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損招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627
  “天好陰沉,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蘇葭湄靠著書案,從一本發黃的書卷抬起頭來,托腮自語。

  正在打掃屋子的唐虞,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答道:“是啊,今年下了好幾場雪了。”

  蘇葭湄回頭看她一眼,說道:“你歇著吧,你身子剛恢複,別累著了。”

  唐虞拿掉了孩子,前幾日蘇葭湄都不讓她幹活,隻讓她躺著休息。從她墮胎當晚,柳書盈就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睡了這麽多天,實在不好意思了,今天她不顧勸阻,一定要幫著幹活。

  “我沒關係,我身子壯著呢,夫人。你就看你的書吧,不消擔心我了。”唐虞用帶著當地土話的口音絮叨著,“這幾日暖和,這場雪一下啊,過幾日就不會再暖起來了。這一冷啊就要冷下去了,我們這裏把這種時候叫做‘臘前春’,就是說臘月最冷之前的熱氣回升……”

  蘇葭湄雖頭埋在書裏,耳畔卻一直聽著唐虞在碎碎念,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以前隻有柳書盈一個侍女的時候,屋子裏成天都是安靜的。這唐虞之前跟著沙列魯的時候,一副膽小畏怯的樣子,沒想到在這裏住了幾日,和蘇葭湄、柳書盈混熟了,話就多起來了。

  這時,門外傳來奕六韓特有的豪放笑聲。

  唐虞倏地刹住話頭,放下箕帚,整了整衣襟,打起簾子,迎了出去。

  “汗王回來了!”

  蘇葭湄聽見唐虞在門外行禮。

  “唐虞,快,快,來幫忙!”是奕六韓大刺啦啦的聲音。

  蘇葭湄心中疑惑,合上書卷,站起身來,先走到鏡台前看了看儀容:繡著梨花的白色小襖,衣襟和袖口鑲著雪白狐毛;碧色水紋曲裾長裙,如層層水波輕漾;頭梳旋螺髻,依然簪著幾枚藍色小花簪;綠鬆石耳墜,在她側首審視間輕晃閃耀著,襯得膚白勝雪、眸亮若星。

  她臉上的斑疹已經所剩無幾,潔白的膚色越發一天天瑩潤剔透。

  她對自己的容顏很滿意,理了理鬢發,這才不緊不慢、端莊優雅地走了出去。

  外麵很熱鬧,她抑製著內心的好奇,沒有急慌慌地衝出去。剛走到門邊,簾子被人啪地掀起來,她連忙後退兩步。

  奕六韓的一個親兵露出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夫人,冒犯了。”

  她點點頭,神色溫和,沒有答話。

  親兵將厚厚的棉布簾子撩起來,然後又有兩個親兵抬著一個兵器架進來了。

  饒是鎮定冷靜如蘇葭湄,亦驚呆了,不知道這是什麽陣仗,微微睜大了一雙杏眼。

  兩名抬著兵器架的親兵小心翼翼地找了屋裏比較大的一塊空間,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裏,一名親兵用怪腔怪調的漢語問蘇葭湄:“夫人,您看放哪兒比較好?”

  蘇葭湄從震驚中回過神,正在思量,奕六韓幾個大步進來了,揮著手指點江山,急吼吼地喊著:“放那邊,對,靠東牆那邊。”

  他轉頭看見蘇葭湄:“小湄,把你的箱籠挪到鏡台邊可以吧?”

  蘇葭湄望著他:“可以。”

  她話音未落,奕六韓衝著屋外喊另一個親兵:“額托,來來,把夫人的箱籠挪到鏡台那邊。”

  又進來一個人高馬大的親兵。

  屋子裏一下顯得十分狹窄擁擠。

  這時,柳書盈洗衣服回來了,挎著裝滿衣服的木盆,看見這麽多親兵穿梭來去,從奕六韓的房間搬出一件件家具,搬進蘇葭湄的房間。柳書盈驚呆了,抱著沉重的木盆站在那裏竟渾然不覺。

  唐虞端著裝滿洗漱用具的銅盆,從奕六韓的房間走出來,一眼看見柳書盈呆立在院子裏,欣喜若狂地衝過去,對柳書盈喊道:“還不來幫忙,汗王要搬到咱們夫人房裏住了。”

  柳書盈一聽這喜訊,喜得手裏木盆差點掉地,連忙用力抱住,突然又覺得重,趕緊將木盆擱在地上,也顧不上曬衣服了,上前先看唐虞手裏的銅盆:果然是汗王洗漱用的巾帛、漱口鹽、牙具(注:有資料說古代有用楊樹枝當牙刷)、水匜等物。不由喜出望外,拉住唐虞袖子,朝奕六韓房間望了一眼,低聲問:“那邊不會鬧嗎?”

  唐虞湊過來低聲說道:“歌琳公主不在,我進去替汗王拿這些東西時,那兩個侍女臉色可難看了,我聽見她們在嘀嘀咕咕地說什麽,有幾個野利詞我聽懂了,好像是汗王生公主的氣了……”

  柳書盈也喜之不盡,連忙推她:“快進屋去吧。”

  唐虞和柳書盈給蘇葭湄當侍女數日了,眼見汗王從未在蘇葭湄這裏留宿,都為自家夫人暗暗懸心。這下,男主人的恩寵終於分到這邊來了,兩個侍女自然為女主人喜上眉梢。

  唐虞歡天喜地抱著汗王的洗漱用具進屋,發現屋裏擠得幾乎找不到立足之處了。

  當初在玉井山剛落腳時,歌琳挑了最大的一間,那也是唯一一間與男主人的起居室相連的屋子。

  蘇葭湄這間屋子比奕六韓和歌琳住的那間小得多,現在奕六韓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都搬過來了,擠滿了屋子,幾名幫忙搬家的親兵人高馬大的,更是連轉身都困難了。

  屋子裏又熱鬧又擁擠,奕六韓興衝衝地指揮著親兵放這放那,滿屋子都是他大刺啦啦的聲音。

  唐虞想問問汗王,他的洗漱用具放哪裏,根本就插不上話,想了想,將他的洗漱用具和蘇葭湄的放在一起。

  這時她才發現沒看到夫人,她轉著頭到處找,看見蘇葭湄在旁邊小間裏。

  原先放在蘇葭湄房間的一些家什,被挪到了唐虞和柳書盈睡的小間,蘇葭湄正在整理她的那幾本寶貝書卷。

  “夫人,你歇著,我來。”唐虞連忙上前幫忙。

  “不用,你不知道這些書怎麽放。你把坐墊都鋪好,再把那兩張矮幾挪到長案邊。”

  “是的,夫人。”唐虞一邊答應著,一邊看蘇葭湄臉色,讓她震驚的是,蘇葭湄麵無喜色,一如既往沉靜,甚至還帶著冷漠。

  唐虞這就搞不懂了,夫人的自控力再好,也不至於是這樣的表情吧。

  唐虞幫著蘇葭湄將小間整理好了,奕六韓在外間喊著:“小湄,快來,開飯了。”

  蘇葭湄來到主屋,擁擠的主屋勉強放進了一張大食案,這是歌琳那邊的食案,往常都是請蘇葭湄過去吃,或者給蘇葭湄送一份飯過來。

  這是第一次在蘇葭湄的屋子裏開飯。

  食案上擺著一盆蒸餅,幾盤野菜,一碟肉幹。

  奕六韓已經開吃了,拿著一張蒸餅大口嚼著,含著滿嘴食物指著對麵座位:“小湄,快坐下吃飯。”

  柳書盈端來銅盆,蘇葭湄洗了手;唐虞捧上巾帛,蘇葭湄將手擦淨;這才在奕六韓對麵坐下,輕輕撫平裙裾。

  奕六韓拿了一張蒸餅遞給蘇葭湄:“午飯時間都過了,餓壞了吧?”

  蘇葭湄接過,放在麵前的陶碗裏,先不吃,而是看了一眼牆角,問道:“漏壺呢?”

  奕六韓轉著腦袋,發辮跟著甩動:“剛才我還看見了,那會兒是未時二刻。”

  這時隻聽唐虞說道:“漏壺在這裏。”

  她將銅製漏壺從一個矮櫃旁邊擰出來,重新放回原處:“未時三刻了。”

  蘇葭湄目光跟著漏壺走,順便在屋裏環視了一圈:奕六韓的兵器架占據了整個東牆,數十柄刀鞘劍鞘在昏暗的室內流溢著暗沉沉的光澤。

  “點燈吧,太陰沉了。”奕六韓吩咐侍女,“不然對麵坐了大美女我都看不清。”

  唐虞和柳書盈連忙去點燈,同時相視而笑:汗王真會逗夫人開心。

  果然,蘇葭湄一直冰冷的神情,終於有了一點點暖色。

  燈點起來了,室內彌漫著溫暖而又柔和的光。

  她沒想過能和他單獨用餐,記憶中,每次都有歌琳在。

  心間有溫柔而酸楚的水波漾過,蘇葭湄竭力控製住自己,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餅吃,問道:“赫比大叔今日不是給夫君獻寶刀嗎?怎麽沒看見兵器架上有?”

  奕六韓眼神一動,笑道:“你怎麽知道寶刀不在兵器架上,你好好看一看。”

  蘇葭湄還是低著頭,小口地咬著餅,說道:“兩柄鮫魚皮刀鞘,一柄日月紋金銅刀鞘,一把纏金絲犀角劍鞘,一杆梅花槍,三杆龍舌長矛……”

  她沒有看兵器架,就將上麵插的兵器全都說對了。她常去隔壁吃飯,說明她每次都有暗暗留意與觀察。

  他對她豎起大拇指:“小湄的眼力和記憶力遠超常人。”

  她臉色不變,隻有嘴角輕輕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那是被他誇讚的喜悅。

  “夫君還沒告訴我寶刀去哪了?”

  “你猜猜。”奕六韓興致勃勃地說,用筷子夾了肉幹和野菜放進蘇葭湄碗裏。

  蘇葭湄從食案上拿起筷子,將肉幹夾進嘴裏,想了想,遲疑著問:“難道送人了?”

  “對,是送人了。”奕六韓又拿起一張餅咬了一大口,同時往嘴裏送了滿滿一筷子野菜,“你猜猜送誰了?”

  “赫比大叔用昆侖神烏為可汗打的寶刀,專門敬獻給你,你卻送人了。”蘇葭湄慢慢嚼著硬邦邦的肉幹,“這個人必是你心中極在乎的,而且他應該也擅長使刀。”

  蘇葭湄用筷子輕點著碗裏的餅,一雙水杏大眼輕輕轉動著,思索著。

  奕六韓一張餅下肚了,開始吃第四張餅,給蘇葭湄碗裏又夾了幾片肉幹,笑嘻嘻地等著蘇葭湄猜。

  一旁伺候的兩名侍女見夫人與汗王言語投機、其樂融融,心中甚喜。

  唐虞滿麵喜色,低頭偷笑。

  柳書盈比她含蓄,隻在眉梢眼角露出淡淡喜悅。這時,柳書盈突然渾身一震,一個默默呼喊無數次的最最心愛的名字刹那間衝進她的耳朵、掀動她的心房——

  “是阿部稽。”蘇葭湄將筷子一放,抬眸望著奕六韓,眼中波光瀲灩,絢麗動人,“夫君將寶刀賜給了阿部稽,對不對?”

  奕六韓一邊笑著點頭,一邊朝柳書盈看去:“你看你家夫人多高興,她這是為你高興啊!”

  柳書盈含羞垂首,唇際抿著一絲淺笑,裙裾和袖邊微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