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甘婉蘅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836
  西廂的門剛被敲響,歌琳從內室跑了出來。

  打開的門外,站著低眉垂首的柳書盈,用熟練的野利語低聲道,“公主,汗王不過來了,公主早些歇息。”

  碧琉璃般的美眸中,動人的光彩瞬間黯淡下去。

  扶著門扇的瑪吉,和站在門外的書盈,心中都是一緊,以為公主會發作。

  沒想到,歌琳隻是僵立著,有些茫然無措地問,“他不過來拿洗漱用具嗎?”

  書盈還未答話,歌琳又急慌慌地吩咐瑪吉,“還不快把汗王的洗漱用具收拾了送去!”

  “不必了!”柳書盈忙道,“少夫人有一套汗王的洗漱用具。”

  “哦……”歌琳眉睫輕顫,怔怔地低聲重複,“那邊也有一套……我知道了……”

  她轉身慢慢走進了內室,什麽也沒再說。

  書盈和瑪吉都悲憫地看著她沉默的背影。

  如果她像以往那樣大發雷霆,可能書盈和瑪吉會覺得好受些。

  書盈和瑪吉又低聲說了兩句什麽,書盈雖是蘇葭湄的人,但由於阿部稽的關係,書盈一向和歌琳這邊處得不錯。

  送走書盈,瑪吉關上門,朝內室望了一眼——安靜得不正常。

  瑪吉輕手輕腳來到內室門邊,探頭往裏看。

  隻見歌琳抱膝靠在床頭,滿臉都是淚水,燭光照著那張高鼻深目的絕美容顏,仿佛隔著一層水簾看去的冰雕,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西廂後窗有一片小竹林,秋風秋雨吹過百杆修竹,發出瀟瀟如泣的聲音,湧波起浪一般撲到歌琳身上。

  而這時,蘇葭湄正在享受她一生中難忘的激情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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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中,扶醉而歸的葉翎,和他每次晚歸時那樣,並沒有先回自己的碧梧院,而是先到母親的影紋院請安。

  影紋院有五進,葉翎剛穿過第三進庭院的遊廊,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管家的聲音道,“徐太醫,您這邊走,小心路滑。”又斥責打燈籠的仆役,“快些走前,給太醫照著路。”

  葉翎回過身,隻見管家引著一名太醫正進院來,一名仆役提著琉璃燈籠照路,另一名仆役為太醫舉著油紙傘,細細密密的雨絲中,一行人匆忙地走著,剛轉進回廊,管家看見了葉翎,連忙打躬作揖,“二少爺!”

  徐太醫也是一肅,趕緊拱手,“二公子!”

  徐岩秋是太醫院的接骨神醫,葉翎不由心中一咯噔,匆匆還了一禮,便急急問道,“怎麽了?母親摔傷了?”

  管家忙答道,“二夫人沒事,是金林和阿照被人打傷了。”

  葉翎懸著的心落了地,但隨即又蹙了眉,聲音微冷,“哪一房的人敢打金林和阿照?”

  自從葉振倫的嫡妻歿後,葉府一直是葉翎的母親當家,葉翎的同母妹妹一個是當朝淑妃,一個是臨江王妃,葉翎不信府中有誰敢打他們這一房的人。

  管家一邊帶著徐太醫繼續往裏走,一邊將事情經過大致跟葉翎講了。

  廊簷懸掛的風燈照耀下,隻見葉翎那張窄臉已經氣得發青,牙齒咬得臉頰微微扭曲。

  踏進第四進庭院方才是吳香凝的起居處,還在簷廊下就聽到房內有低低的啜泣聲,一名侍女從屋內迎了出來,“徐太醫到了?”

  房內的哭聲立即靜止。

  葉翎卻突然轉身將太醫一攔,“慢著!徐太醫,麻煩你在外麵候著,我先進去。”

  迎出來的侍女滿麵驚愕,“二少爺,金林和阿……”

  “我知道!”葉翎打斷她,徑直邁步入房。

  房內,奶娘捏著手絹,從繡墩上起身張望,兩個小廝站在她身後,肩膀懸著繃帶,手被繃帶托著。

  “二少爺!”

  “二少爺!”

  兩個小廝一見了葉翎,像見了救星,哭著跪了下去。

  鋪著白狐皮的軟榻上,吳香凝直起身正想問太醫為何還不進來,葉翎一邊做手勢讓兩個小廝平身,一邊搶在母親之前,冷聲道,“母親,應該先請父親來看。父親今晚歇在哪個院?立刻著人去請!”

  吳香凝歎口氣,“這等小事,何必去驚動你父親。”

  “這是小事嗎!老三欺人太甚了!他捏碎了金林和阿照的琵琶骨,整條胳臂都廢了!”

  “二少爺,小的們胳臂廢了不要緊,可是三少爺說,要殺了咱們二房所有老小!”金林突然插了一句。

  奶娘連忙瞪了兒子一眼。

  葉翎一聽,果然變了臉色,剛才管家給他說得很簡略,沒提到這句話,他回身瞪著金林,“他果真這麽說?”

  “二少爺不信可以問阿照!我若有一句虛言,叫我老娘活不到六十大壽!”金林大聲賭天發誓。

  奶娘氣得翻白眼,幾乎要罵出來,不孝子,你發你的誓,扯上我作甚。

  見二少爺森然的目光掠了過來,阿照連聲道,“沒錯,沒錯,三少爺確實說了!說要殺了我們二房所有老小!”

  “行了!”吳香凝軟糯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露荷,快把徐太醫請進來吧。”

  叫做露荷的侍女正要出去,葉翎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轉頭急對母親道,“母親,應該先請父親!一旦接好了骨,證據就沒了!”

  “你要證據作甚?讓你父親懲罰老三麽?”吳香凝雙眉高挑,“你就這麽急於和老三結仇?”

  “母親,不是我要和他結仇,而是他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葉翎眼底升起一股殺氣。

  “還不是因為他們倆,汙言穢語侮辱了老三的女人。”吳香凝媚眼一橫,眼風掃過,兩個小廝垂下了頭。

  “可他為了一個女人,就要殺我們二房所有人……”葉翎捏緊了拳頭道,“如果不稟告父親,隻怕他真會幹出這種事……”

  “那是醉後狂言,況且……”吳香凝鳳目中寒意凜凜,掃視著兩個小廝,“焉知他們有無加油添醋?”

  金林趕緊跪下,“小的若有一句不實之言,叫我老娘活不過今年!”一邊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扯阿照的衣角,讓他也跪下發誓。

  奶娘捏住手絹指著兒子鼻梁罵,“老娘今日便要被你氣死!你說你沒事去招惹三少爺作甚!三少爺那是喋血沙場、戰功赫赫的主,惹得起嗎?”

  葉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一張窄臉拉得更加窄長,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麽,吳香凝從榻上婀娜起身,長裙輕拂過地麵,以不容拂逆的氣勢道,“去把徐太醫叫進來,今日這事,誰敢說出去讓老爺知道,我饒不了他!”

  一邊柳腰款擺往內室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喚:“青鳥(葉翎乳名),你進來。”

  吳香凝在一張黃檀圈椅裏坐下,揮手示意葉翎關上房門,等兒子落座後,靜靜凝視他道,“你的對手是老大,不是老三。老三非嫡非長,生母連葉家的門都沒進過,任他戰功彪炳,也威脅不了你。”

  葉翎眼裏的恨意和怒色,並未稍減,不服氣地扭過頭。

  吳香凝歎口氣,豔麗的眉目間凝著憂慮,“你別忘了,去年你父親提到要把老大過繼給你伯父。”

  高臨葉氏從開國初,就因定鼎之功而封晉國公,每一代由嫡長子襲爵,一直傳到葉振倫的大哥葉明德。

  然而葉明德老年喪子,膝下無嗣,一旦他薨了,就隻能由葉振倫的兒子襲爵。

  葉振倫擬將葉東池過繼給葉明德,意思就是想讓葉東池承襲葉家的國公爵位。

  葉翎嗤笑一聲,“母親不是跟伯母走得很近嗎?父親要過繼誰,難道不得聽聽伯父自己的意見?伯父會選擇那個常年混跡花街柳巷的家夥?”

  吳香凝搖搖頭,眉間憂色未減,“不管怎樣,你現在不能得罪老三,一旦老三站到老大那邊去,老大可就平白得了一個臂助。”

  葉翎神色陰冷,“莫非母親以為老三會助我們?哼,前日我向他借阿部稽,幫我們隊跟趙櫟他們隊打馬球,他拒絕了我,今日又做出這等事來,這明顯已經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葉翎借阿部稽打馬球的事,奕六韓之所以拒絕,是因這些日建豹躍軍,離不開阿部稽。其實事後,奕六韓也開玩笑似的問過阿部稽,“我二哥聽說你馬術超群,想讓你幫他打一場馬球,你若願意去,我許你一日休沐,軍中的事先放下。”

  阿部稽一口回絕,奕六韓還因此笑他,“你咋對我二哥避之不及?你可知道我二哥對你相思入骨?”

  阿部稽狠狠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吳香凝勸道,“這些都是小事,咱們不指望老三和我們一條船上,隻要他不站到老大的船上就行。青鳥,當初你爺爺那麽寵你父親,最後襲爵的還是你伯父。若不是你伯父家的景興沒了,葉家的國公之位,你和老大誰也輪不到……

  葉家如今子息不繁,你伯父家絕了嗣,你父親雖有三個兒子,卻至今沒抱上孫子。老大為了蘇大小姐的事,至今常不歸家,你若能快點讓你父親抱上孫子,父親對你必定越發看重……”

  葉翎的神色一滯,陰冷的窄臉,刹那間被深沉而強烈的悲傷籠罩,連吳香凝都被觸動,疼惜地看著兒子,淒然道,“我知道你還在為靈芸(葉翎的愛妾,難產而死)傷心,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也想開一些。眉初(葉翎的正妻)這孩子身體不好,你也該早日添一個妾室了,我托人給你找一個有宜男之相的姑娘,快點為你父親生個孫子吧……”

  “咳……咳……”葉翎突然咳嗽起來,拳頭抵著下頜。

  “你是不是淋著雨了?”吳香凝從椅背上直起身,一臉關切。

  “我沒事,這點小雨……”葉翎擺擺手,神情有些怪異,又清了清嗓子方道,“母親,今天介之兄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子,是這次平定蘇峻之亂,他父親擄獲的女俘。介之兄看這女的長得像靈芸,便不曾碰她,準備把她贈送給我,用她換我那匹黃驃馬。”

  “你這孩子,我不是告訴你了,要找宜男之相的姑娘。”吳香凝微帶責備地挑起鳳眼,“你啊,心中就隻有靈芸……”

  “這姑娘亦有宜男之相,母親不信可以問介之兄。”葉翎急道,哀懇地看著母親。

  看到兒子這神情,吳香凝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沉默半晌,到底對兒子的寵愛占了上風:“真的那麽像靈芸?”

  “嗯……”葉翎頷首,瘦削冷峭的麵部線條,忽然柔和了,細細的眼睛在燭光下流溢著深情,“她也有兩個酒窩,就連聲音都像,都是那麽妙解音律,有如天籟……”

  “好吧,過幾日把她帶回家我看看。”吳香凝帶著寵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她叫什麽?”

  “甘婉蘅,柔婉之婉,蘅芷之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