152章 風雪故人來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137
  殿中的地龍散發著氤氳的熱氣,一縷縷熏香在層層疊疊色彩豔麗的掛毯間靜靜縈繞。

  莫槐柔穿一身水綠色的寢衣,腹部微有隆起,靠著床頭錦枕,靜靜地看女兒明珠伏在她身邊縫一個荷包。

  “母後如果說這個荷包是你給父汗做的,父汗能認出來是我的針線麽?”七歲的明珠抬起秀氣的小臉,稚聲稚氣地問莫槐柔。

  莫槐柔秀麗的臉上浮現一抹流水般清澈溫潤的笑意:“要不過會父皇回來,明珠就把這個荷包冒充是母後做的送給父皇,試試看父皇能不能認出來?”

  明珠歡喜地拍手:“好啊,好啊!”

  她拿著那個縫製粗陋的荷包左看右看,自己覺得十分滿意,抬起頭目光逡巡片刻,又道:“太子哥哥和盛哥哥好久沒來找我玩兒了!”

  “太子哥哥要跟著父皇學習監國理政,盛哥哥剛拜了漢人師傅,要跟著師傅學習漢字和漢家典籍。”莫槐柔摸了摸女兒的頭。

  明珠噘著小嘴:“在這裏沒有頭曼山下的宮帳住著快活,出了宮帳就可以騎馬。不像這裏到處是高牆,憋屈死了。母後,漢人為何總喜歡建上圍牆把自己圍起來?”

  莫槐柔微微仰頭靠在錦枕上:“因為漢人很有錢啊,他們有很多很多我們沒有的東西。但是他們沒有咱們強悍,怕咱們搶他們的東西,所以就建上圍牆防備咱們。”

  “既然他們沒有咱們強悍,為何咱們還要跟他們學?”明珠好奇地問。

  “他們雖然沒有咱們強悍,但卻比咱們聰明,他們能創造很多咱們沒有的東西。你看你手裏做荷包的錦緞,還有你身上穿的絲綢,都是漢人的東西……”

  母女倆正說著話,一位宮女進來稟告道:“皇後,殿外來了一個狼衛要見您。”

  莫槐柔撐著腰身慢慢站起,在宮女扶掖下走出寢殿。

  狼衛在廊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稟道:“啟稟皇後,皇上讓屬下來告訴您,他帶了一支狼衛到頭曼山打獵去了,大約要去半個月。朝政的事他已經交給南府宰相處置,宮裏的一應事務由皇後統攝。”

  “打獵?”莫槐柔深邃濃麗的美眸掠過一絲疑惑。

  “啊,父汗又打獵去了,卻不帶咱們!”明珠在旁邊嘟著嘴叫起來。

  莫槐柔轉身拉起明珠的小手:“要不咱們也去頭曼山找你父皇?”

  狼衛一驚,臉上露出驚慌之色,忙道:“皇上說了,後宮諸事需要皇後打理,皇後若擅離後宮,恐怕……”

  “哦?”莫槐柔盯著狼衛看了幾秒,溫婉的目光中帶著某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看得那狼衛眼神閃躲,垂下了頭。

  “好吧,本宮知道了。”莫槐柔牽著明珠的手走回了寢殿。

  第二天,莫槐柔趁明珠還在睡覺,坐了一乘重帷垂簾的馬車,緩緩駛出中都城,在中都外的大草原上慢慢地行駛。

  秋日的草原枯黃蕭瑟,寒氣凝重,像一張陳舊的巨大狼皮鋪展開,所有草木都走向凋零,蒼茫的大雁成排地向南方展開羽翼,蒼穹不時回蕩著一串串淒清的長唳。

  莫槐柔攀著車簾仰望天空,秋雁飛過後的蒼穹寂寥而遼闊,遠天之上有一隻黑色的大鷹在徘徊。

  “停車!”莫槐柔突然下令。

  馬車停在一個草坡下,莫槐柔在侍女扶掖下走下馬車,雙手籠著微隆的腹部,緩緩走上草坡。

  那隻黑鷹在天上盤旋著越飛越低,終於收攏雙翅停在阿柔身邊一名身材粗壯的女官肩上。

  女官架過黑鷹,從鷹爪取下一條綁在上麵的布帛,雙手呈遞給莫槐柔。

  莫槐柔展開來讀,隻有兩行字,她的目光卻定在上麵許久,雙手不住顫抖,秀麗的臉龐仿若被擊打過的白玉雕像,布滿了痛楚的裂紋,即將破碎開來。

  “皇後!”兩名侍女在她身體倒下之前扶住了她。

  莫槐柔渾身脫力地靠在侍女們身上,手慢慢地垂下,任那張帛布在草原的大風裏飄飛,緩緩抬目,望向蒼茫遼闊的遠方。

  心中忽然有無盡的悲涼,裹挾著深徹的悲憤,如怒潮般層層席卷而來。

  他在騙她!

  他根本不是去打獵,而是微服易容,悄悄南下晉國找葉姝去了!

  ————

  大雪初霽,遍地瓊瑤,地上積雪像明晃晃的鏡子,反射著晃眼的陽光,襯得院中的幾株紅梅越發嬌媚妖嬈。

  葉姝裹著鑲白狐毛的銀紫色流彩雲紋披風,靠坐在廊下鋪著雪貂皮的透雕海棠紫檀軟榻上,巨大的肚子上放著一個賬本,還有一把小算盤。

  她正在一邊翻看賬本,一邊撥弄著小算盤,劈劈啪啪的聲音猶如音樂般動聽。

  她的軟榻旁邊垂首站著一位掌櫃,掌櫃雖然低眉垂目,嘴角的紋路卻不時揚起,然後又用力抿下去——顯然在強忍笑意。

  聽說長公主是雙胎,難怪肚子奇大無比,大得居然可以當成桌案,肚子上可以擱一個賬本和一個小算盤,直接在自己的大肚皮上打算盤……

  掌櫃這輩子也沒見過這等奇觀!

  葉姝核查完賬目,又和掌櫃談了一下碾坊的情況,這位碾坊掌櫃方才告辭而去。

  這天是葉姝查賬以及聽取掌櫃們回報店鋪情況的日子。

  這位掌櫃下去不久,又一位邸店掌櫃進到院中,遠遠的還未看清葉姝的臉,就先看見了她奇大無比的肚子。

  掌櫃交上這三個月邸店的賬本,葉姝先接過去一本,放在巨大的肚子上攤開,邊看邊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打起了算盤。

  邸店掌櫃看呆了,眼睛瞪得溜圓。

  葉姝卻習以為常了,一邊劈劈啪啪打著算盤,一邊抬頭對掌櫃粲然一笑:“你還別說,我這大肚子很方便,就跟一張長在身上的桌子似的,可以放水盅,吃飯時還可以放碗。”

  旁邊伺候的兩名侍女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她們的公主最能調侃了,經常把她們逗得捧腹大笑。

  掌櫃愣愣看著葉姝明豔絕倫的笑容,不知何為,一陣臉紅心跳,忙低下頭去:“是,長公主是有福之人!”

  核對完賬目,掌櫃一邊接過葉姝交還的賬本,一邊又道:“小人還有一件事稟報長公主,邸店裏來了一批皮貨商,其中有幾個胡商,說他們受北國皇帝之托,有十幾張珍貴毛皮是專程帶給公主的,還有一封北國皇帝的禦筆書信,需得親手交給公主。那幾位胡商已經帶了皮貨和書信等在府外,書信將由其中一人親自轉交,不知公主可願接見此人?”

  葉姝一怔:阿墨哥哥托人帶信給我?

  哼,我和你已經恩斷義絕,還有什麽可說的!

  “不見!”葉姝翻了個白眼,“把那些人趕走!”

  “小人這就告訴他們去……”掌櫃躬身行禮正要退下,剛轉身就聽葉姝叫道,“等等!”

  葉姝垂目撥弄著大肚子上的算盤,鴉翅般濃黑的長睫輕微顫動:“小荷。”

  “公主有何吩咐?”侍女小荷蹲身恭敬道。

  “去告訴周叔(管家),招待那幾個胡商到正堂喝茶。然後讓那個送信的進來見我。”

  邸店掌櫃跟著小荷一起下去後,葉姝轉頭問侍女小茹:“小耗子跑哪去了?”

  “趙嬤嬤、蔣嬤嬤她們帶著小伯爺和小郡主去後院堆雪人了。”

  葉姝點點頭,又向小茹交待了幾件生意上的事。因為葉姝身子不便,賬本上所寫的賬目,她就算有些疑惑,也不能親自到店去看,隻能讓小茹去核實。

  小茹一一記在心上,兩人正說著話,葉姝忽見管家周昌從儀門進來,身後引著個胡商打扮的人。

  那人身材高瘦挺拔,穿著褐色翻領皮袍,戴著尖頂胡帽,兩邊垂下皮毛遮住臉頰,臉上胡髭遍布。

  葉姝遠遠看著他,瞳孔驟然一縮,脊背驀地繃直了,手緊緊抓著坐榻的扶手。

  “公主,這便是為北國皇帝帶信的胡商。”管家周昌來到廊簷的台階下恭恭敬敬稟道,“儀門外的侍衛已經搜過他的身,除了一封書信,並無可疑武器。”

  葉姝點點頭,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周叔,你下去吧。”

  管家看了看周圍穿廊上每隔幾步站著的侍衛,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事,行了個禮告退。

  葉姝顫抖的手拽住披風邊緣,往自己身上攏了攏,急促地呼吸著,怔怔盯著台階下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也正深深地凝視她,雙眸如同海水一般深沉無邊。

  一陣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飄落,折射著陽光,宛如銀光閃閃的雪白輕紗,將他籠在夢幻般的迷霧中,仿佛隨時會消失般不真實。

  阿墨哥哥……

  好多好多年前,本來該在千裏之外的他,便是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她的眼裏忽然滾燙,胸中一股熱流湧到了咽喉,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天地間滿是晃眼的雪光和陽光,還有風中紛飛的紅梅花瓣,耀眼而又絢麗地旋轉著,交織著,飄揚著。

  那道夢幻般的身影,忽然穿過雪霧花影,迅捷得如同獵食的黑豹,雙手一抄就將她從軟榻上抱了起來。

  周圍的侍女發出一片驚呼尖叫,站在廊下的侍衛們怒吼著拔刀衝了過來。

  赫蘭墨抱著大腹便便的葉姝,仍能敏捷地縱身躍起,半空中一個旋身,連環飛腿連續踢中數名侍衛,將那幾個怒吼著衝上來的侍衛踹飛出去,“鏘啷啷”幾把刀劍落地,侍衛們倒在地上不住哀嚎。

  “你們,你們都退下!”葉姝終於從巨大的震撼中反應過來,嬌聲嗬斥道。

  又一批侍衛衝上來,見葉姝命他們退下,隻得拔刀挺劍圍成圈不敢動。

  “都、都退下吧!”葉姝橫躺在赫蘭墨懷裏,長長的披風從他臂間迤邐垂落,她揮了揮手,揚聲道,“這,這是本公主的天山派師兄,你們不用擔心!”

  說罷又摟著赫蘭墨的脖頸嬌滴滴地笑道:“師兄哎,你怎麽每次來看我都要跟我玩易容遊戲?你以為你扮成胡商我就認不出你了?”

  赫蘭墨低頭看著葉姝,上唇的胡髭翹了翹,唇邊勾起一抹邪肆笑意,一雙藍幽幽的眼睛更加深邃了。

  一片“鏘鏘”的還刀入鞘之聲響起,侍衛們臉上帶著震驚與疑惑,慢慢退了開去。

  赫蘭墨抱著葉姝踏入臥室時,葉姝側首交待小茹:“你在這裏看著,別讓人進來,也別讓人靠近偷聽,我和師兄要練雙修……”

  小茹忙不迭地應了,頭都不敢抬。

  雕鏤蝙蝠如意紋的朱漆門扇剛在身後“吱呀”闔上,赫蘭墨低頭狠狠盯著懷裏的她,聲音充滿怒意:“你真有個天山派師兄?還和你練雙修?”

  “本公主被你搞成這副模樣,哪個師兄願意和我練雙修!”葉姝用力忍下眼中灼熱的淚,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翻了個白眼。

  若是尋常人這般翻白眼,總不會太好看,但葉姝眉目嬌豔至極,翻白眼最是嫵媚靈動,從小阿墨就愛極了她翻白眼的樣子。

  深邃的藍眸湧起無限愛意與狂熱,絡腮胡覆蓋的臉上卻仍是一副怒容:“這麽說真的有個天山派師兄?”

  “我不編出這麽個師兄,若被人知道大燕皇帝微服到了晉國,多少曾被野利大軍毀了家園、殺了父兄的晉國人要來找你報……啊!不行,讓我側躺,側躺,我喘不上氣了……”

  葉姝被赫蘭墨平放在床上,巨大如山的肚子把她整個人壓在了下麵,連氣都上不來了,臉色頓時慘白如紙,像一尾被拋上岸的魚,張著嘴大口喘息。

  赫蘭墨心急如焚,忙俯身小心翼翼地將葉姝沉重的身子翻過來,讓她麵朝自己側躺:“現在好些了麽?你肚子怎麽這麽大?不是八個多月嗎,不,應該九個月了吧,可也沒有這麽大的……”

  “因為我懷胎已經十個月,不是你赫蘭墨的種,你別癡心妄想了!”雖然肚子大得一躺下就像死魚一樣根本動彈不了,葉姝依然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往上翻著眼睛恨恨瞪他。

  “死女人……”赫蘭墨撐著床沿俯下身來,藍眸閃動著邪魅的笑意,“就算已經十個月,也是我的種,你生完女兒還沒出月子就跟我在一起了!”

  “哼……”葉姝閉上眼睛不理他,“是你的又如何?我和你已經橋歸橋,路歸路,從此恩斷義……”

  話未說完便被他霸道的吻堵住了唇舌……

  如此強悍而又狂熱的吻,仿佛把生命裏最深的愛戀和最刻骨的相思都融化在了唇間……

  他的大手也跟著不安分起來,慢慢探進她的小襖,尋覓他最迷戀最熟悉的豐盈……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喘不過氣來,手撫上他胡須遍布的臉頰,順手拉扯了一下他的胡髭。

  “啊!”他痛哼一聲,離開了她的雙唇,睜開眼睛,“死女人,你作甚!”

  她咯咯地嬌笑起來,笑容甜美宛如春日裏最燦爛的陽光:“阿墨哥哥留胡須也這麽好看……”

  “阿墨哥哥……”她忽然凝了笑容,眸光一片迷離,癡癡地湊過去,吻他的眉,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臉頰和唇,一遍遍如夢囈般呼喚他,“阿墨哥哥……”

  “妹妹……”他喉間發出低沉的哽咽,額頭與她的額頭相抵,高高的鼻梁碰觸著她的小翹鼻,彼此熟悉的芳香氣息繚繞於唇齒間,“你何以如此狠心,就那樣拋下我跑了……”

  “我不願看見你和欽陵兵戈相向,另外,我還想為你一下子除掉四萬晉軍。”葉姝被熱烈的吻滋潤得鮮豔欲滴的紅唇,泛起一抹淒惻的笑容,“如果當時我把欽陵拐跑了,他麾下的四萬五千兵馬沒有主帥,就成了一盤散沙,隻能任你宰割。”

  “我還需要你幫忙打仗?你別騙我了!你是喜歡欽陵超過了我吧?”他突然惡狠狠地低吼,燃著狂暴怒火的眼眸逼近她,炙熱的氣息撲在她臉上。

  “你才是喜歡莫槐柔超過了我!”她瞪大杏眼憤憤盯著他,美眸猶如寶珠般光焰四射。

  “我什麽時候喜歡別人超過你了?葉姝,你明明知道我娶那些女人都是不得已的!”

  “我也沒有喜歡別人!如果不是你把我打成傻子,像個木偶一樣任由父皇和如歌擺布,我怎麽可能和欽陵成親生女?!”她氣得揪住他的衣襟大聲狂叫,母獸一樣喘息,盛怒中的容顏越發美豔如狂風中怒放的罌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