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庭院之內，繼續著昨晚未盡的棋局。

  “如果你想站在人類哪一邊，幫他們誅殺青獅猿那種小妖，用咒法隨意召喚出的咒傀都能殺了青獅猿，根本不必大費周章用石縛咒抓住它，白費力氣。”老者舉著手中的白色棋子，落棋不定，看向徐公子的眼神，也是眼神閃爍不定。

  徐公子默然無語。

  “就算你打算站在妖怪那一邊，不想殺青獅猿，想救它，明明你可以令在場的所有人在眨眼間腦袋落地，再從容放走青獅猿，最後青獅猿也不會死，又或者……”

  老者笑了笑，搖了搖頭。

  “如果你實在搖擺不定，不想殺那些人，又想救青獅猿，施法把那些人定住了，再大大方方放走青獅猿，也不是做不到，事實上，這才是最好的辦法，從一開始你也就知道，但是，你選擇的愚蠢方式，卻讓青獅猿死了。”

  無論如何，最後青獅猿還是死了。

  “是啊，說是自己間接造成的也不為過……”手持黑色棋子的徐公子想到這裏，心中也難免升騰起一股難過的情緒。

  但是，下一秒，徐公子的眼神，又陡然變的堅定。

  並不會總是這樣的。

  “人類的靈性很高，施以教育，便會慢慢了解如何與萬物共生之道，總會有人族和妖族，以及其它世間萬物，全部和諧共存的那一天。”徐公子說道，落下手中黑子。

  老者歎了口氣，似乎是在嗔怪徐公子的天真。

  但他能有這種想法，也並不奇怪。

  苗寨城中，人人都知道的傳言，城內眾所崇仰的咒師徐公子無鬼，乃狐狸與人類相交所生。

  不過，傳說並不知道的是，那隻“狐狸”可不是一般的狐狸，而是天雲山群妖中最強的妖尊，九尾妖狐。

  那人類，也並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根骨奇佳，刻苦從一個普通道者，修煉成為神職，逾越千年，最後甚至成為了雲中之君，踏入天雲山地界，成為天道之劍的三位執劍人之一。

  妖尊和仙人，彼此該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但隻要未曾踏入神佛之境，七情六欲，便是誰也無法斬斷。

  一場邂逅，讓妖狐和仙人，都動了癡念。

  在這場錯誤的愛情和結合後，九尾妖狐誕下一個男嬰，但很快，她和雲中君如此大逆不道的相戀，便是紙包不住火。

  天道之劍的另外兩位執劍人，天道峰的大長老沙孤煙，以及伏龍山的現任天師張道玄，立刻找到了雲中君和九尾妖狐。

  按律，這妖狐和仙人，以及厄運之子，都該是被誅殺。

  經過一番沒有絲毫意義的反抗後，九尾妖狐落敗，當即自我了斷，隻為換取雲中君和孩子能夠活命。

  而雲中君心知，他絕對不會是沙孤煙和張道玄二人的對手，更何況，這二人的身後，還有著更恐怖的存在。

  雲中君隻能跪地認錯，希望能用自己的以死謝罪，換來這孩子的活命。

  畢竟，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沙孤煙和張道玄二人，長歎了一口氣，顧及往日情誼，也做出了網開一麵的決定。

  因為暫時沒有更合適的雲中君補位人選，便留了雲中君一命，隻抽走了他的仙骨，並把他的真身囚禁在了天道峰的天牢內，隻讓雲中君繼續用他的雲氣分身，去天雲山境內的各處，繼續他本來的職責，維持境內秩序，是以戴罪立功。

  至於這厄運之子，是斷然不可留在天雲山境內，便由張道玄帶著，送出了隔界山，來到了凡世。

  或許是出於某種私心考量，張道玄並沒有把孩子留在伏龍山，而是送去了南疆，拜托他的一位老友代為照料。

  更為奇怪的是，原本和沙孤煙商量好，對於這個孩子，該是永生隱瞞他的身世。

  可留下孩子後，臨走之時，張道玄卻是食了言，特意叮囑這位老友……

  當這孩子年滿妖族壯年的二十六旬，也是人類紀年的七十八年之時，便把他的身世，全部告訴他。

  回憶到這裏，與徐公子對弈的老者，不禁沉思摸著下巴，看著他麵前專心下棋的徐公子。

  “道玄啊道玄……你這老小子，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呢？”

  孩子漸漸長大，老友以《神異經》典故賜名，徐公子無鬼。

  徐公子無鬼天生畸型，擁有十三指，能結常人所不能結之印，這也預示著，即便人類咒師中的頂尖天才，也根本不配和他的修煉才能相比。

  手指的異常極容易被發現，可許多人都不知道，在徐公子無鬼的舌下還藏有另一小舌，此舌不需訓練便能發出妖言咒語，雙舌齊動，陰陽合璧，甚至能自行創造以前從未存在過的咒術。

  天賦異稟，又擁有先天妖氣，徐公子無鬼十四妖旬便盡得南疆巫王的咒術真傳，其後更是青出於藍，屢屢創下各種神奇傳說，成為萬人景仰的咒師。

  由於徐公子無鬼具雙重身份，一半人血，一半妖血，他的生命並非仇恨帶來，而是跨越兩族的珍貴機緣，是以徐公子無鬼深信自己的降世，必定有著維係兩族和平的奇妙因緣。

  為此，徐公子無鬼一直試圖消除人與妖之間的對立。

  一次又一次，他幫人類除退恐怖的妖怪。

  卻也不斷借機教育人類，與妖怪的相處之道。

  徐公子無鬼深信，終有一天……人族會和妖族，不再彼此仇視廝殺，和平共處。

  老者又下了一顆棋子。

  這顆化為淩厲攻勢的白子落下時，恐怖的強者氣息鋪天蓋地。

  徐公子無鬼紋風不動。

  “孩子，你錯了，大錯特錯，你讓青獅猿死了，也讓那些人類從殺戮妖物中得到了難以言喻的快感，就像那青獅猿，品嚐到了人肉的美味一樣，上了癮。”老者的身上繚繞著深沉的巫法力量，稍微提高音量，庭外便刮起了一陣厲風。

  “殺害生靈，豈有快感？”徐公子無鬼歎息。

  “大有快感啊，孩子，發現妖物確實可以殺死後，人類隻會越來越勇敢，咒不是你我獨有，對於咒，人類會越來越熟悉，力量也會越來越強，如此，他們便會更加肆無忌憚，自認為是這世間的主宰，肆意屠殺其它生靈，也就是說，你所暢享的美好願景，永遠也不會存在。”

  聽了這話，徐公子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老者繼續說道：“而你，因為不知道人性的陰暗，還在自以為中立理性，執著於幫助人類，教化他們，殊不知，你反倒成了人類的幫凶。”

  這一句話，說中了徐公子無鬼的痛處。

  令他手中黑子久久難以落下，也讓他想起了一件事。

  明明知道生命可貴，百日前有人拿著鋤頭殺了一隻偷吃廚房糧食的懷孕母貓，導致妖氣與充滿怨念的貓靈結合，成了貓妖。

  而後貓妖夜夜作祟，殺貓之人求助徐公子，想用撫靈術法儀式平息超度貓妖的怨恨。

  “要超度這隻貓妖，得用陰陽術從你身上折壽十年，再施法將命力過嫁。”徐公子無鬼在與貓妖溝通後，鄭重地向殺貓之人說明。

  “折壽十年？！”

  那殺貓之人大怒。

  “豈有此理！這區區一隻該死的貓的賤命，憑什麽這麽金貴？那便不要超度這畜生了！直接把它的靈魂也給殺滅掉！”

  沒有深仇大恨，為了一時氣憤不平殺了貓。

  卻在事後，根本不肯付出犯錯的代價，甚至還要徹底消滅這隻貓的靈魂，讓它永世不得超生。

  與此形成強烈諷刺對比的，是昨日在寨門附近，即便那青獅猿已經選擇認錯，發誓不再犯，卻依舊被人類殘忍殺掉。

  老者說的沒錯，自以為是萬物主宰，這便是人性的最大陰暗之處，徐公子無鬼越是想扭轉這樣的局麵，越是挫折。

  “我從未選擇站在哪一邊，我隻是恪守天道之理罷了。”徐公子無鬼又落一黑子，但語氣，已經有了些許的發虛。

  “是嗎？”老者輕蔑地笑了出來。

  “巫王前輩，你是無法在我心中製造困惑的，我所堅信的理念，最終一定會親手實現。”徐公子無鬼搖了搖頭。

  “當然，你我力量不分上下，我豈能在你心中製造困惑？困惑，其實一直都在你心中，隻是你一直刻意忽略罷了。”老者莞爾，隨即又落下一子：“不過人類的所作所為，會一直提醒你這個困惑，猶如心中之刺。”

  心中之刺。

  徐公子握緊手中的棋子，定然看著棋盤。

  無子可落。

  又一次，他輸給了這位老者。

  而這位能和徐公子夜夜對弈的老者，自然不是別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南疆巫王，張道玄的老友，保守徐公子身世之謎的人。

  “孩子，早些休息吧。”巫王起身，拍了拍徐公子的肩膀。

  徐公子卻是呆呆坐在原地良久，盯著那盤棋局，不知道是在思考自己為何落敗，還是在思考他的理念，究竟是不是一場天真且錯誤的空泛。

  之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徐公子更是能體會到老者所說，人性之陰暗。

  漸漸地，徐公子不再出手幫助人類。

  漸漸地，徐公子看到妖怪襲殺吃掉人類時，心中居然會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漸漸地，徐公子由偏向人類的立場，轉變成了偏向妖怪的立場。

  甚至，在他日後離開南疆，外出曆練雲遊之時，居然和南仙城的妖王聯手，做起了販賣人類的生意，不為任何利益，隻為給妖族謀取更多的生存空間。

  如此背負人類公敵，惡貫滿盈的罵名，直到他在迎來妖族壯年立冠的當日，收到了一封來自南疆巫王的信件。

  信件裏，闡明了他的全部身世。

  看完這封信的徐公子，心中一時有萬般情緒，足足消解了半個月，才緩過神來。

  或許，困擾了他這麽多年的疑惑，究竟何為天道，能在隔界山另一邊的天雲山境內，從他父親的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由此，徐公子拋下了凡世間的一切，來到了這隔世異界的天雲山，在偷偷潛入天道峰天牢，見到他的父親後，便開始了一係列的謀劃和動作……

  山隱鐵匠台庭院之內，盤腿和徐公子對坐的江楓，聽完徐公子的講述後，眉頭頓時皺成了疙瘩。

  徐公子的完整身世，已經足夠讓江楓震驚。

  而更讓江楓意想不到的，眼下這天雲山亂局的始作俑者……居然和他的師父脫不開關係。

  “師父……你為何要讓南疆巫王，告知徐公子他的身世？意欲何為？”江楓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而一旁的山老，也向徐公子問出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你和你父親雲中君，究竟打算謀劃做什麽事情？”

  徐公子深吸了一口氣，眼眶裏的四顆瞳仁，散發出逼人的光芒。

  “這和我父親無關，隻是我自己的打算，我要摧毀一切，重建這世間的天道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