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情天恨海(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654
  “汗王,時辰到了。”親兵在緊閉的門外叫道。

  奕六韓不僅交待了瑪吉叫醒他,也叮囑了親兵。

  親兵隻叫了一聲,他便睜開眼一坐而起,從女人頸下抽出胳臂,沒有多看睡在身旁的柔滑玉體一眼,迅速下床扯過衣服穿起來。

  “汗王,我來吧。”瑪吉忍住身體的疼痛,咬牙爬起來,赤足下床,踩在冰冷的地磚上,拿起衣架上的中衣抖開。

  這時,他自己已穿好裏衣,抬目望過來。

  她身上未著寸縷,頓時羞窘,下意識地用他的中衣掩住身體,誰知他冷漠的黑眸裏,根本沒有她的影子。

  他注意的是這件中衣,瑪吉抖開時將中衣裏側朝外,於是他正好看見衣服內側靠近心髒位置,那個紫丁香般的刺繡“湄”。

  他所有衣物都是小湄親手縫製,所有衣物裏側靠近心髒的位置,都繡了一個“湄”字。

  她要他把她時時放在心上。

  毒婦,我會把你時時放在心上,我會記住你怎樣害我的孩子,害我的愛妾。

  黑眸中掠過傷痛與冷狠,奕六韓一把扯過中衣,嘩地披上身。

  驟然被搶去遮擋物,一覽無餘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瑪吉隻覺冷意徹骨,呆了一瞬,忙趕上去替他係帶。

  他垂眸冷漠地看著她。剛才他還對她如此狂熱,雲雨中,她從他的眼神能看出,他對她的身段是很滿意的。

  此刻,還是那具胴|體,他卻漠然看著。

  在他冷漠的目光裏,瑪吉手都抖了,突然覺得無地自容。她想自己要不要穿好衣服再伺候他,但是現在又去穿衣服,似乎有些奇怪,都已經是他的女人了,似乎沒必要害羞了。

  她心思千回百轉,他卻根本就不關注,隻想著要趕緊披掛停當,整軍出發。

  送走奕六韓,瑪吉穿好衣物,來到廊下,將兩個洗衣婦叫來。

  饒鳳城郡守對於不避危難、渡河馳援的奕六韓,感激涕零,自然是殷勤款待,特意派了兩個仆婦過來做粗活。

  粗使仆婦一般是不進主人內室的,聽見瑪吉叫她們,她們才忙不迭跑到簷下待命。

  “你們進來,把少將軍的血衣拿去洗了。”瑪吉用熟練的漢語說道。

  兩個仆婦垂首低眉進屋,瑪吉指著大堆血汙烏黑板硬的衣物,“這些,還有這些,還有床褥……”

  兩個仆婦上前換下印染著淺色花葉的床單,見上麵有一塊新鮮的血跡,像一朵盛開的紅梅,都微微詫異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瑪吉見狀,臉上頓時飛起了兩朵紅暈,甜蜜的滋味從心間泛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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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六韓率軍出發數日後。

  清晨,瑪吉剛起床,坐在鏡台前,將滿頭棕黃色的卷發編成發辮,琥珀色的眼睛裏散發著迷離的麗彩。

  剛才在夢境裏,她又與汗王重溫那日的雲雨,她被汗王緊緊抱在懷裏親吻。

  真希望這個夢能再長一點……

  她對著銅鏡,端詳了自己很久,越看越覺得自己秀美可人。

  以手托腮,甜甜地回憶那天汗王寵幸自己的過程……

  急促粗重的靴聲響起,由遠及近很快到了門外,伴隨著一個親兵熟悉的聲音,“瑪吉!瑪吉!”

  瑪吉跳了起來,打開門,“何事?”

  親兵喜色洋溢,“伊烈回來了,他說接到公主了,他先來報告消息,公主坐馬車過幾日才到。”

  伊烈是奕六韓派去接歌琳的一百名親兵之一,一個十夫長。

  瑪吉雙目閃亮,“真的?太好了!”

  可是目光隨即黯淡,“公主為何坐馬車?她一向騎術過人,能騎馬就絕不會乘車。”

  “伊烈說公主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瑪吉怔怔重複,心裏五味雜陳,一時竟難以分辨究竟是什麽感覺。

  又過了七八日,這天,親兵來報告,歌琳已經過瀧河,讓瑪吉和親兵們一道去接。

  瑪吉披了一件綴羊毛的織錦披風,和一群親兵出了饒鳳城東門,騎馬來到瀧河邊。

  瀧河已經結冰,天地上下一片白色,兩岸遠山蒼莽,寒樹依微。被嚴冰覆蓋的瀧河,仿佛一條寬廣的銀色大道。天上有大雕的黑影盤旋,沒有太陽,陰雲漠漠,朔風凜凜。從瀧河對岸過來的馬車和人馬,在厚實的冰層上蜿蜒行來,格外有一種荒涼和蒼茫。

  那乘被厚厚帷幔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終於逐漸近了。

  瑪吉跳下馬,奔到車前跪下,語帶哽咽,“公主!”

  親兵隊長於闐從瑪吉麵前走過,撩開車簾,躬身登車。

  瑪吉驚異地睜大眼睛,於闐魁梧的身軀幾乎擋住車門,隻能看見一抹紫色緞裙,從車裏飄逸垂落。

  瑪吉目不轉睛地瞪著眼,聲音直哆嗦,“公主……你……”

  於闐臂彎裏抱著的女子,枯瘦得像一束月光,因為枯瘦,顴骨都凸出了,臉頰微微凹陷,為了掩飾臉色的慘白,在顴骨上掃了一點腮紅,襯著本就立體分明的五官,更顯出一種詭異的妖豔。

  滿頭深棕色的卷發,海浪般從於闐的手臂垂落,銀白色的貂裘下,她淡紫色繡金蓮花的緞裙,在寒風裏飄蕩。

  天地皓白,而她也一身銀貂,仿佛要融入這銀白的世界,化作一片雪花。

  “公主,你……怎麽病成這樣……”瑪吉嘴唇顫抖得幾乎難以成言,眼淚連串滾落。

  “瑪吉……”歌琳艱難地喚,塗了口脂的嘴唇輕輕翕動,氣息微弱,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撫摸瑪吉的麵龐,卻終究無力垂落。

  饒鳳城郡守康卜元親自出城迎接,於闐抱著歌琳上前施禮,雙方寒暄了一會,於闐便抱著歌琳入城。

  瑪吉跟在後麵,寒風將臉上的淚凍成了冰,刺得麵頰裂開般疼,一直疼到心裏。

  然而,心疼的同時,卻有一個念頭像躲在暗處的魔鬼,在腦中浮現。

  公主看樣子不行了,一旦公主不行了,蘇夫人又被汗王恨上了,那麽我……

  不敢深想,這種想法太殘忍了!

  瑪吉靈魂都顫栗了,趕緊掐滅這個罪惡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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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琳被安排在瑪吉住的小院,於闐將她輕輕放在床榻——十多天前,奕六韓和瑪吉魚水之歡的那張床榻。

  然後於闐退開,瑪吉上前為歌琳蓋上錦被。

  歌琳全身微微顫抖,似乎很冷,整個身體蜷縮,將錦被裹得緊緊的。

  西疆的寒冷對於她們這些長於漠北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公主從來也不怕冷的,可是如今這樣……

  瑪吉不敢再想下去,坐在歌琳床畔抹淚。

  不久,奕六韓的軍醫帕麗到了,奕六韓去打白狼縣並沒帶上她。

  帕麗一看見歌琳的樣子,就搖頭長歎。替歌琳把了許久的脈搏,才問於闐怎麽回事。

  於闐將接到歌琳的情形說了,又說在乾德郡找了個大夫,大夫建議靜躺和服用湯藥,歌琳拒絕了,她隻想快點見到奕六韓。

  大夫便給歌琳開了丸藥帶在路上吃。

  帕麗蹙眉搖頭,“崩漏之症,以湯藥最佳,丸藥隻能止血,無法固本,更無法補虛虧。”

  於闐為難道,“可是公主堅持要來見汗王。”

  “奕六韓……”歌琳蜷縮在厚重錦被裏,卷發散落擋住了麵頰,從青絲縫隙間發出微弱的呼喚。

  三人同時看去,俱是黯然神傷。

  帕麗起身走出去,於闐和瑪吉都跟著到了外間。

  “帕麗嬸子,公主還有救麽?”

  “我給她開幾副藥吃吃看。”帕麗臉色仍不樂觀,“吃了這幾副藥,若有好轉就能救,但也隻是救命。崩漏日久,胞宮受損嚴重,不會再有生育,甚至房事都不可過頻。”

  瑪吉長長舒了一口氣,隻要公主能活過來就行,生育和房事,以後可以由她替公主承擔。

  這樣想著,一直高懸的心終於落地。

  公主的妒性她是知道的,若得知汗王寵幸了她,絕對不會容忍。她一直緊張害怕,不知這事如何善後。

  現下,既然公主連房事都不可過頻,得知自己和汗王的事,大概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要借自己固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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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鳳城內有醫生,帕麗並不是太忙,便留下來照顧歌琳。

  帕麗跟梁國人學了一些針灸之術,試著給歌琳行了針;親兵很快抓藥回來,瑪吉煎好了藥端上來。

  行了針,服了藥,歌琳精神好了一些,傍晚時竟能坐起來,吃了點肉粥。

  瑪吉見她吃得香,心中自也歡喜,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再給公主盛一碗?”

  “飽了。”歌琳搖搖頭,虛弱黯淡的碧眸,在燭光裏慢慢透出光澤,像是蒙塵的綠寶石又被擦亮了。

  她背靠床榻內側的牆,擁被而坐,燭光為她蒼白的臉鍍了一層暖色,深棕色卷發從臉頰兩邊披散下來,輪廓立體的美豔五官,仿佛又重新煥發了光彩。本就深邃的眼窩,因清瘦而凹陷,更加深邃迷人,整個人如冰雕雪刻般美得驚心動魄。

  “帕麗嬸子,奕六韓出征多久了?”她問帕麗。

  “走了十多日了,剛走四天就有戰報傳來,汗王還未到達白狼縣,柯英的兒子柯雄就撤了白狼縣之圍,匆匆往慶州退兵。據說撤退的隊伍裏,護送著一輛馬車,裏麵躺著身受重傷的柯英。不知羌王到底是死是活。但從柯雄匆忙回師來判斷,說不定柯英已經死了。”

  歌琳靜靜聽著帕麗為她介紹前方戰況,無比擔憂地問了一句,“奕六韓好嗎?”

  “汗王平安,隻是他一直追著柯雄不放。昨日最後一封戰報說,汗王已經快要追到慶州,一旦進入黨羅道,越過鹿渾湖,就快到白豹部的王庭——大小櫟穀了。”

  白豹部即柯英所屬的部落,大小櫟穀是大櫟穀和小櫟穀的總稱,是北羌蠻荒之地唯一的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之處。

  自從羌族白馬部南遷,建立西秦,剩餘的諸羌每年都為了爭奪大小櫟穀這片綠洲而打仗。

  直到趙漳扶立白豹部的柯英當了羌王,大小櫟穀就成了柯英的王庭所在。

  歌琳不由又是擔憂又是自豪,坐直了身體,“奕六韓這是要直搗羌人王庭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