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門被撞開後，狂風挾著雪花席卷而入，伴隨著帕麗焦急淒厲的喊聲，“快！快準備綿條！”

  正在燈下補衣的瑪吉一躍而起，驚恐地看著親兵抱著公主疾步而入，鮮血正順著公主的裙擺、親兵的手臂，一路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瑪吉慌得手都抖了，一針紮進手指也顧不上了，扔下手裏的活，撲到窗邊的矮櫃邊，一連打翻數個器皿，呯呯嘭嘭聲中，終於找到了一摞綿條，忙鋪在床榻上。

  濃重的血腥氣彌漫了整間屋子，親兵的手臂全是粘稠的血，公主的緞裙已經染成暗紅，就連外麵雪白的貂裘下擺，也染了一圈紅色的鑲邊，大滴大滴的鮮血不斷墜落在地磚上，床欄上，床單上……

  親兵將公主放下後，轉身出屋回避。

  瑪吉忙替公主蓋上錦被，剛觸到公主的下身，立刻被粘稠的液體沾滿了手，她聲音顫抖地問，“帕麗嬸子，這……這是咋了？”

  帕麗不答，從針盒裏取出銀針，架在燭焰上轉動，一邊對瑪吉道，“你快把下午抓的藥，再煮一劑。”

  瑪吉忙答應著去外間將藥煮上，再次走進來時，帕麗正在給歌琳施針。

  瑪吉忙湊上去看，見歌琳身下墊的綿條帶已被鮮血浸透，忙又拿了一摞綿條來換上，一邊抹著眼淚問，“怎麽突然流這麽多血？下午施針服藥後，不是血量已經少了麽？”

  正輕輕轉動手中銀針的帕麗，驟然一抬眼，目光如利箭射在瑪吉臉上。

  瑪吉隻覺自己的臉仿佛被射穿，雙手顫抖，惶然無措地站起身。

  “你和小奕幹的好事！”帕麗連“汗王”都不叫了，直接叫小名——他可是她和緹娜從草垛上撿到、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孩子。

  瑪吉渾身劇烈一顫，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泣不成聲，“公，公主怎麽知道的？”

  帕麗不再理她，轉過頭去，專注施針，冷冷道，“去看看藥煮好沒有。”

  ——————————

  “不管我是輸是贏，你們往東北方向突圍。我剛才觀察過了，那邊的敵軍比較薄弱，而且越往東北，樹林越密集。”

  奕六韓傳聲入密吩咐身邊的伊烈，伊烈遲疑了——身為親兵怎能扔下主公。

  “聽到沒有！”奕六韓低吼。

  “是，汗王！”伊烈忙答道。

  周圍的親兵們散開，讓出穀中一片狹窄陡峭的空地。崖壁山石和樹木枝椏間層層疊疊的敵軍，都張弓搭箭，對準了場地中央的奕六韓。

  柯雄自腰間抽出一柄戰錘，暴喝一聲，提氣縱躍，如紙鳶般掠出，穩穩落在穀地的一方岩石上。

  奕六韓亦點足一掠，躍上數丈外的一方岩石，將龍鱗刀緩緩舉起，刀鋒寒光凜冽，刀尖直指對麵的柯雄。

  冷風呼嘯著從穀道外掠過，帶來兩邊山壁上樹枝的積雪，如下了一陣紛紛揚揚的細雪。

  陡然，柯雄如猛虎般大吼了一聲，雙足在岩石上猛地一蹬，岩石頓時轟然塌陷，紛飛的碎石片中，柯雄身形暴起，直朝奕六韓飆射而去，鐵錘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在中途時霍然變招，劈頭蓋臉朝奕六韓天靈蓋砸下。

  奕六韓正在等他先攻，而且篤定他會先攻。

  狂暴的錘風刮得奕六韓發辮紛飛，呼吸困難，然而他巋立不動，如山嶽般雄峙，冷銳雙目緊盯柯雄的招式，在鐵錘幾乎要砸下的一刻，突然就地一滾，同時龍鱗刀橫掃而出，直削柯雄下盤。

  柯雄身子縱躍而起，又是一錘往奕六韓肩膀掄去，錘風帶起呼呼的勁風，幾乎使人無法呼吸。

  奕六韓往後仰身縱躍，同時飛起一腿，猛地踢中柯雄肩膀，柯雄被踢得往後飆射，戰錘差點脫手。

  柯雄好容易穩住身形，拿穩戰錘，抬首望去，奕六韓穩穩落在一塊岩石上，呼吸不見絲毫紊亂，點點頭望著柯雄，真誠地稱讚道，“六葉星芒錘，能駕馭這般神兵的，果非凡人。”

  六葉星芒錘是天下有數的頂級神兵，從遙遠西邊的波斯國傳入，起初由疏勒部的室頓可汗所得。

  不知怎麽會到了柯雄手裏，之所以叫六葉星芒錘，是因為錘頭是由六片放射狀的鐵葉構成，葉片邊緣磨得極其鋒利，尖銳的葉片可以將力度匯聚為一點，產生可怕至極的打擊力。

  柯雄眼裏亦升起佩服之色，“葉三郎，你果然好身手，難怪父王會敗給你。但是今日，我要你橫屍在我的鐵錘下！”

  話音未落，足掌猛地踏地一蹬，身形再次暴射而出。

  一個是要為父王、母親、部落報仇，挾著滔天仇恨與悲怒而來，揮舞鐵錘前推後掃，橫擊豎砸，凶猛絕倫，帶著呼呼轟轟的風雷之聲，卷起排山倒海的神威之勢，打得地動山搖、嶽撼海立。

  一個要趕回去見心愛的女人，心想自己絕不能死在這裏，於是並不急於進攻，在疾風暴雨般的攻勢下，左躲右閃，前仰後合，起落翻滾，騰挪閃轉，試圖尋找對方的破綻，而後絕地反擊，一招致勝。

  兩條身影翻飛於穀道中嶙峋的亂石叢岩，龍鱗刀與鐵錘連連暴擊，雷火四濺，撞出一連串尖銳刺耳的巨大爆音……

  —————————

  “她牙關咬得很緊，藥喂不進去怎麽辦？”瑪吉端著藥碗急得直哭。

  從背後扶著歌琳的帕麗，冷冷道，“用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地喂。”

  “是……”瑪吉拿來小銀勺，帕麗讓歌琳躺平，將她的頭擱在自己大腿上，輕輕掰開歌琳的嘴，瑪吉一小勺一小勺將藥傾進她嘴裏。

  她緊閉的眼睫似乎顫了顫，眼角有淚水蜿蜒而下。

  就這樣一滴一滴地、經過很漫長的時間，終於將這一碗藥湯喂了進去。

  夜深時，歌琳的流血量少了一些。

  忙了一晚，帕麗靠在床頭，疲倦地閉上眼睛。

  瑪吉收拾房屋，打掃地磚上、床欄上的血跡，清洗藥碗，倒掉藥渣……

  “帕麗嬸子……”

  帕麗昏昏欲睡間，聽得一聲淒惶哭音，睜開眼睛。

  瑪吉跪在地上，滿臉淚水在昏暗油燈下泛著微光，“帕麗嬸子……如果汗王回來，你能不能不要告訴他，公主聽說我和汗王的事，加重了病情……”

  帕麗倚靠在床頭，冰冷地望著瑪吉，沉默許久，方才歎息一聲道，“女主人的奴婢，被男主人睡了，本來不是多大的事。但你明知道公主妒性重，從來容不得這種事；況且公主性格那樣暴烈，遇事從來沒有寬和的，你為何偏要觸她的逆鱗？”

  瑪吉隻是哭，哭得聲哽氣噎，半晌才道，“可是感情來了又如何控製得住？”

  帕麗冷笑如冰，“感情來了，什麽感情？你以為汗王會對你有感情？”

  “不，我是說我！”瑪吉淚如雨下，“我知道汗王對我沒什麽感情，不過是拿我泄|火而已。可我喜歡汗王……”

  “喜歡一個人，也可以深藏心底。”帕麗冷靜道，“不屬於你的，就不要妄生非分之想。”

  “我藏了很久了，這次也不知道怎麽就……”瑪吉將臉埋在手心裏哭。

  帕麗搖搖頭，轉過頭去，輕輕撫摸歌琳的鬢發，不再說話。

  —————————

  一百招後，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得呆了。

  整個穀道裏回響著金鐵交擊、呼喝酣鬥之聲，疾風漫卷，殘雪飛揚，就連山壁兩邊的枯樹，都被氣勁吹得颯颯作響。

  柯雄的每一掄每一砸每一擊，依然充滿霸道無比的剛猛氣勁，體內似乎有無窮力量在狂湧。

  而奕六韓躲閃的身形卻漸有滯澀。

  柯雄心中大喜，以為對方體力不支、遲早會露出破綻，越發攻勢淩厲，錘風呼呼，步步緊逼。

  奕六韓被逼到了穀道東北邊的山壁下，柯雄當頭一錘砸下，帶著風雷之聲，呼嘯的氣勁撕破空氣。

  奕六韓剛欲閃避，卻霍然發現自己身後是山壁，急切間肩膀猛地一撞，腳掌蹬地，借著反彈之力，向旁邊暴射而出。

  “轟”地一聲巨響，鐵錘砸進山壁，火星四濺，碎石紛飛，柯雄飛快旋身轉體，瞬間變招，鐵錘往奕六韓橫著掄過去。

  “鐺——”龍鱗刀一格，激起一團耀眼火花，同時，一片碎石飛濺進柯雄眼睛。

  眼睛劇烈地一痛，視線忽然花了，他耳邊聽得那刺耳的交擊聲，突然間變成了一連串尖銳的摩擦聲。

  柯雄心中暗道不好，拚命地眨眼欲看清，然而龍鱗刀已經纏著捶柄往下削來。

  錘這種武器，重心靠前，故而，使錘的弱點是長於進攻，短於防守；用來砸擊無往而不利，用來格擋則相對弱勢。

  柯雄根本來不及回撤，電光火石間右手一陣劇痛，三根手指頭，和著手中戰錘，與飆射的鮮血一道橫飛而出。

  凜冽的寒意直朝頸邊削下，柯雄就地一滾，然而還是被鐺地一聲擊在兜鍪上。幸虧他戴的是精鐵鑄就的兜鍪，不然瞬間就會被削掉半個腦袋。

  饒是這樣，他也是一陣頭暈目眩，不及從地上翻起，龍鱗刀緊追而上，一刀勢如迅雷驚電，挾著凶悍無比的氣勁重劈下來。

  這時，箭矢破空之聲驟然撕裂空氣，數支利箭猛地插入奕六韓肩背，他一個趔趄，刀鋒一偏，砍中了地麵峭岩，耀眼的雷火四濺，柯雄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朝旁邊躲開。

  嚴陣以待的羌兵們見王子遇險，立刻數箭齊發，驚天動地地喊殺著從四麵八方湧來。

  “汗王！”

  “少將軍！”

  “快走！撤！”

  奕六韓抹掉嘴角鮮血，運起內功，提氣一縱，躍上一塊岩壁，砍翻了岩壁上張弓引箭的羌兵；咬牙強忍中箭引發的劇痛，再次運氣掠起，躍上另一塊巉岩，淩空撥擋開飛蝗般疾射而來的箭矢，幾個縱躍之後，很快就攀上了穀道東北邊的山巒。

  這座山頭亦布置了敵軍——看來他事先安排沙列魯去阻截柯雄，沙列魯根本就未盡使命！

  沙列魯率領的豹躍營是他挑選出來的精銳，在饒鳳城解圍之戰時，充當打頭陣的衝陣甲騎。

  那一役豹躍營損失不少兵馬，他又從中軍營挑選最精銳的士卒，補進了豹躍營中。

  這一路過來，他以雍州行台之職權，調集各處郡縣兵馬，其中凡精銳者，全部都編入豹躍營。

  豹躍營擴充到一萬多人，全部由沙列魯一手統禦。

  這樣一支精銳前去阻截柯雄，無論如何都能將柯雄拖住，柯雄不可能這樣快速回援、設伏，而且還剩這麽多兵馬。

  隻有一種可能，沙列魯他們走錯路了。

  難道是三個獵戶帶錯路了？還是三個獵戶叛逃了？

  心裏翻江倒海地想著，蜂集蟻聚的羌兵們湧了上來，奕六韓瘋虎般地怒吼，手中龍鱗刀揮舞得如同輪轉，橫衝直撞四下猛砍，人頭翻飛，鮮血迸濺，手下無一合之敵，隻有一片片倒下的屍首，一截截飛出的殘肢，一溜溜飆射的鮮血……

  眼前被鮮血模糊，背心插著的利箭穿透了精鐵背甲，深深透進肌骨，隨著奔跑砍殺，帶起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痛，甚至每一下呼吸都會牽扯出鑽心的劇痛。

  視線越來越模糊，身邊的親兵越來越少。這個方向布置的人馬雖然不多，但穀道那邊的敵軍不久就能趕過來。

  因此奕六韓不管身後射來的箭矢，隻朝著林密樹多的方向沒命狂奔，他知道，隻要進入密林中就有機會逃命。

  身邊又有幾個親兵慘叫著中箭倒下。

  “入林後我們分散開！”奕六韓剛喊完，大腿一陣劇痛，一支箭矢貫穿了他的腿甲，他往前撲倒在地。

  “汗王！”

  “少將軍！”

  “別管我，快跑！”奕六韓一邊掙紮爬起，一瘸一拐，舉起手中龍鱗刀指著他們，暴吼，“敢違我令者斬無赦！”

  親兵們隻能含淚繼續往不遠處的樹林狂奔。

  “別射了，抓活的！”

  “大王子要親手將葉三郎剖心挖肝，祭奠大夫人！”

  身後敵軍的喊聲越來越近，奕六韓滿臉都是鮮血，提刀緩緩轉過身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衝刷出兩道血淚痕跡。

  小歌，對不起，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