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婁胡賤奴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321
  陵州太守府的大牢,暫時充作了俘虜營。原先牢房裏的犯人都被放了出來,充入蘇峻軍中為蘇峻打仗,以前的罪刑一律取消,陣前立功的還可以按軍功封官賞金。

  如今幾十間牢房裏,擠著三百多野利俘虜。

  石壁上昏燈黯淡,牢房裏空氣汙濁潮濕。

  有些野利人在低低地說話,低沉而難懂的話音蠅蠅嗡嗡地在渾濁的空氣裏盤旋。

  這時,甬道盡頭的門啟開,一縷來自外麵的明亮天光滲進。

  牢中頓時安靜,一個個肮髒蓬亂的人頭抬起,透過鐵柵欄,望向光線處。

  一個熟悉的嫋娜身影出現,那是括廓爾的漢女李元秋,自從葛衝手下的偏將侯本中負責押送俘虜,他看上李元秋頗有美色,便納了她為妾,並讓她負責給這批俘虜傳話。因為李元秋既懂野利語又懂漢語。

  每次李元秋給這批俘虜傳話時,括廓爾都要罵她,用的是野利語裏最不堪入目的髒話,李元秋能聽懂,不禁惱怒萬分。

  心想:你括廓爾把我們漢女根本不當人,對我動輒打罵,還把我當騾子使,讓我幹那麽多重活,如今侯將軍對我一往情深、倍加憐惜,憑什麽要我對你忠貞不渝?

  因此,她每次出現在這批野利俘虜麵前,聽到括廓爾的罵聲,都會故意挺直了胸膛,仰起下頜,唇角含一絲嘲諷的笑意,挑釁地麵對括廓爾刀子般的目光。

  “勒內頭領……”李元秋聲音清脆亮麗,故意帶著喜悅,“你出來。”

  隨著她的聲音,一個士兵開了勒內所在那間牢房的牢門,頭領和副頭領都是單獨關押、重鐐加身,勒內在三百多雙眼睛驚訝的注視中,站起身來。

  多日的關押,讓他身體發軟,頭暈眼花,好不容易站住了,幾縷細碎的稻草從他襤褸肮髒的身上抖落。

  鐵鏈在地麵拖拉出啷當聲,勒內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隻覺門口透進的光線白亮晃眼,眼前一片模糊。

  士兵給勒內打開了手上和腳上的鎖鏈,勒內活動著紅腫的手腕,眼睛終於慢慢適應了明亮的光線,他的目光落在李元秋臉上,似乎想要從她的神情裏看出自己被提出來是吉是凶。

  李元秋也看出勒內眼中的疑惑,便用野利語高聲道:“勒內頭領,蘇將軍要讓你去見汗王,替蘇將軍去與汗王和談!”

  牢中立刻起了一陣喧嘩,士兵們大喝:“安靜!不許出聲!”

  人們這才慢慢安靜下來,隻有一個人還在狂吼亂罵,他罵的是野利語:“婁胡賤奴,你是不是和那個賤貨勾結了!是她放你的吧?!”

  勒內回頭,淡藍色的眼睛盯了括廓爾一眼,那一眼猶如浸透冰水一般,寒意蝕骨。

  過去,括廓爾、沙列魯他們剛認識奕六韓他們三個奴隸崽子時,就常用“婁胡賤奴”來叫勒內。

  這是因為,野利部當年滅婁胡部的那場戰爭,打得極其艱苦,雖然野利部最終贏了,婁胡部的王族幾乎全部被殺,然而,很多野利人都死於那場大戰,包括沙列魯的叔伯、括廓爾的父親等,因此野利人對婁胡人有極深的部族仇恨。

  小的時候,每次他們叫勒內“婁胡賤奴”,都會被阿部稽狠揍一頓,後來他們再也不敢當麵這麽叫勒內。

  過了這麽多年,括廓爾突然又用上了這個久違的蔑稱。

  士兵們嗬斥了幾聲“安靜、安靜”,括廓爾卻還在悲憤怒罵,整個人撲在鐵柵欄上拚命搖晃,滿臉胡須戟張,一身鐵鏈哐當作響,猶如一頭瘋獅:“你這個婁胡賤奴,你和那賤貨早就勾結了吧?可憐公主胸無城府,哪裏鬥得過你們?!公主啊公主,括廓爾落到李元秋和她奸夫手裏,肯定出不去了,我保護不了你了,公主!”吼著吼著,竟有淚水落下,打濕了髒亂虯結的胡須。

  這時,李元秋的現任男人、押送這批俘虜的將領侯本中走了過來,李元秋在他耳畔說了幾句什麽。

  侯本中叫過幾個士兵吩咐了幾句,幾個士兵衝進去,開了括廓爾所在牢門。

  括廓爾退開幾步,等那幾個士兵一衝進來,猛地躍起,將手中鐐銬向一名士兵砸去,那士兵被砸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括廓爾身形閃躍,舞動鐐銬,又將另一個士兵砸倒在地,衝開一名士兵,撞倒一名士兵,闖了出去。

  剛出牢門,站在大門口手持弩機、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扣動機括,幾支閃著寒光的利箭呼嘯著破空而至,射穿了括廓爾的身體。

  他口吐鮮血,雙目暴睜,狂吼一聲,“哐當當”拖著鐐銬又朝前跑了兩步。

  “嗖——嗖——嗖——”又是一排利箭如電光般掠來,瞬間將他射成了刺蝟。

  魁梧的身軀晃動了兩下,重重倒地。一身鐐銬砸出震耳的哐啷聲,在空闊的牢房久久回蕩。

  整座大牢頃刻間如一潭死水般靜寂無聲。

  三百多野利人麵如死灰,大氣都不敢出。這是他們被俘以來,第一次有人被殺,而且還是五大頭領之一。

  不過,這三百多野利人中,有一半是勒內的人。括廓爾的人馬要麽死了,要麽衝殺出去了。隻有勒內是帶著全部人馬投降了。

  剛才括廓爾罵他們頭領,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是以眼見括廓爾死,雖然驚駭,卻並無義憤和同情。

  侯本中和李元秋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暗暗鬆了口氣。

  自從侯本中納了李元秋,兩人相見恨晚,枕席間甚是相得,李元秋給侯本中看她身上被括廓爾打的淤痕,控訴野利人的凶殘野蠻。侯本中對她越發憐惜,早就想為她出氣,但是蘇峻沒下令殺俘,侯本中也不敢擅殺俘虜。

  這下好了,試圖越獄,還打死了守軍,蘇峻的手下也在場看見了,料想蘇峻也不至於怪罪。

  李元秋心裏好生暢快,聲音裏都掩不住歡喜:“勒內頭領請隨我來,將軍在等著。”

  勒內當然聽出了她聲音裏的快意,微微一笑,躬身垂首,恭恭順順地跟了上去。

  走出大牢,轉過幾條街,便是行台府邸。

  一路春光明媚,照得勒內有些頭暈,風裏吹來略帶血腥的花香,這奇異的香味,讓他想起括廓爾的死狀,那暴睜的雙眼,嘴角的鮮血,扭曲變形的臉,不知為何揮之不去,隨著一幕幕的往事從眼前交錯而過……

  那年,部落大圍獵結束,沙列魯、括廓爾、昆突他們帶了好酒來找他們喝酒。

  這酒十分名貴,叫做“烏蘭珠”,原先隻有西邊的鄯善部會釀這種酒。後來野利部滅了鄯善部,將鄯善人擄為奴隸,專門派了一支軍隊駐紮在鄯善,監管鄯善的葡萄種植業,然後每年向野利部運送葡萄酒。

  穆圖還擄了美麗的鄯善公主,就是歌琳的母親——當時的大漠第一美人烏蘭珠。

  後來,這酒就成了野利部獨有的美酒,穆圖用歌琳母親的名字給這酒重新賜名為“烏蘭珠”。這種葡萄酒後勁極大,起初喝時不覺,喝完之後會突然醉倒。

  聽說是“烏蘭珠”,三個奴隸崽子興奮至極,勒內趕緊起身去拿酒碗,折回來的時候,勒內在一頂帳篷後站住了,他聽見括廓爾帶著醉意的聲音:

  “你和奕六韓,那不消說,儀表堂堂,英氣勃勃,一點都不像奴隸崽子。我們從沒把你倆當奴隸,隻當你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可是勒內,哼……”

  語氣變得十分輕蔑,不等他說完,阿部稽低沉的聲音冷冷響起:

  “括廓爾,你這話我不愛聽!你們不喜歡勒內,就是不喜歡我。這酒你拿走,我不喝你們的酒。”

  奕六韓清朗的聲音也跟著附和:“對!我們三個自幼結義,親比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有女人一起上,啊不,有女人我先上……”

  沙列魯問:“為什麽有女人你先上?”

  “因為我臉皮最厚嘛……”

  奕六韓這一攪和,剛才的一段不快就被掩飾過去了。

  勒內這時才從帳篷後走出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將六個酒碗在草地上擺開。

  昆突抱起酒壇,給六個酒碗倒滿,血色的酒液溢出陶碗邊緣,迅速將地上枯黃的草葉染成紅色。

  那殷紅如血的酒仿佛就在眼前潑灑,和括廓爾死前嘴角流出的那攤血融成了一片。

  勒內一路走著,心中百感交集,已經走進了行台府邸,踏進了正堂,他都沒有發覺,直到李元秋提醒:“快跪下見過三將軍。”

  他一激靈,立刻跪下,用漢人禮節伏地而拜,故意將漢語說得半生不熟:“見過三將軍。”

  “你抬起頭來。”一個充滿色欲的聲音道,“湄兒,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人,三叔特意為你放人,可別放錯了人。”

  勒內心中巨震:括廓爾說對了一點,真的是她!

  她救了我,真的是她救了我!

  這麽多野利俘虜,她偏偏選他。

  一瞬間,心底湧上的感動如潮水般泛濫開來,他抬起頭,看見她穿著白色輕衫、水紅長裙。

  她也正看向他,目光異常溫柔,充滿關懷,像柔軟的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撫摸。

  他不由得微微垂了一下眼,似乎不能承受她那樣的溫柔。

  忽然間,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很想為她去殺人放火、為她殺盡所有傷害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