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殺子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3622
  侍女的講述幾度停下來,風雪呼嘯中雖然看不清可汗的表情,但是侍女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能感覺到從他身體裏傳來如同驚濤駭浪般的悲怒。

  侍女感到徹骨恐懼,也感到深切悲憫——她們雄才偉略一統草原的大可汗,最心愛的女人卻被別人睡了。

  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不啻於最大的諷刺和悲哀吧。

  當侍女說到葉姝剛宿營回來就去了董尚服的小院,和那個阿奎在董尚服屋裏緊閉房門待了好久,一直沉默聽著的赫蘭墨終於發出喑啞而破碎的聲音,大約因為內心的悲怒太深重,他的聲音就像從暗黑的洞穴裏傳出一般:“她和那個人……在裏麵做什麽……?”

  “奴婢不知,門窗都關嚴了,窗簾也拉上了。”侍女說道,“奴婢聽不清裏麵的動靜,但不知寶日娜她們是否聽見什麽,可汗不妨問一問她們幾個。”

  “大約……待了多久……”赫蘭墨艱難地問道,嘶啞的聲音裏帶著極度痛楚,一向挺拔的身形在風雪中微微有些佝僂。

  “大約有擠半桶奶的時辰……”

  “然後呢?”

  “然後秋尚宮來了,把可賀敦從屋子裏帶了出來……”

  侍女接著講那晚烏烈從蔬菜隊住的館驛回來,說他蹲守一天沒有抓住阿奎。侍女告訴烏烈,阿奎在董尚服住的小院,烏烈又去董尚服住的小院,誰知阿奎已經不在了,從此消失不見了。

  赫蘭墨一拳打在一根旗杆上,凜冽的狂風卷著大片的雪花撲打著一頂頂的帳篷,大地深處傳來風暴低沉的嗚咽,許久,赫蘭墨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問道:“那之後可賀敦還有什麽可疑的行跡麽?”

  “沒……沒有了……”侍女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遲疑道,“哦,有一件事……”

  “什麽?說!”赫蘭墨低沉地嘶吼。

  “可賀敦和阿奎最後一次見麵那晚……是奴婢伺候可賀敦沐浴……奴婢看見……”

  “看見什麽?”赫蘭墨突然轉過身揪起侍女的衣襟將她提了起來,他深幽的眸子在深夜雪幕中亮如閃電,粗重的呼吸形成一道怒龍般翻滾的白汽。

  “看見可賀敦前胸和小腹有幾道豔紅的痕跡,應該是唇脂留下的……”

  “唇脂?”

  “那個阿奎……是做女裝打扮的,可能是……”

  “啊——”赫蘭墨發出一聲野獸被獵人捅穿般的痛苦低吼,狠狠地扔開了侍女。

  侍女忙跪倒在雪地裏磕頭:“大汗饒命!奴婢隻是胡亂猜測,也許……也許可賀敦是化妝時不小心粘到的……也許……”

  “夠了!”赫蘭墨低吼一句,“你走吧!快走!”

  “是……”侍女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在風雪中小跑著離去,跑了幾步悄悄回頭,隱約看見她們驍勇善戰的大汗抱著頭蹲在雪地裏,寬厚的肩背微微抽搐,大團大團的雪花被狂風吹著撲打在他身上。

  侍女走後,赫蘭墨又將狼衛烏烈叫來,證實了侍女所述符實,至於侍女說可賀敦身上有唇脂痕跡,狼衛當然不可能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赫蘭墨又悄悄詢問了另外幾名野利侍女,基本與那個侍女所述相符。

  當赫蘭墨問到寶日娜:“當晚是你伺候可賀敦沐浴麽?”

  寶日娜愣了一下:“通常都是奴婢與敏合伺候可賀敦沐浴,我也不記得那晚是奴婢,還是敏合伺候可賀敦沐浴。”

  赫蘭墨點點頭,再未多言,又過了兩日,他悄悄將陳太醫叫來。

  狼衛帶著陳太醫走過金帳前的廣腸時,這裏正在行刑。

  受刑對象是赫蘭真留守王庭的右大將,他詐降赫蘭墨之後,有天夜裏趁赫蘭墨大宴群臣喝得大醉,突然帶兵襲擊赫蘭墨的金帳。

  叛變撲滅後,此人被關進地牢,然後赫蘭墨忙著迎接自己的妃嬪和子女,直到此時才想起此人,將其押上了刑場。

  陳太醫在狼衛帶領下正好從行刑的高台前走過,雪霽初晴,遍野瑩光,照得那個鮮血淋漓的身軀越發慘不忍睹,血淋淋的內髒堆積在雪地上,紅白相映,觸目驚心。

  陳太醫被嚇得瑟瑟發抖,進了赫蘭墨的宮帳,膝蓋一軟就撲通跪了下去。

  赫蘭墨盤腿坐在鋪著貂皮的坐榻上,攏著一件玄狐大氅,坐榻兩邊的金獸爐散發著嫋嫋熏香,赫蘭墨仿佛是籠在霧中,隻聽到他冷冽深沉的聲音:“太醫來了?請坐過來。”

  太醫戰戰兢兢抬頭看去,隱約見可汗指了指榻邊一張錦墩,太醫躬身趨步上前坐下,拱手道:“不知可汗有何吩咐。”

  赫蘭墨的神情在嫋繞的香霧中看不真切,隻覺他的聲音冷如寒水透骨:“本汗想請教一下太醫,女子若和一名男子同房之後,僅隔八個時辰便與另一名男子同房,之後該女子懷了身孕。那麽,這個孩子究竟是哪一名男子的子嗣?”

  陳太醫猶如被當頭打了一悶棍,整個腦子都懵了,冷汗從額頭涔涔而下,支支吾吾地答道:“這……這個……”

  赫蘭墨似乎不耐煩了,低吼一聲:“太醫是千金聖手,連這都不知曉?”

  陳太醫嚇得打了個寒噤,抬起衣袖抹去滿額冷汗,勉強答道:“醫理中說,女子有氤氳之侯(排卵期),若前後相去不過八個時辰,則有可能皆在氤氳之侯,那麽兩名男子皆有可能……隻能等孩子出生,查其相貌,或者滴血驗親了……”

  赫蘭墨一拳擊在案上,嚇得陳太醫幾乎從錦墩上滾落。

  許久,赫蘭墨的聲音才陰森森地響起:“該女子本人也不知道是誰的孩子麽?”

  “是……是這樣……”

  既然姝兒本人都不知道是誰的孩子,那她必然矢口否認和慕奎有過苟且,她無論如何都會說成是我的孩子。

  四名侍女都證實她和慕奎單獨關在董尚服的屋子裏長達半個時辰!

  當晚伺候她沐浴的敏合還看見她身上有唇脂痕跡,而那天慕奎男扮女裝,唇上擦了口脂!

  跟隨使團前往大晉拜見鹹宜公主的狼衛欽陵也複命說,鹹宜公主並未送生辰禮物給姐姐!

  ——姝兒從頭到尾都在騙他,隻為了遮掩她和慕奎的幽會!

  赫蘭墨緊咬的麵頰微微痙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深處:“陳太醫,本汗要你給可賀敦配一味滑胎的藥物,但不能被可賀敦發現。正巧可賀敦最近孕吐嚴重,食不甘味,你就說是安胎藥。此事隻有本汗和你知道,若你泄露出去,剛才外麵那個受刑者就是你的下場!”

  陳太醫整個人癱軟在地,腦中嗡嗡作響:天啦,難道公主這次懷的又不是可汗的種?我的天啦,太後娘娘啊!!

  ————

  外麵每日風雪呼嘯,葉姝隻能終日待在宮帳裏養胎。

  赫蘭墨剛剛滅西野利國,原先臣服於西野利的部落紛紛歸降,赫蘭墨忙著接見這些部落的酋長,最近每日都忙到深夜才來她的宮帳,她往往熬不住先睡了。

  拉塞幹草原比葉姝城離中原更遠,差不多已經是極北之地,以前從中原給她送蔬菜的隊伍也不能來了。

  沒有蔬菜吃,頓頓都是牛羊肉和奶茶,而且整座宮帳裏不管是四壁還是床榻上都掛滿了、堆滿了各種獸類皮毛,就算成天焚燒大量熏香也去不盡那股子腥膻味。

  葉姝本就有孕吐反應,如此更加茶飯不香,食不下咽。

  這天早上她剛懨懨地醒來,侍女來報:“左律王夫人求見!”

  葉姝歪在鋪著雪熊皮的床榻上,整個身軀都似淹沒在厚厚的雪白絨毛裏,懶洋洋地答道:“讓她進來吧。”

  侍女們打起厚厚的氈簾,那桓夫人手裏提著兩個紅柳條編成的小籮筐交給門口的侍女,又在門口脫掉沾滿雪泥的皮靴,換上侍女遞上的軟底靴。

  然後繞過立柱,穿過幾張掛毯,來到葉姝榻前躬身行禮:“見過可賀敦。”

  “不必多禮,快坐下吧!”葉姝強打起精神坐起來。

  那桓夫人抬目見到她憔悴的容顏,不由關心地問:“怎麽,可賀敦最近還在孕吐麽?”

  葉姝苦澀地笑了一下:“是啊,都說過了頭三個月就不會孕吐了,我卻不見好轉。”

  “確實有些婦人會一直孕吐到生產,唉,也真是可憐……”那桓夫人傾身握住葉姝的手,“我給你帶了上次你說好吃的那種鹹菜,興許能開開胃。”

  “夫人有心了。”葉姝唇際漾起清豔的淺笑,“怎麽不把履冰(那桓的兒子)帶來玩?”

  “唉……”那桓夫人突然抹起眼淚來。

  “怎麽了?對了,我聽可汗說那桓去追擊赫蘭真迄今未歸?”

  “我正是為此事發愁!”那桓的夫人抬起淚眼,“可汗有令,不抓住赫蘭真不許回來見他。那桓沒有抓住赫蘭真,如今在安布拉川一帶不敢回來。他悄悄派人回來告訴我,讓我來求可賀敦跟可汗美言幾句,求大汗寬恕!”

  “這……”葉姝輕輕顰起秀美的柳葉眉,“可汗一心要抓住赫蘭真,是想在正月的部落集會上將赫蘭真以弑殺先可汗的罪名當眾斬首。

  你知道,先可汗阿部稽複興野利部,建立了橫跨大漠的野利汗國,先可汗在百姓心中有極其神聖的地位。可汗正是借著為先可汗複仇的名義收降了許多部族。

  赫蘭真弑父自立,當真是人神共憤,可汗想借斬首赫蘭真的儀式,進一步鞏固君權,樹立君威,向所有草原部族宣布隆吉可汗乃是天命所授,背叛可汗是逆天而行,自取滅亡。”

  那桓夫人張著嘴呆呆看著葉姝,眼裏淚水漸湧:“如此說來,我家那桓若抓不住赫蘭真,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葉姝也覺慘然,伸手按住那桓夫人的手:“你別急,我試試看能否勸說可汗……”

  那桓夫人再次千恩萬謝,她告辭後,侍女稟報陳太醫來請脈。

  葉姝倚靠在榻上將凝冰敷雪般的手腕擱在童子荷花紋青玉脈枕上。

  不知為何,她覺得今日陳太醫的手很是黏膩,不覺抬頭看了陳太醫一眼,見他鼻翼兩邊布滿細密的汗珠,山羊胡子不住抖動,葉姝不禁詫異:“怎麽了?胎像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