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報君湧泉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32
  秋風淒瑟,落木蕭蕭。

  臨時辟為傷兵營的大院彌漫著血腥氣、草藥味、腐肉的臭氣混合的氣味。

  院子裏晾曬的衣服和繃布隨風飄揚,廂房裏、走廊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遍體鱗傷的、血肉翻卷的、腸穿肚爛的、缺胳臂斷腿的,到處是痛苦的呻吟聲。

  緹娜正在西院走廊裏替一個大腿中箭的傷兵換藥,換下的舊繃帶放進竹筐裏,一會要拿去洗了再用。再把草藥敷在傷口,用幹淨布帶一層層裹住,熟練地打了一個結,一邊扭頭對後背不停踢打哭鬧的男嬰哄著,“好了好了,小奕啊,這就好了……”

  傷兵哎喲哎喲地呻吟著,見緹娜包紮好了,小心翼翼將褲帶係好,躺了下去,笑道,“緹娜美女,這是你和哪個兄弟的孩子?”

  旁邊一個手上吊著繃帶的傷兵笑道,“一看就是漢人的小孩!”

  “緹娜,你居然和漢人搞上了!”又一個傷兵以手掩麵大哭,“白天鵝都飛到爛沼澤去了……”

  緹娜飛起一腳將那人踹倒,那漢子被踹中肩頭箭傷,痛得在草席上打滾:“哎喲,美女發飆了!”

  緹娜這一動作,背後的嬰孩突然停止了哭鬧,發出咯咯的笑聲。

  “天,他笑了!緹娜,你撿了個寶貝啊!”傷兵們都驚訝地叫了起來。

  緹娜又是得意又是歡喜,解下後背繈褓,就在廊子外就地給嬰孩換尿布,一邊哄著他,“可憐的小奕餓了一早上了,阿娘這就給你煮奶粥去……”

  突然,院子外麵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女子淒厲的哭喊尖叫。

  接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士兵衝進院門,凶惡的目光到處掃視。

  “這是要幹嘛?”有人問。

  “你不知道嗎?可汗早上下令了,要殺掉所有漢人俘虜,包括女人和小孩。”

  緹娜一聽,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忙抱起男嬰,沿長廊往後院跑去,迎麵和帕麗撞了個滿懷,帕麗滿麵焦急驚恐,一把抓住緹娜,“快把小奕藏起來,可汗下了屠殺令,要殺光所有漢人。”

  “你帶小奕先走……”緹娜正要把繈褓塞進帕麗懷裏,後麵響起士兵們凶神惡煞的呼喝,“那個漢人小孩在哪裏?”

  院子裏有人指著這個方向喊道,“就是那兩個女藥奴,她們撿到了一個漢人男嬰!”

  “在那裏!喂,別跑!”那幾個士兵們看見她們了,氣勢洶洶地追過來。

  緹娜和帕麗剛翻出廊道跳進草叢,身後幾隻的胳臂就將她們拽住,伸手就要搶緹娜懷裏的繈褓。

  男嬰哇哇大哭,帕麗拚命掙紮著撲上去抱住緹娜,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將那繈褓護在中間。

  她們到底敵不過一群身強力壯的士兵,眼看就要被拉開來,突然,緹娜抱緊繈褓,大吼一聲,“這是可汗讓我養的孩子,你們誰敢傷他?!”

  一群生拉硬拽的士兵都愣住了,互相看看,躊躇不決。

  “你們不信?那就帶我去見可汗!”緹娜抱著孩子,逼近兩步,明亮的淺褐色眼睛,閃著勇敢自信的光芒。

  士兵們反而後退了,驚疑不定地望著緹娜,秋日豔陽下,緹娜肌膚瑩潤白皙,眼眸晶光燦爛,明顯是個美人。

  “不如帶她和小孩一起去見可汗。”有人提議。

  馬上得到眾士兵的附和。

  他們押著緹娜和嬰孩出了傷兵營,到了穆圖臨時設在碩槐鎮府衙的王帳。

  穆圖傷勢很重,仍臥床不起,幽暗的屋內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氣味。

  一名親衛在他床帳外低聲稟報了幾句,他嘶啞微弱地說,“讓她進來吧。”

  緹娜抱著嬰孩,忐忑不安地入內。這間屋子她昨日剛進來過,為可汗療傷煮草藥。

  然而,穆圖會記得她一個小小的藥奴麽?

  兩年前,穆圖寵幸過她一次。是在攻打歧陽關的時候,穆圖喝醉了,她正好幫醫官送藥給他,穆圖醉眼惺忪地將她拉上了床榻。

  第二日他醒來時,正有緊急軍情,他根本沒留意身邊的女人,而她也隻能默默穿了衣服退出去。

  後來,他再也沒有召幸過她,似乎早忘了有她這個人。

  剛才緹娜危急之下撒了謊,說嬰孩是可汗讓她養的。然而此刻,她卻緊張得心髒狂跳,手心都是冷汗,雙眼直直盯著床帳裏隱約的身影。

  她朝周圍掃了一眼,最近的狼衛也在五步之外,而她離穆圖隻有一步之遙。如果穆圖當真下令殺小奕,她就衝上去與穆圖同歸於盡。

  她的眼裏忽然湧上一層熱淚。這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與他共度的那晚,永遠是她最美好的記憶。然而,如果他要殺掉她的小奕,那她就和他拚命。

  床帳撩開一角,露出穆圖蒼白的臉,在看見緹娜的一瞬,他灰色的眸子似乎有片刻的凝滯。

  “是你?”

  一句不帶感情的淡淡的“是你”,卻讓緹娜整個靈魂顫栗了。

  他記得她!

  記得這個他隻寵幸過一次,卑賤如塵埃的小小藥奴。

  一瞬間,緹娜有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這時,穆圖微弱地說了一句,“我看看那孩子。”

  緹娜抱著小奕上前,跪在床榻邊,將孩子的小臉湊過去給穆圖看。

  奇怪的是,小奕既不哭鬧,也不嬉笑,而是很安靜、很專注地盯著穆圖,黑珍珠般的眼睛裏,仿佛有著不像嬰孩的、極其複雜深邃的情緒。

  穆圖和男嬰對視了一瞬,緹娜緊張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這時她聽見穆圖嘀咕了一句,“還是個嬰孩鼻梁就這麽挺。漢人多是塌鼻梁,這孩子倒長了個跟我們一樣的高鼻子。”

  緹娜的手微微顫抖,眼裏蓄滿了熱淚,將墜未墜。

  “好了,去吧。”穆圖似乎是疲倦了,揮揮手,“這個孩子你留下吧。”

  “多謝可汗。”緹娜俯身道謝,低頭的一瞬,眼淚再也忍不住滑落,一直高懸的心也緩緩回落,她抱著嬰孩躬身慢慢退出去。

  悄悄望了床帳一眼,淡青色輕紗帷幔已經放下。

  他記得她,所有藥奴裏,她最漂亮。每次出征,醫官都挑選她跟著,因為她聰明、麻利,辨識藥草極有天賦,幹活迅速而妥帖,從沒出過任何差錯……

  ……耳畔羯鼓、羌管、骨笛幽幽咽咽地響成一片。

  而她心愛的男人被人用絨毯包裹著,放入了深深的墓穴。

  當那黑暗的洞穴,將他高大的身軀吞沒,她眼前全是那天他揭開床帳,目光落在她臉上,吐出的那句:“是你?”

  是的,是我。

  每一代可汗下葬,都有奴隸殉葬。可是今天,沒有人為你殉葬。就讓我來為你殉葬吧。

  “我和小湄到那邊山坡把師父葬了,你看好阿娘。”

  她哭得昏天黑地時,模模糊糊聽見耳畔兒子的聲音。

  接著是歌琳肯定的聲音,“你放心吧。”

  走之前,兒子又叮囑一遍,歌琳仍是答得那樣肯定,甚至有幾分不耐煩。

  兒子和師父的女兒一道走開後,她偷偷看了歌琳一眼,隻見歌琳雙眼緊緊盯著兒子和那女孩的背影,綠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歌琳根本沒有注意自己!

  那漢人女孩摔了一跤,兒子蹲下,背起女孩。

  歌琳的牙齒咬得格格響,拳頭攥得青筋暴突,緹娜悄悄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

  那是她自己偷偷配置的劇毒藥丸,眼角餘光盯著歌琳,仰頭將藥丸倒進了嘴裏……

  “阿娘!阿娘!”兒子的哭聲撕心裂肺、摧肝裂膽,發瘋一般地搖晃她。

  “我讓你看著她,你怎麽搞的!”

  “我……我也沒想到……她,她動作這麽快……”

  “你沒想到!每次你都沒想到!讓你照顧小湄,你弄她一臉瘴毒,讓你照顧阿娘,你,你……”

  “誰能想到你阿娘會為一個睡過她一次就忘了她的男人殉情呢?誰能想到世上有這樣傻的女人?這樣的傻缺,死了也活該!”

  “你說什麽!她是把我一手拉扯大的娘親,你說她死了活該?!” 他悲怒交迸,想也不想,一巴掌猛地扇過去,打得她撲倒在地,滿嘴都是血,捂臉哭著跑開。

  ……可是這些,緹娜都不會再看見、不會再聽見了……

  “阿娘,你那麽愛他,我讓你與他合葬,你們在地下好好做一對永不分離的夫妻……”奕六韓抱著阿娘,走到穆圖的墓地前,輕輕將她放下,然後徒手開始掘土挖墳,一邊自虐般摳著土,一邊不住地顫抖哭泣。

  抬起頭來,看見蘇葭湄跪在阿娘的屍體邊,掏出手絹,向旁人借了水,給緹娜清洗麵部和鼻唇的血跡。她俯著身體,動作那樣輕柔、仔細,似乎生怕弄疼了阿娘。秋風吹動她垂落的鬢發,滿臉瘴毒斑疹似乎也散發著美麗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