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淒慘回憶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2635
  “可能和你生母有關吧,也許,你母親是北疆人……”剛才縱論天下時的冷酷決斷,從她身上慢慢散去,她的聲音漸轉低柔,眼神帶著悲憫。

  奕六韓心中劇烈抽縮,師父的話驟然回響在耳畔:“站住!穆圖當年奸.殺你生母,你還要救他——”

  一種難以言傳的顫栗和哀慟掠過心頭,他甩甩頭,不願意去深想,清了清嗓子,很快恢複開朗,低頭看見蘇葭湄把他的一根發辮繞在手裏玩弄。

  小湄特別喜歡玩弄他身上的某物,譬如他的玉墜,他的發辮。

  這些小動作,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很憐惜,剛才和他談論天下大勢時那個睥睨縱橫的女子,突然變回了那個小小的女孩,像抱著線團的小貓,專注地玩弄著他的發辮,讓他莫名地就泛起一絲愧疚。

  “有件事對不住你。說好了和你先去高臨。但是,小歌肯定不會答應……”

  她絞著他發辮的手驀地僵住,然而隻一瞬,她的手又靈活地動起來,用他的辮梢掃著手心,冷聲說道:“那你就帶張秀才去吧。我騎馬慢,會耽擱你的行程。過了這麽久,你父親可能不在高臨了。如果皇上征調他,他肯定要去調兵籌糧。你漢語不熟練,對梁國內情不了解,帶上張秀才如有臂助。我留下來,和一千野利人一起,等你的消息。”

  “還有,如果小歌回心轉意,我今晚可能就會搬回去,你能諒解嗎?”

  “我有什麽不能諒解,你在大事上都聽我的了,你決定認祖歸宗正是對我和我爹的信任。”她微一揚首,唇際綻放一縷淺笑。

  “小湄笑起來真美,為何不多笑笑。”他抬起常年被刀磨出厚繭的粗糙大手,輕撫她嬌嫩的麵龐。

  為何不多笑?

  她抬首望著窗戶,窗紙上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好像又下雪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不愛笑了呢?

  是從母親死那年嗎?

  那天,也是這樣陰沉欲雪。父親沒讓她進去,可她隱約知道屋裏發生的事。她被侍女帶開了,可是侍女們自己也好奇,都擠在門邊聽西屋的動靜。於是她也聽見了,聽見他們在屋裏吵架,聽見家具轟然倒地,聽見父親壓低的怒吼,聽見母親淒厲的慘叫……

  之後父親看她的眼神就變了,他沒有打她、沒有罵她,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然而,她還是知道,一切都變了。

  從那以後,每次父親看到她,都讓她感到有地獄之火在渾身上下燒灼著。她是一條潰爛的傷疤,是父親恥辱的標誌,是戳在父親心頭的一根尖刺,是提醒父親頭頂綠帽的礙眼存在。

  她盡量避免出現在父親麵前。

  她想起來了,好像是在那天。蘇氏一族除夕宴上,看雜戲時,她發出了歡快的笑聲,而父親突然回過頭看了她一眼,那惡毒而厭惡的一眼,讓她的笑聲在戛然而止之後,也從此銷聲匿跡。

  從此以後,她總是盡量克製自己,不露出笑容,不表現歡喜,因為她知道,父親不願看見她笑,他會覺得那是母親和她的奸-夫在嘲笑他。

  在母親奸-情敗露之前,她曾是父親最寵愛的女兒。父親有四個女兒,唯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這叫“母愛子抱”——愛其母,所以愛她生下的那個孩子。

  就連嫡出的姐姐蘇淺吟都沒有她得到的父愛多。

  不過這是在八歲之前。

  八歲之後,一切都變了。

  母親死的那晚,下著大雪。她聽說母親病重,想去看母親,父親不準,將她鎖在屋裏,還不準奶娘進去。

  她不停拍打屋門,雕花菱格的門扇將手硌得鮮血淋漓,一直哭到嗓子啞了,後來半個月都說不出話。

  小小的她不停地拍著門,不停地哭喊,直到最後,累得喪失了所有力氣,順著門扇滑落到地上,趴在地毯上睡著了。

  外麵下著雪,室內有火盆,溫暖如春。然而她在夢裏,卻感覺四處冰封雪凍,好冷好冷,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茫茫,她呼喊著娘親,像孤單的小鹿,在皚皚無邊的雪野,獨自跋涉。

  好冷……無數雪花從天上跌落,像一聲聲冰冷的歎息,一道道冰涼的撫摸,掠過她的麵頰。她滿臉的淚結了冰,變成硬硬的麵具,緊緊地嵌在臉上,疼得她倏然醒來。

  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抱上了床,火盆已熄,殘焰已冷,她喊母親,喊奶娘,無人應答。

  又過了很久,有人來給她開門,她衝出去,衝到娘親的房間時,已經人去樓空。

  娘親去哪裏了?

  她跑出房間,外麵太陽高照、雪光耀眼,她在雪光和陽光交織的刺目白光裏,到處跑,到處找,跑遍了整個蘇家府邸,也沒有找到娘親。

  一個下人悄悄跑來告訴她,奶娘讓她到後院柴房見麵,她跑到柴房,奶娘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泣不成聲。

  “娘親呢?娘親是不是死了?你告訴我啊,娘親是不是死了?!”她從奶娘懷裏掙脫,抓著奶娘的衣襟拚命搖晃,淒厲地哭喊。

  “小湄,小湄,你冷靜……”淚水在奶娘臉上奔湧,然而她必須竭力忍住,她的時間不多了,有一些重要的話,必須告訴小姐,“小湄,一定要好好地活著,三夫人死前交待我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直到你的親生父親來找你……”

  奶娘壓低了聲音貼著她耳朵說,然而,奶娘的聲音突然變得那樣遙遠,那樣恍惚……

  親生父親?原來,父親不是親生的……

  她忽然就安靜了,抹了抹眼淚,問奶娘:“娘親葬在哪裏?”

  “可憐的三夫人,一床草席拖出去,葬在郊外亂墳崗,老爺好狠的心,都不讓三夫人入祖墳。小湄,老爺把我辭退了,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要小心四夫人,是四夫人告的密,老爺才會……”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奶娘,你是不是搞錯了,告密的是大娘吧,大娘早就看娘親不順眼了。四娘和娘親就像親姐妹一樣要好,怎麽可能……”

  奶娘冷笑道:“大夫人豈會知道你娘親的秘密?小湄你記住了,越是交心的知己,越要防備,這樣的人一旦害你,你怎麽死都不知道。”

  八歲的她不寒而栗:“奶娘,你和娘親也情同姐妹,那麽你也不可信嗎?”

  奶娘摸摸她的頭:“傻丫頭,我和你娘是利益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娘和四夫人,雖然表麵上稱姐妹,然而她們共有一個男人。奶娘告訴你一句話,你記住了,共享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是勢不兩立的敵人,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知己。你娘就是太大意了,才會被人算計,你以後千萬小心四夫人,記住了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奶娘。

  幾天後,她趁著家人不注意,一個人跑到郊外亂墳崗。她記得奶娘說過,奶娘走之前會去娘親墳上,給娘親獻上一束鳶尾,那是娘親最愛的花。

  然而她找了許久也沒看見哪座墳前有鳶尾,千裏孤墳,荒煙衰草,她一個人在墳地晃了一整天,直到夕陽落滿墳崗,烏鴉淒厲地叫著、成群地降臨。

  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隨意找了個墳包的背麵躲風,用力抱緊自己,一邊顫抖著一邊任由眼淚肆意地流了一臉。

  “我的天,小湄,我叫你多笑笑,怎麽你反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