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失子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5      字數:3866
  他心裏咯噔一下,猛地收韁,勒住雲翼,下馬狂奔過去。

  刹那間,他的視線被撕裂了——

  她躺倒在雪地裏,身下一灘殷紅的鮮血。襯著潔白無瑕的雪地,那鮮紅的色澤閃著刺目的光,幾乎刺破他的眼眸,眼淚頓時如潰堤般衝湧而出。

  “小歌!小歌!”他嘶聲大喊,撲過去,將她抱起來,“你怎麽了!”

  他試了試她的鼻息,長舒一口氣,她還活著。他又檢查她的傷口,看血從哪裏來。當他弄明白血的來源,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劇痛從骨頭深處迸裂出來。

  她流產了!

  “小歌,你懷孕了,為何不告訴我!”他抱著她,仰天痛哭,像一頭受傷的怒獸一般悲嚎,聲震百裏,在皚皚雪原上久久回蕩:“你為何這樣傻,為何要這樣!”

  十幾名親兵默默地看著他們勇武的汗王哭成這般模樣,不敢上前相勸。

  “對不起……”

  聽到她微弱的聲音,他渾身劇烈一震,低頭捧起她的臉:“小歌!”

  她輕輕睜開眼眸,晶瑩的淚水一滑下就凍成了冰珠:“對不起,我……”

  他將一根手指摁在她發紫的唇邊,搖頭:“是我不好,不該打你……”

  她吃力地抬手,摸他滿臉淚水化成的冰痕:“不,是我對不住你……我明知道懷了你的孩子,我……我出走的時候就想好了,要墮掉這個孩子來氣你……”

  “天啦,小歌,你為何……”他痛得心中一陣陣抽搐,“你為何這麽傻!”

  ……

  將歌琳抱上雲翼,帶回村落已是半夜。

  幾個藥奴連忙為歌琳熬藥、清洗、救治。

  天色將明時,一個年老藥奴走出屋準備向汗王稟報,卻見奕六韓手扶一株枯樹,站在院子裏,發辮鬆散,胡髭淩亂,穿著昨晚染了歌琳身上鮮血的皮袍,高大偉岸的身軀,在初冬寒冷的晨空下,顯得格外蕭索。

  這個老藥奴和緹娜共事多年,也是看著奕六韓長大的,見此情形,不免心疼。她咳嗽了一聲,奕六韓立刻回頭,正要往屋裏衝去,老藥奴拽住他:“汗王……”

  他看著她:“小歌怎麽樣?”

  老藥奴神色沉重:“她在冰冷的雪地上趴得太久,隻怕以後不能再生育了……”

  奕六韓眼神一痛,叮囑道:“別告訴她本人。”

  說完往屋裏去。

  他沒有在屋裏待多久,就讓人找來蘇葭湄。

  蘇葭湄原本跟歌琳、緹娜住一間茅屋,由於要救治歌琳,她暫時回避了。

  她的腳傷並未完全愈合,一瘸一拐地提著裙子跑了來,滿麵擔憂:“夫君,小歌怎麽樣?”

  他搖搖頭:“暫無性命之憂,隻是以後恐怕不能生育了。”

  她連忙引袖拭淚:“這傻姐姐,怎麽有了身孕自己不知道?”

  奕六韓歎息,眼底掠過痛楚:“她自己知道,隻是沒告訴我。”

  蘇葭湄微微睜了杏眼:“知道還要騎馬出走?”

  奕六韓一時無語,不想多談下去,對蘇葭湄說:“小湄,我要立刻帶人馬去兩百裏外探查,今晚趕不回。我把小歌交給你照顧,你能保證照顧好她嗎?”

  蘇葭湄秀婉的容顏瞬間變得嚴肅,眼神堅定、冷凝,字字擲地有聲:“夫君,你放心去吧。我定會照顧好小歌,若小歌有何差池,你讓我下堂。”

  “下堂?”奕六韓眉峰一揚,略為不解。

  “就是休妻。”蘇葭湄櫻唇一抿,神色鄭重。

  “啊……”奕六韓露出了從昨日葬禮起就沒見著的爽朗笑意,劍眉星目明亮如日照,“好,就這麽說定了。”

  他又將歌琳的兩名侍女叫來,指著蘇葭湄對她們說:“小湄也是你們的女主人,要照顧好她,有不能決定的要事,可以請示她,語言不通就用手勢。切記別讓你們公主和小湄鬧不和。”

  他將同樣的話也交待了那名老藥奴。

  之後朝屋內望了一眼,轉身毅然離去。

  院外,奉他的令已經事先等待的人馬,在晨光中靜靜佇立。汗王一到,跨上雲翼,一聲令下,他們便跟隨著他,揮鞭策馬,整齊劃一,絕塵而去。

  立在院子門口目送他的隊伍行遠,蘇葭湄慢慢地走了回來,進屋。

  屋內,兩名侍女已經將早飯擺好了。

  每天一日三餐全都是奶酪、奶酒、醃製的牛羊肉、麅子肉、獺子肉等等,一桌子腥膻濃膩。

  到了這座荒村後,奕六韓專門派了一名能辨識植物的藥奴,帶著人挖了一些野菜。遊牧民族本來就以肉食和奶食為主,有沒有蔬菜也不是很在意。

  可是蘇葭湄在意,奕六韓便特意囑咐兩名侍女,每餐都給蘇葭湄煮一盆野菜。

  蘇葭湄自己帶的幹糧早已食盡,她第一次和奕六韓、歌琳一起席地坐著吃飯時,看著一盤盤腥膻,簡直要作嘔。

  見她吃得少,奕六韓用手指點著她的額頭:“小湄,你多吃點。”

  她不說話,咬著下唇。

  奕六韓問:“吃不慣草原上的食物?”

  她點點頭。

  奕六韓放蕩不羈地大笑:“傻丫頭,你看看小歌,前凸後翹,個子高挑,就是因為吃奶酪和羊肉長大。再看看你,要胸沒胸,要臀沒臀,我晚上抱著你睡覺都沒有什麽可摸的。還不快多吃點!”

  一席話說得一向冷定的蘇葭湄,臉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他這段話是用漢語說的,旁邊的歌琳隻看見奕六韓說話時,眼睛色眯眯地在自己胸部溜了一圈,但完全猜不到他對小湄說了什麽。

  此刻,蘇葭湄對著一桌子腥膻,想起奕六韓這段話,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一絲絲的甜蜜,漾散開來。

  她堅持著吃完了所有分給她的分量。

  歌琳躺在炕上,由侍女扶起來,喝了一點奶粥,喝完,讓侍女給她枕頭墊高,斜倚在炕頭。

  這時,蘇葭湄也吃完了,幫著侍女收拾。

  兩名侍女都是野利人,和蘇葭湄語言不通,但每次蘇葭湄都幫她們一起做事,讓她們很有好感。

  奕六韓也曾想給蘇葭湄挑一個侍女,蘇葭湄拒絕了。沒人懂漢語,挑了侍女給她,她使起來也不方便。而且她病愈後,什麽都能自理,不需要侍女。

  收拾完後,蘇葭湄拿了針線活,坐在炕尾埋頭做活。

  歌琳靠在炕頭,借著清晨的微光看她。她注意到,蘇葭湄是在給奕六韓縫補衣物。

  野利部公主綠色的眸子裏,燃起兩簇幽幽的火焰。

  突然,綠眸驀地睜大,驚怒之色如雷電般迸發。

  隻見蘇葭湄補完奕六韓的褻褲,將之攤開在膝上,久久凝視著,眼神迷離,耳根有一絲紅暈。

  歌琳氣得坐直了身子,緊緊抓著身上蓋的毯褥,胸脯一起一伏。

  這小狐狸精太不要臉了,竟對著我男人的貼身褻褲發怔!

  這是我的男人緊貼隱私部位穿的褲子,怎麽跑到她那裏去了!

  歌琳胸中一團狂怒之火滾滾翻騰,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想起那晚她開恩讓這小賤人進帳篷睡,這小賤人躺在奕六韓懷裏不肯動;她想起這小賤人和奕六韓同被而眠了十幾個夜晚;她想起那晚就在這個炕上,奕六韓剛倒下,這小賤人立刻就鑽進他懷裏。

  種種聯想猶如魔爪撕扯著她的心,她像一頭被悲傷激怒的母獸,拍打著土炕邊緣,支撐著剛剛小產的虛弱病體,指著蘇葭湄,聲嘶力竭地命令兩名侍女:“快把她手裏的東西給我奪下來!不準她再給汗王補衣服!”

  兩名侍女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蘇葭湄也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歌琳。

  歌琳一氣之下,從炕上爬過去,自己去搶。

  一名侍女趕緊摁住她,她不斷扭動,披頭散發,狀若瘋魔:“快給我搶下來!聽到沒有,你們聽到沒有!”

  另一名侍女連忙上前將蘇葭湄膝蓋上、身邊所有的衣物收走。

  蘇葭湄愣愣地看著,片刻後,站起身,抓住那名搶衣服的侍女,手裏比劃著什麽。

  侍女為難地看看歌琳,又看看蘇葭湄。

  蘇葭湄神情冷酷堅決,輕柔的手勢裏卻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那侍女隻好鬆了手,蘇葭湄扯過那條還沒補好的褻褲,指著某些地方,又扯過另一條補好的,指指點點。

  歌琳在旁邊怒吼:“還不快拿走!以後,汗王所有的衣褲都由你們倆縫補,不準這賤人再碰一下,聽到沒有!”

  侍女趕緊唯唯諾諾地從蘇葭湄手裏奪過來,來到歌琳身邊,歌琳問她:“那賤人跟你比劃什麽?”

  侍女低頭看著手裏補好的褲子:“她告訴我該怎麽補。”

  歌琳眼神輕蔑:“補衣服有何難,還要她教?”

  侍女將褲子遞到歌琳眼前:“可是公主,奴婢們補不出這樣的針腳,你看……”

  歌琳一揮手,將奕六韓的褲子甩到了地上,恨恨地說:“能補什麽樣就什麽樣,我的男人穿什麽褲子都是我男人,以為會幾下針線就想跟我搶男人嗎。”

  鬧了這麽一通,剛剛流產的歌琳終於支持不住,歪在炕頭大口喘氣,然而一雙綠眸依舊厲光凜凜,像兩把綠森森的小刀投向蘇葭湄。

  蘇葭湄微微昂首,冷冷與歌琳對視,神色從容冷冽。

  歌琳被她的神情激怒,再次提起精神,抓過自己的一件褻衣,咬牙切齒用力撕碎,交給侍女:“她不是要炫耀女紅嗎,你把我這件褻衣拿給她,讓她補成和原來一樣!”

  侍女囁嚅著,不敢動。

  歌琳將碎片塞到侍女手裏,推了她一把:“快去啊,聽到沒有?”

  侍女隻得拿著破碎的衣服走到蘇葭湄麵前,比劃著手勢表達意思。

  蘇葭湄看了看侍女手裏的衣服,臉現嫌惡之色,退後兩步,清傲揚首,廣袖輕拂,走了出去。

  她衣袂飄飄的清瘦背影,清冷如雪中寒梅。

  歌琳看著她傲然走出去,牙齒咬得格格響。

  這不要臉的小狐狸精,這時候做出一副好清高的模樣。跟我搶男人時那賤樣,往我男人懷裏直鑽的騷樣,我可是親眼所見!

  歌琳這樣想著,越發氣苦,驀地後悔起昨日的出走。她再也不那麽傻了,她憑什麽要離開,成全他們?本來就是她的男人,小騷貨是後來者,她為何要離開,給小騷貨騰出地兒?她為什麽要輕易認輸,將深愛的男人拱手讓出?

  這裏兩個女人互不相讓的時候,東南二百裏外,奕六韓為了一千多野利人能吃飽肚子,帶著人馬埋伏在荒草叢中,一動不敢動,窺探敵人動靜。

  他為尋找歌琳,兩夜未眠。如此一動不動趴在草中,不免犯困,為了不使自己睡過去,他在每次睡意襲來之時,用刀鋒劃自己胳臂,直劃得鮮血淋漓、血肉翻卷,用疼痛感刺激自己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