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父狠母毒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429
  葉振倫負手在正房外廊來回踱步,胸前美髯微微飄拂。

  一向挺拔勁健的身形,竟微微有些駝背,顯出無盡的蒼涼。

  正房旁的耳房裏,他的女兒正虛弱地靜躺著,為避免顛簸,暫且不能抬回猗竹軒。

  正房裏的暖閣中,周太醫正在給他的兒媳——他當成親女兒的兒媳診脈安胎。

  而西廂,他兒子最心愛的女人,還未蘇醒。

  怎麽一天之內,他的家裏會鬧得如此天翻地覆?

  葉振倫忽然覺得一股深深的疲憊,流遍全身。

  他手扶廊柱,從簷角樹枝間仰望蒼穹。天際寒雲亂卷,斜陽西墜,冷冷的紅光透過濃厚的層雲,如血絲般一縷縷滲出。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葉振倫猛地回頭,滿麵憂急,“如何?”

  周太醫和吳香凝踏出門檻,周太醫躬身道,“啟稟大將軍,三少夫人微有胎漏,不過情況並不嚴重,我已寫下藥方。隻要靜躺,加上服藥,慢慢胎像就會穩定。”

  刹那間,葉振倫隻覺一顆懸著的心落回了原地,五髒六腑都舒展開來,從胸臆間大大地吐出一口氣,眼裏驀地浮出一層模糊的老淚,仰頭看向蒼穹,低低呢喃:“義弟……義弟……我總算對得起你……”

  吳香凝道,“我剛才問三少夫人了,說野利妾踢她肚子,大概是下人們以訛傳訛。但野利妾打了三少夫人耳光,這是真的。三少夫人半邊臉都腫了,可憐啊……”

  葉振倫抬腿就要進屋去看蘇葭湄,吳香凝伸手一攔,“老爺,三少夫人微有胎漏,見了一點血,老爺還是避諱為好。畢竟是兒媳,不是親女兒啊。”

  葉振倫怔住,已經抬起的腿收了回來。

  周太醫告辭,葉振倫拉住他,“周太醫,我三兒媳這一胎就拜托給你了。這是老夫的長孫,還請你多多費心!”

  話說得客氣,然而目光卻冷峻,逼視著周惠澤。

  周惠澤忙不迭地作揖,“大將軍盡管放心,隻要三少夫人不再受到任何驚嚇和意外,這一胎定能順利生產。”

  不再受到任何驚嚇和意外……

  葉振倫突然轉頭,叫自己的心腹侍衛:“任敖,萬華,你們兩個過來。”

  剛才和歌琳對戰的四員高手中的兩個,虎虎生風地走來,一抱拳:“主公有何吩咐!”

  “我要你們倆從今日起,輪流給我守護三少夫人,白日裏就站在此處守著,晚間就住在正房旁的耳房。三少夫人有任何吩咐,你們都必須惟命是從。有任何人再敢擅闖正房,來侵擾三少夫人,你們可以格殺勿論!”

  “是,主公!”“是,主公!”兩個雄武漢子鏗鏘有力地抱拳應諾。

  吳香凝的臉色微微一變,正要說什麽,葉振倫突然麵罩寒霜,大喝一聲:“召集迎暉院上下所有人等,給我在中庭集合!”

  說罷負手走下台階。

  ——————————

  周太醫走後,書盈拿著藥方正要去抓藥,蘇葭湄叫住她,“你看到唐虞了嗎?”

  書盈一愣,“好像一直沒看見她。”

  “如果看見她,把她叫進來。”

  “是。”書盈拿著藥方出去了。

  房裏隻剩蘇葭湄和青黛。

  青黛這是第一次進正房,作為一個粗使丫鬟,她以前沒有權利進入主人的房間。

  這次她叫來修魚,立了大功,蘇葭湄之前承諾過要提升她為房裏伺候的侍女。

  房裏伺候的侍女和粗使丫鬟的待遇,那可是天差地別。

  青黛沒想到自己有機會晉升,心裏十分激動,卻不敢露出半分,眼睛也不敢亂瞥,越發垂首低眉,如履薄冰。

  室內安靜,蘇葭湄讓青黛打開窗戶和暖閣的門,讓外麵的聲響可以清晰地傳入。

  她流了一絲淡淡的血,這是微微胎漏(先兆流產)的症狀,隻能靜躺,不能走動。她隻能坐在這裏,靠著聽覺來獲知外麵的狀況。

  她聽見葉振倫本來要進來看她,被吳香凝阻止了。

  到這一步,她差不多已經能肯定,這一切都是吳香凝搞的鬼。

  吳香凝先是收買周太醫,流掉歌琳的孩子。

  然後再用淩遲野利俘虜的事,挑起歌琳和自己的紛爭,趁機流掉自己的孩子,再栽贓歌琳。

  淩遲野利俘虜的事,一定是甘婉蘅那賤人透露的,甘婉蘅當時正巧被三叔麾下一位偏將納為妾了。

  隻是,她們沒想到歌琳隻打了我一耳光,並沒有下重手。

  所以,她們弄掉我孩子的毒計落空了。

  但是,歌琳踢我致使我滑胎,這個謠言太可怕了,這直接導致父親打了歌琳。

  是誰傳出的這個謠言?

  是唐虞嗎?

  如果連唐虞都被收買,那我太危險了,她們都把魔爪伸到我身邊的心腹了。

  蘇葭湄倚著引枕靠在榻上,手緊緊護著腹部,手心沁出了冷汗。

  這時,她聽見了葉振倫威嚴渾厚的聲音:

  “我要你們倆從今日起,輪流給我守護三少夫人,白日裏就站在此處守著,晚間就住在正房旁的耳房。三少夫人有任何吩咐,你們都必須惟命是從。有任何人再敢擅闖正房,來侵擾三少夫人,你們可以格殺勿論!”

  蘇葭湄微微一震,心裏的感激和感動,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滾燙的熱淚刹那間蒙住了眼睛。

  父親……爹……

  自從嫁給夫君,她就從未得到過丈夫的寵愛,沒想到,倒從公公這裏,得到了父親般的愛護。

  然而,葉振倫對她這般愛護,吳香凝會更加嫉妒吧,會不會狗急跳牆,使出更陰毒的招數?

  周太醫是吳香凝的人……

  一股寒意騰地從脊背竄上,蘇葭湄忽然瑟瑟發抖。

  這時,她聽見院子裏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和窸窸窣窣的喧嘩。

  是迎暉院所有下人在中庭集合了。

  一聲渾厚蒼勁的咳嗽,讓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葉振倫麵朝所有人,森冷威懾的聲音如寒鐵震動金石,回響在整個迎暉院朱簷翹角間:

  “今日野利妾害三少夫人驚胎,其下場你們都看見了。下次三少夫人若再出意外,整個迎暉院所有上下人等,不管是否罪魁禍首,全部動重刑嚴懲,有如今日野利妾!”

  房內,蘇葭湄清晰聽見葉振倫的聲音,心裏稍稍舒了一口氣。

  周太醫敢害歌琳的孩子,是篤定葉振倫根本不會追究。葉振倫都說了,歌琳肚子裏的是“野種”。

  但我肚子裏的孩子,周太醫應該沒有那個膽子加害。

  所以吳香凝才要假手她人來害我。

  好個卞莊刺虎的連環計,假手歌琳害我,再假手父親虐打歌琳。一旦夫君回來知道了,父子必起衝突,若再除掉葉東池,大伯又沒有後嗣,葉家的一切就都落到吳香凝這一房了。

  蘇葭湄緊緊咬了下唇,渾身如墜冰窖,整個身體連著心髒全部都顫抖了。

  怎麽辦?敵人太強大、太可怕了。

  我雖有父親撐腰,但到底疏不間親,我這個兒媳,怎麽也敵不過父親的枕邊人。

  蘇葭湄深深地呼吸,驅散心頭寒意,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腦中漸漸恢複一片清明冷酷。

  如果敵人太強大,就隻能離強合弱——找同樣被敵人所威脅的弱者,結為同盟。

  蘇葭湄在腦中篩了一遍:可以結為同盟的人選,目前能想起來的,有三個。

  寧眉初,葉東池,修魚。

  ——————————

  正房旁的耳房,原本是柳書盈的房間,臨時做了修魚靜養歇息的場所。

  修魚睡得很熟,夢裏,她見到了最心愛的男人。

  驍騎營開拔的那天,她駐馬高坡,望著他騎馬隨著中軍營遠去。

  滾滾煙塵,漫天旌旗中,他銀甲雕翎的身影,那樣高峻軒昂,遠遠望去,在一眾甲胄中格外氣勢奪人,威武無匹。

  她多麽希望他能回頭,然而他沒有。

  剛才葉翎特意驅馬上前告訴他,修魚來了。

  可他隻是朝她這邊淡淡望了一眼,略點了點頭,便扯動韁繩,掉轉馬頭,揚鞭徑去。

  “阿部稽從小就是那個死樣子。”三哥笑嘻嘻的聲音回響在耳畔,“現在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伺候這位爺的了?”三哥開始拍著胸膛自吹自擂,“也隻有我這樣胸懷天地的人,才能包容阿部稽。明白麽?”

  回憶著三哥的話語,修魚稍覺安慰,心想,也好,阿部稽這樣不通人情的性格,他會專心對我的。像三哥那種跟哪個女子都打成一片的,最容易濫情了。

  修魚聽三哥說過,剛回京城的時候,三哥被好兄弟勒內拉著去過一次青樓,也把阿部稽拉上了。

  那晚,奕六韓和勒內各擁了一個花魁去風流,早上起來,兩人在樓道裏遇見,都是紅光滿麵。

  草原上是沒有妓女這個職業的,奕六韓和勒內以前又都是奴隸,沒有太多的風月經曆。

  “如何?”奕六韓低聲問勒內,兩眼閃著猥瑣的光。

  “果然是……”勒內完全無法形容了,嘖嘖稱歎,“原來還有這麽多玩法……”

  “你們玩了多少花樣?”奕六韓摟了最好的兄弟下樓。

  “你不知道有三十六式?”

  “難不成你一晚上三十六次?好小子,你什麽時候練了神功,也不傳給我!”

  “額……汗王,你不是說你師父,為了你能把他女兒照顧好,傳授了你陰陽合歡大法……”

  兄弟倆說笑著,突然發現,阿部稽怎麽還沒出來?

  昨晚,阿部稽不是也和一個花魁進房了麽?

  找了老鴇來問,老鴇說:“哦,昨晚伺候那位公子的是漾春,我這就去把漾春叫來。”

  “漾春?蕩漾的漾麽?”勒內問。

  奕六韓斜睨勒內一眼,“你的漢語學得不錯嘛。”

  “這花名也太……”

  不一會,漾春來了,一臉茫然,“我正想問你們,昨晚那位公子去哪了。我轉身去拿茶壺,等我回過身來,隻覺燭光一閃,那位公子就不見了。之後我找遍了房間也沒看著。”

  奕六韓和勒內麵麵相覷,而後,兄弟倆啞然失笑。

  聽了這個故事的修魚,以手托腮,滿臉都是甜蜜的笑。

  她沒有愛錯,阿部稽。

  阿部稽……

  她不斷喃喃念著這個心愛的名字。

  阿部稽……

  柳書盈抓完藥回來,想起藥罐放在自己那間耳房了,因為蘇夫人前段時間胎像穩定,本來已經停藥了。

  她知道修魚在這間房裏休息,便盡量放輕腳步,然而,剛靠近門口,就聽見了那個此生此世最刻骨銘心的名字。

  阿部稽……

  “修魚,你醒了?”葉振倫的聲音焦急中帶著欣喜。

  “爹……”修魚的聲音依然微弱,“小歌姐姐怎樣了?”

  葉振倫頓時沉了臉,“修魚,你不要被那野利賤貨蠱惑了!她打了你三嫂,害你三嫂差點滑胎,你知道麽?!”

  “爹,你聽我說,這裏麵一定有誤……”修魚掙紮著撐起來,神情急迫,正要說話,突然葉振倫身後,伸過來一張甜美的笑靨,仿佛帶毒的罌粟花,“修魚,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管這些閑事作甚。哎,那個叫青黛的小丫鬟也真是不懂事,明明知道四小姐身子不好,還跑去把四小姐叫來……”

  修魚躺了回去,閉上眼,“二娘,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有話對爹說。”

  吳香凝忙道,“修魚你還是養著吧,有何事以後再說。剛才康祿來報,國公爺上門了,老爺急著進來看你,我都沒稟報呢。”

  “大哥來了?”葉振倫立即站起,“怎麽不早說?”

  葉振倫的大哥葉明德是葉氏家主,繼承了葉氏的晉國公爵位,雖然他一向不如葉振倫強硬有手腕,凡事都聽葉振倫的。但他畢竟是兄長,而且年邁多病,葉振倫聽說他親自上門,豈有不重視的,當即起身,囑咐修魚好好歇息。

  吳香凝送葉振倫來到室外,葉振倫站在廊上,突然停了腳步,沉聲對吳香凝道,“你剛才說,是哪個丫鬟跑去把修魚叫來?”

  “青黛。”吳香凝輕聲答,眼裏幽光流轉。

  “她是三少夫人的貼身侍女?”

  “不是,就是個幹粗活的丫鬟。”

  一聽不是伺候小湄的,葉振倫冷聲道,“不要驚動任何人,悄悄把她杖斃了。”

  再無二話,龍行虎步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