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荻？！

  “真的是他？你沒看錯？”奕六韓嘴唇微微動了動，用內功將聲音送進阿部稽耳朵。

  “應該沒錯，他曾是蘇夫人的暗衛，在庸城時我多次看見他的背影。而且汗王大婚那日，他給蘇夫人送禮，我又看見他運起輕功掠遠的背影……”

  奕六韓一震，他想起來了，小湄跟他說過，那日霍荻彈的琴曲是《易水寒》——荊軻刺秦王之前，壯士送別所唱。

  霍荻是天柱大將軍蘇崴蓄養的死士，很有上古遊俠的風骨，蘇崴被皇帝殺了，霍荻為蘇崴報仇弑君……似乎也說得過去。

  這麽說，阿部稽大概沒有看錯。

  “當時的情形，你給我講一講……”

  阿部稽簡單敘述了一下：狩獵開始後，他們一行野利人陪伴皇帝，一路追著一隻紫色貂鼠，跑進了一處山林。

  皇帝興致很高，拉弓射去，卻數次被那貂兒躲開，於是皇帝叫阿部稽為他射這隻貂，他要用貂皮給淑妃做一個小肚兜。

  阿部稽一箭射穿紫貂腦袋， 皇帝大喜，對阿部稽讚不絕口。如果這一箭射中的是身體，就不能得一張完整的貂皮了。

  這時，林子深處突然傳來異常的響動，像是有什麽龐然大物在一步步接近，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晃動。

  所有人的馬匹都驚嘶倒退，羽林中郎將慕嬰齊大喊著：“保護皇上！保護皇上！”

  隻見一頭巨大的黑熊，踏著滿地樹葉和亂草，拖著笨重的身軀蹣跚著走出來。

  “壯士們可願為朕搏熊？準許你們使用武器，以保無虞。”皇帝興致勃勃地問。

  阿部稽等人領命，跳下馬匹，各持刀劍槍矛，衝上去和黑熊搏鬥。

  皇帝和羽林衛們退開數丈，興致勃勃地觀看勇士們搏熊。

  黑熊在數名勇士圍攻下，不斷發出一聲聲暴怒的猛吼，馬匹受到驚嚇，都有些煩躁不安。

  羽林衛們忙著製住各自的坐騎，一時間，本來層層護衛在皇帝身邊的侍衛，隊形有些散亂。

  就在這時，林子裏突然“嗖嗖嗖”飛出數支羽箭，皇帝身邊的羽林衛接連落馬，就連皇帝也中了一箭，從馬上栽了下來。

  樹林間枝葉簌簌，依稀有幾道人影飛快掠過。

  “抓刺客！別讓刺客跑了！”一隊羽林衛循著刺客消失的方向，一邊放箭一邊追進了樹林。

  與此同時，報警的號角吹響，劃破了秋日的晴空。

  阿部稽他們被黑熊纏住，抽不開身去追捕刺客，匆忙間阿部稽隻看到了一個背影。

  黑熊在一群野利勇士圍攻下，終於身中數創，最後阿部稽縱身而起，用一支長矛刺穿了黑熊的心窩。

  黑熊發出響徹雲霄的慘聲狂吼，抽搐著轟然倒地。

  同時皇帝也被一群侍衛搶上馬，阿部稽沒看清皇帝傷了哪裏，隻跟著羽林衛們到了行宮。

  一進行宮，皇帝就被抬進寢殿，隨行太醫很快也進了寢殿，很久都沒見他出來。

  行宮裏一片慌亂，人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個個變了臉色。

  最後是皇帝身邊內侍總管汪海，從寢殿走出來宣布皇帝安好。讓大家各司其職，各安其位，不許妄言妄動，不許淆亂人心，違令者斬。

  這才讓行宮安靜下來，但皇帝的情況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

  阿部稽說到這裏，奕六韓心中漸漸彌漫不好的預感。

  兩人正說著話，二門內一疊聲地傳出來：

  “皇上宣鎮北將軍葉昱覲見！”

  奕六韓心跳加速，整了整衣冠。其實他滿身滿臉血汙，衣衫淩亂，整不整都一樣，但這個動作，可以讓他放鬆下來。

  ————————————

  寢殿深邃，空闊，殿內光線幽暗，就算拉開窗簾，窗外也是鬆柏環繞，遮天蔽日。

  深紫色金線繡龍紋的織錦帳幔，低低四垂，暗色的錦帳讓殿內的光線更加沉鬱。

  火盆裏吞吐的殷殷紅光，幽幽地彌漫著。

  大殿四角的鎏金獸鼎，嫋嫋地吐出龍涎香，混合煎藥的氣味，以及數個火盆的炭火氣，讓殿內的空氣極其窒悶，甚至令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奕六韓垂首躬身，趨步入殿，跪拜如儀：“參見陛下，臣等護衛不力，讓陛下受驚了，請陛下降罪！”

  殿中一片寂靜，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深海。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說話的回音，在殿內久久回蕩。

  許久，無人應答，殿內重歸寂靜。

  這時，奕六韓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不由微抬眼皮，模糊的餘光裏，他看見殿宇深處，九尺闊的沉香木雕花龍床，朦朦朧朧的帳幔深處，一個身影微微抬了一下手。

  床畔手執麈尾的內侍總管汪海，將麈尾往臂間一甩，聲音尖細地道，“鎮北將軍無罪，平身吧——”

  奕六韓站起身，驀然間，他明白了，那異常的聲音是什麽！

  是皇帝的呼吸聲，破碎、急促、喑啞，仿佛一隻風箱在運轉，在空寂的大殿聽上去，格外詭異。

  頗通醫道的奕六韓，瞬間就判斷出——

  皇帝怕是被一箭射穿了肺部。

  床帳內的身影又做了個手勢，汪海躬身靠近，附耳傾聽。

  皇帝說話聲很低，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在喘息，那拉風箱似的聲音越發急促，夾雜著斷續的詞語。

  一旁站著的太醫，眉間掠過焦急，身子動了一下，似乎想提醒皇帝，此刻不要多說話，但終究沒出聲。

  “小駿兒，寫好了麽？”汪海直起身子，尖聲問道，“寫好了拿過來給皇上過目！”

  他聲音尖細得像一根魚刺般紮進奕六韓耳膜，奕六韓略蹙眉，這位汪公公的聲音似乎比夏公公更刺耳。

  殿角紫檀雕螭大書案旁，小黃門胡駿擱下毛筆，拿起一張黃絹朝上麵吹了吹，小心翼翼捧著，趨步小跑著上前，遞給汪海。

  汪海粗粗瀏覽一遍，再輕輕撩開床帳，跪在床頭踏腳上，將詔書給皇帝過目。

  梁帝在錦枕上，慢慢轉過頭來，努力地睜眼細看詔書上每一個字。

  就這一瞬間，奕六韓看見了梁帝的臉，寶藍色蛟龍出水紋錦枕的映襯下，梁帝臉色灰敗，嘴唇慘白，胡須淩亂，模樣十分可怖。

  奕六韓腦中閃電般掠過一念：這是不是皇帝遺詔？

  二姐肚子裏的龍種還沒生下來，目前皇帝隻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在趙皇後名下。

  若皇帝傳位兒子，將來秉政的必是趙氏，趙氏上台，葉氏絕無容身之地。

  奕六韓心頭撲通撲通狂跳，但見皇帝點了點頭，吃力地吐出一句“加璽吧……”然後虛脫般倒回枕上，閉上了眼睛，發出謔謔的喘息聲。

  汪海把黃絹拿到紫檀書案上，一直像雕塑般矗立龍床旁的羽林中郎將慕嬰齊，跟了過去，一瞬不瞬地盯著汪海朝詔書上加蓋璽印，謹防他使詐。

  羽林軍名義上的統帥是太監，但太監畢竟被去了勢，一旦遇警，無法親自上陣搏鬥，因此羽林軍的副統帥，仍是由宗室子弟擔任。

  慕嬰齊是遠宗，由他擔任皇帝最貼身的近衛軍官，不用擔心他有篡位野心，還可以和幾個權宦形成製約。

  不過，雖然是遠宗，絕無繼承權，但就怕他和幾大豪族勾結，扶立他人。

  因此皇帝在選擇羽林中郎將的時候，都是慎之又慎，選的都是和幾大豪族既無聯姻，亦無交往的宗室。

  這個慕嬰齊，就和葉氏素無瓜葛，奕六韓大婚，他都不曾受邀。

  平時見麵亦是淡淡的，今日，他看奕六韓的眼神，卻似乎有所不同，含著某種深意。

  慕嬰齊接過詔書，直接朝奕六韓走來，奕六韓連忙跪下，以為慕嬰齊要宣旨。

  然而，慕嬰齊直接把詔書卷成一軸，遞進了奕六韓手中，深深看住他，鄭重其事地一字字道，“先打開看看。”|

  奕六韓極是驚詫，慢慢展開黃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