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狼王阿部稽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398
  野利部和北梁是敵對雙方,野利人擅入境內,恐怕要被當成敵軍抓起來。從前北梁和草原通商時,胡商入境也是要有文牒的。

  阿部稽迅速地觀望了周圍,大道左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山脈的輪廓在極遠的平原盡頭。大道右側是千裏赤浪,滾滾東流。

  來不及躲避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麵對。

  “不要慌!”

  阿部稽帶住馬頭,在隊伍最前列盤馬訓斥,他堅毅的身姿如冰山雪峰,散發著迫人的威嚴,目如冷電掃射,平日裏低沉的語聲,卻陡然拔高,清晰冷靜地送入每個人耳膜,很快就鎮住了大家的恐慌。

  “書盈,你過來。”阿部稽首先下令,這是他第一次用這麽嚴厲的口吻跟心愛的女人說話,凝視她的目光冷峻森嚴,不過,眼底依然蘊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什麽時候了你還跟這賤貨……”沙列魯剛喊出來,阿部稽手中馬鞭如靈蛇甩出,纏住沙列魯身軀,一拽一扯間,沙列魯從馬背滾落塵土中,阿部稽看都懶得看他,隻對策馬過來的柳書盈道,“一會若官兵詢問,你來解釋我們的來曆,如實相告即可,用語盡量簡潔明白。”

  急迫中,阿部稽用的是野利語,柳書盈卻聽明白了,用力頷首,凝目望著至愛的男人,心潮澎湃。

  這群人中,並非隻有她一個漢人,還有唐虞在幾名侍衛的保護下也逃出來了,另外還有幾位頭領的漢女家眷。

  然而,阿部稽隻信任她。

  這是何等的愛重,她絕不能辜負!

  在阿部稽開始分派其他部屬時,柳書盈一直在心中醞釀語言,她深知,這群人的安危就係於自己的言辭,取決於她的解釋是否能令官兵信服。

  為防萬一,阿部稽還布置了策略,若官兵有何異動,以阿部稽為首的武功最高的數十人,負責去救柳書盈。

  其餘人等分成幾個分隊,向各個方向分散逃跑,分得越散越好,引得官兵分頭追擊,將官兵的隊伍完全引亂。

  在官兵分頭追擊時,再突然轉向,回頭射殺官兵。

  野利人騎術遠比梁國人嫻熟,戰馬轉向速度十分敏捷,任何時候戰馬都可以轉向任何方向,官兵在追擊時必然想不到,潰散逃竄的野利人會突然有組織地殺回。

  “狼的體力再差,家犬也難稱霸!咱們野利人是草原狼,遠比梁國人身強體壯!我們四百人,他們一千人,一對三,我們不用害怕!”

  “是,頭領!”傳來的是慷慨激昂、信心百倍的呼應,人人都以敬畏、信服的目光仰望阿部稽,其中尤以歌琳那雙碧眸目光最為強烈,其中蘊含著旁人難以察覺的深邃複雜,以及一縷縷難言的悲傷。

  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完戰術,阿部稽帶領大家在路邊下馬,手牽柳書盈,站在隊列最前。

  柳書盈感受著他通過手傳遞過來的力量,深深地呼吸,平穩自己的緊張情緒,這時,她看到了大道盡頭升起的黃塵。

  蹄聲如雷,旗幟招展,塵土飛揚中,一隊官兵近了。

  為首的將領一眼就看見了道邊這群奇怪的人,他有軍情在身,本想不管,但轉念一想,又揮手令人馬停下。

  戰馬紛紛嘶鳴,急停的大軍揚起一道幕布般的黃塵,嗆得站在道邊、躬身作恭順狀的野利人中,響起幾聲咳嗽。

  “你們是何人,在此作甚?!”將領喝問道。

  阿部稽用力捏了捏柳書盈,柳書盈啟步走到將領馬前,盈盈施禮,淡定從容,聲音雖柔,卻清楚明白,將這群人的來曆,將汗王去高臨認祖歸宗的整個來龍去脈,簡明扼要地敘述完畢。

  然後就螓首低垂,端莊嫻雅地站著,廣袖迎風,裙裾飄逸,甚有仙氣。

  梁國軍製,朝廷拜將出征,統帥有權征調當地州郡的府兵。

  柳書盈之前聽蘇夫人說過,葉振倫是這次平叛的主帥,因此柳書盈便大膽地說,他們這支野利殘部將被收編入梁軍。

  這位將領是覃州治下孟陵郡的都尉,剛接到上頭旨令,蘇峻攻陷岐州的修容郡、洧陽郡、河穀郡,舉起了謀反大旗。

  皇上已派遣了伏波將軍王赫,到覃州一帶來駐防,同時征調鄰近的州郡府兵。

  他正是應王赫的調令,準備去赤城軍營待命,既然大家都是準備參與平叛的,他也就決定不再管這支人馬。

  就算這批胡人騙他,緊急軍務在身,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黃塵滾滾,眼看這隊官兵絕塵而去,站在道邊的人群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蹄聲遠去,阿部稽帶著讚許和愛慕,深深看了柳書盈一眼。

  柳書盈對他嫣然一笑,心想,我這都是跟了蘇夫人幾個月,從夫人那裏學來的氣度與談吐啊。想我柳書盈,小門小戶、家世寒微、也非絕色的一個普通女子,卻有幸遇到蘇夫人、遇到阿部稽,與你們這些人中龍鳳推心置腹、肝膽相照,此生足矣。

  阿部稽攜著柳書盈的手,與她並轡馳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麵。柳書盈本來是跟著歌琳的,有了方才那一節,阿部稽直接將她帶在身邊,再無人敢多說一個字。

  沙列魯盡管眼中都要噴出火來,然而摔得鼻青臉腫的他,也隻敢怒,不敢言。

  殘陽似血,大河如練,高峻威武、身形英挺的男子,和身姿曼妙、衣袂飄飄的女子,並肩騎馬帶領著殘餘的四百野利,在落霞晚照裏逶迤行去。

  又過了一天,這批殘部帶出的幹糧快要吃光了。道路兩邊終於漸漸看見炊煙,荒蕪的原野上出現了新翻的麥田,春日陽光下播種的農人三三兩兩。

  這些從未深入中原腹地的野利人,都看得呆了。大漠上幾乎沒有農耕,他們也從不知春耕秋獲為何物。他們的生活隻有放羊牧馬,打獵逐獸,大漠茫茫,隨處遷徙,尋找水草,搭建氈包。

  並馬跑在最前列的那對情侶,一直在笑語。柳書盈一路給阿部稽講解,哪些是麥田,哪些是黍稷,哪些是桑林,那些農人在做什麽,農婦又在做什麽。

  側首望著她喜悅而秀麗的容顏,阿部稽實在無法開口說那個“搶”字。

  然而,幹糧食盡,山村農居就在眼前,他們都全副武裝,刀箭足備,隻要阿部稽下令搶,他們立即就能飽餐一頓了。

  從昨日急急行軍的情形來看,目前官兵都有緊急軍情,即使他們進村搶掠,想來幾日內是不會有官兵來管的。

  終於在一片山村前,阿部稽勒住了馬,眼神複雜地望著柳書盈。

  柳書盈低了頭,輕聲道:“能不能,揚塵跑馬、狂吼亂叫,嚇嚇那些村民,將他們嚇跑,然後我們再進村搶食物。不要濫殺無辜好嗎?”

  斜陽映著她清秀的臉頰,溫婉無盡。

  阿部稽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答她:“好,聽你的!”

  阿部稽便依柳書盈之策,吹起衝鋒號角,在村口跑馬揚塵,以野利語哇哇亂叫。

  “髡虜來了!”

  “髡虜來了!”

  炊煙嫋嫋的寧靜傍晚被打破,小山村頓時亂成了一片,村民們哭嚎奔走,小兒啼哭,婦女尖叫,雞飛狗跳,缸翻箕倒,不消半日整個村子就空了,村民們逃得幹幹淨淨。

  阿部稽勒馬停在村口一處高坎上觀望,此時側首笑問柳書盈:“他們叫的髡虜是什麽?”

  他說的野利語,柳書盈聽懂了,用漢語比劃著手勢答他:“髡,就是剃發,你們過去不是剃光頭頂的嗎?”她用手在頭頂比劃。

  阿部稽縱目而望,歎息道:“我們都蓄發了還能認出我們,原來我們曾入侵到梁國境內這麽深。”

  歌琳策馬過來,深深凝視阿部稽:“那年父汗和其餘四部可汗聯兵,最遠曾打到北梁的京畿一帶……”

  歌琳一臉驕傲,緊緊盯著阿部稽,她的眼神很怪異,讓阿部稽心裏泛起一陣莫名的寒栗。

  他不想繼續這話題,其實說起來,部落的興衰跟他一個卑賤如泥的馬奴有何相幹。幸虧部落亡了,不然他將一直是個養馬奴,空有一身本事也無人識貨。

  阿部稽冷冷掠歌琳一眼,帶馬從她身邊擦過。

  這時有人上前稟告阿部稽,剛搜了村子,村子已空,好幾家逃走之前做好了晚飯,頭領和公主可以去用晚膳了。

  “但是,有個老人似乎身有殘疾,坐著不動,我們進去掃蕩,他也坐在炕上不動。”屬下稟報。

  狼一般的野蠻殘酷掠過阿部稽的灰眸,他冷聲道:“殺了他。”

  “別殺他!”柳書盈用野利語夾雜著漢語喊道,“阿部稽,他一個老人,對我們毫無威脅,幹嘛殺他?!”

  阿部稽連忙叫住領命而去的一騎:“等等,別殺他,讓他去吧,那間屋子,就別進去了。”

  歌琳怔怔看著這一幕,心中感慨萬端:琪雅啊琪雅,他是真的喜歡她啊,我……我該不該為了你再阻礙他們在一起?

  阿部稽率領大家進村,享用村民們慌忙逃竄前留下的晚飯。

  阿部稽將柳書盈留在身邊共用晚飯,席間兩人說不完的話,管它野利語還是漢語,亂七八糟一起上,唯有他們之間能懂,連阿部稽這麽冷峻的男子,都時見笑顏。

  歌琳默默看著,心中唯有歎息,雖為琪雅寒心,卻已是不想再阻撓二人。

  用完飯,天已黑,阿部稽決定再往前行,不在此留宿,以防有變。

  正要啟程,忽然聽到村口馬蹄紛亂,值崗的兵士叫著:“有官兵!”

  “官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