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山陵崩(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2657
  緊接著,有數十個宦官和羽林郎,都拋下兵器,跟在代田盛後麵,踏著雨水和血水混成的水窪,在一朵朵濺起的殷紅血花中,向奕六韓那邊奔跑,一邊跑一邊呼喊,“我等願投降!為葉少將軍效力!”

  夏忠見大勢已去,索性將尖利的聲音拉扯到最高,宛如隔空裂帛一般錐心刮耳,喊道,“皇上是被葉振倫氣薨的!今晨寅時皇上醒來,已有明顯好轉,坐起身要喝粥。

  葉振倫屠殺趙府滿門的消息傳來,皇上剛喝下去的一口粥,帶著血噴了出來,大喊一聲‘葉氏反賊!’,直挺挺倒在龍床上,就此升遐!”

  說至此,夏忠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皇上是被葉振倫活活氣薨的!葉振倫這目無君父的大反賊!你們還要為他效力,你們對得起皇上,對得起國家麽……”

  兩滴熱淚滑下慕煙臉龐,落在夏忠勒住她的手臂上,雖然隔著護肘的皮甲,也能感到那兩滴眼淚的灼熱和痛楚。

  然而,這錐心刺骨的呼喊,對那些往奕六韓跑去的宦官和羽林郎絲毫不起作用。

  夏忠這邊的人,依然源源不斷地奔跑著、呼喊著投降,他們的呼喊聲像一股股浪潮淹沒了夏忠的哀號哭喊。

  奕六韓還是沒有表情,既不看奔跑過來的人群,也對夏忠淒厲的哭喊無動於衷,慢慢將羽箭搭上了長弓。

  夏忠死死盯著奕六韓手裏的弓箭,突然歇斯底裏地威脅道,“葉三郎,你敢放箭,我就殺死你的姘婦!你們父子氣死其兄,害死其妹,挾持其弟,先帝最後的血脈,都成了你們的砧板魚肉!先帝啊,你在天之靈睜眼看看——”

  奕六韓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穩穩地將羽箭搭上弓弦,慢悠悠地試了試弦。聽到弓弦傳來有力的“嗡嗡”聲,他似乎很滿意,微微眯眼,眼中閃過一抹冷酷嗜血的寒光。

  “葉三郎,你真不管公主死活?!好,我成全你們父子千古罵名!”

  話音未落,夏忠手腕往內一使力!

  慕煙隻覺一股惡寒劃破了肌膚,劇痛的感覺頃刻間刺進喉嚨——幾乎在同時,銀光迸濺,淒厲的呼嘯聲從耳際擦過,然後她整個身子一鬆,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

  再次醒來時,又回到了那座側院的床榻上,隻覺喉間劇痛,火辣辣的如有烙鐵在灼燒。

  她伸手一摸喉嚨,已經包紮上厚厚的繃布。

  “公主,你醒了?嚇死我們了!”一名侍女發出慶幸的聲音,撫著胸口。

  “葉三郎的箭真快,眨眼間夏……夏賊的額頭就被射穿了!”另一名侍女讚道,一邊偷眼看公主,她知道自家公主心儀葉三郎,今後將是葉氏一手遮天,公主將來必是葉三郎的人,是以趕緊湊趣地誇葉三郎。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慕煙臉上並無特殊表情,而是掙紮著起床,“我要去看皇兄,扶我去看皇兄……”

  兩名侍女趕緊一人一邊扶著慕煙,走出房門。外麵雨停了,院子裏仍然站滿士兵,卻從皇帝的羽林郎,換成了葉三郎手下的豹躍軍。

  幾名士兵上前攔截,慕煙寒著臉一瞪,沙啞的聲音裏透著抹不去的天家威嚴,“大行皇帝還未殯殮,葉氏就急著擅權了麽!我是大梁國蘭陵公主,小皇子登基後,我就是當朝長公主!你們也敢攔我!”

  以嘶啞破碎的嗓音,費力地說完這番話,慕煙靠在侍女臂彎裏氣喘籲籲。

  士兵們麵麵相覷,隻得讓開,卻跟在慕煙後麵,步步監視。

  來到皇帝的寢殿外,密密麻麻站滿的士兵攔住了不讓進,慕煙昂著下頜,“你們告訴葉三郎,蘭陵公主來看皇兄。”

  須臾,兵甲相碰的鏗鏘聲中,士兵們默默讓開一條道,露出寢殿沉重的朱漆大門。

  慕煙將兩名侍女留在外麵,推門進殿,又將殿門合上。

  光線幽暗、帷幔低垂的殿內,仿佛暴風雨前的深海汪洋,陰沉、深邃、窒悶,彌漫著一縷縷難以言傳的腐朽、衰亡的氣息。

  在窗邊紫檀雕螭大書案旁,立著一個高大軒昂的背影,正在低頭看著什麽。

  慕煙顧不上去看他,徑直走到龍床邊,一接近就聞到一股屍體特有的腐臭。

  慕煙心中劇烈抽痛,手輕顫著拉開繡金龍深紫帳幔。

  梁帝雙目暴睜,瞪著帳頂,糾結淩亂的胡須上,掛著幹涸的血條,所有憤怒、怨恨、不甘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僵硬的臉上,呈現出令人心悸的恐怖和猙獰。

  ——皇兄果然是被氣死的!

  “皇兄!”慕煙發出一聲嘶啞悲慟的哀嚎,撲倒在龍床邊,伏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慕煙慢慢收聲,抹了抹臉,站起身立在床畔久久望著皇兄。末了,她俯身為皇兄輕輕合上未瞑的雙目,又是兩滴大大的眼淚,掉落在梁帝臉上和胡須上。

  轉過頭來時,正見奕六韓站在書案旁,拿著玉璽,借著窗邊透進的一點微光,左看右看。

  “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慕煙沙啞冰冷的聲音,在幽暗沉寂的寢殿中徐徐升起,“終於得到了,你有什麽感想?”

  奕六韓微微側臉,並未回頭,這個角度隻能讓她看見他高高的鼻梁,那樣挺拔筆直,在窗口透進的逆光裏,勾勒出山脊般的線條,“這一切,是我父親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麽?”她直視著他,冷冷發問。

  “我想要什麽?”他似問她又似自問,放下玉璽,在花梨木圈椅裏坐下,兩手在胸前交叉,微微仰頭,他的側影棱角清晰,高鼻挺直,薄唇分明,有一種致命的英俊,“我想要和心愛的女人遠走高飛,到漠北草原去,縱鷹逐兔,牧馬放羊……”

  “既然這些不是你想要的,你為何甘為鷹犬,做下這等逼宮篡權之事?!”

  “人有身不由己……”

  “扯談!根本沒有什麽逼不得已,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的。你既然選擇了現在的路,現在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隻是你不承認,或者你自欺欺人!”

  “是麽?”奕六韓這才側過臉來,認真打量她,她臉龐浮腫,脖頸纏著繃布,然而那雙明媚的鳳眼,依舊透著驚人的美麗和叛逆,奕六韓心底某處波動了一下,“你比我還懂我自己嘛。”

  “我不是懂你,而是懂人。權力、美色、錢財,所有人畢生追逐的就是這幾樣。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隻是男人明目張膽地追逐,女人隱晦迂回著追逐……”

  “追逐到最後呢?還不是這樣,躺在華麗的金床上,散發出屍體的腐臭,不久就會變成蛆蟲的食物。”奕六韓勾起一抹嘲諷,指了指龍床上正在腐爛的屍身。

  “皇兄還不是被你們這幫門閥豪族、權臣奸宦逼到了絕路!”慕煙掩麵哭起來。

  “我不是門閥豪族,我隻是草原上一個賤奴。”奕六韓將玉璽係在腰間,站起身來,“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得到部落裏最美的公主。可是,部落滅亡了,我美麗的公主無家可歸。我為父親征戰殺伐,隻是希望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希望父親能對她好一點。”

  奕六韓腳步不停地走了出去,“轟”地拉開門,雨後的陽光透過層雲如金色蓮花盛開,迸射出耀眼的金光,為他走出去的高大背影籠罩了一層炫目的光環。

  “各部聽令,即刻整兵,一個時辰後,梓宮起駕回京!”

  (梓宮,皇帝的靈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