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盡責小卒
作者:M江月白M      更新:2021-01-11 08:23      字數:5531
  2014年夏,和幾個朋友去參觀老舍故居。老舍先生曾經說過“在我入墓那天,我願有人贈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裏 。”老舍先生一生著作無數,家喻戶曉,可他所有作品中讓我感觸最深的卻是那一部沒有完成的遺作《正紅旗下》。清朝末年,社會動蕩、風雨飄搖,曾經風光無限的八旗子弟的生活也日漸窘迫。庚子兵禍,打碎了這些貴族們富貴安逸的美夢。

  不知為何,站在老舍故居的門欄之下,一個無奈中又帶著些期待的笑湧入我的腦海。他很年輕,高個子,穿著一身黑袍,有種說不出的貴氣。我問他,你是誰,他調皮地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就是荷燁的雛形,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便是在那時那地起航。

  他的性格,搜腸刮肚、拈毫吮墨,窮盡我這一點可憐的詞匯量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如果一定要說,我可以做出一個比喻,大概就是人間大菠蘿吧。惹眼的爆炸頭,非要削皮挖眼泡鹽水再冰鎮才能入口。若急了非要酸倒你的大牙,澀麻你的嘴唇。

  他誕生在無限的孤獨與寂寞之中,他與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生靈都不同。他是從死亡之中掙紮出的一線生機,是毀滅之中催生出的一點希望。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天生冥仙,他的出生被萬眾矚目,被預言為災煞。是冥王收養了他,拯救了他,給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他不是什麽毀天滅地的魔丸,甚至在誕生之初脆弱得如同一個人族的嬰孩。他沒有同類,沒有親人,他存在的價值似乎就是一個警示,但他天性善良,他曾因這在洪荒時期最不值錢的善良吃過很多虧,付出過很多代價(番外中會寫到),他甚至把善良歸為自己致命的缺點。

  他從未停止過渴求更多、尋找更多、證明更多,從最初的證明給他父親看,到後來,他都不知道該證明給誰看。其實,他的三觀並不是自帶的,而是來自於他的父親。不同的是,冥王不得不成了冥王,他始終也隻是他自己而已。

  在我原本的設定中,荷燁是第一主角,行文的過程卻發現這個人物太難把握。他橫跨了三個迥然不同的時代,分別對應三次量劫。首先就是洪荒時代,那是一個弱肉強食、武力至上的時代。他得天獨厚的天賦與開掛的身份都成了最強配置,讓他一躍成為巫族最耀眼的新星。他有地位、有顏值、有實力,可以說是妥妥的“高富帥”。他恣意灑脫,並不是因為他本性如此,而是時代造就。或者說,任何一個人擁有他的經曆與實力,隻要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之人,其外顯的性格都應如此。

  那大概就是一個沒什麽事兒好發愁的年代,練練功、打打怪、帶帶小弟(番外中會寫),無外乎此。這些對他來說都是手到擒來,不需要花費多少心力。至於背後的暗潮洶湧,他並不是沒有察覺,而是秉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大無畏精神。那是因為他從不曾真正品味過“愁”的個中滋味。

  洪荒時期的荷燁,毫無疑問是耀眼的、是不可一世的。他總想向自己那火爆脾氣的老爹證明自己不再是個孩子,能獨當一麵了。他也會在年少的時候刻意闖禍引起父親的注意;也會調皮搗蛋,帶著其他孩子闖禍胡鬧(番外中會寫);也會在吃了虧之後帶著兄弟們殺上山去報仇雪恨。

  他驕傲,他更有驕傲的資本。他從不願意承認自己所獲得的一切其實是占了“冥王之子”這個莫大的便宜,他也不希望別人因為他是什麽“少主”而讓他幾分。若你說他是個熊孩子,他肯定會丟下啃了一半的西瓜來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麽叫禍從口出。當然,所謂教訓,往往也隻限於捉弄罷了。

  他的第一次成長,來源於自己的父親。當他的三觀逐漸健全,他開始爆發“審父情結”,那個曾經讓他崇拜、依賴甚至默默當成高山仰止的父親形象逐漸崩塌,他開始與他疏遠,甚至故意跟他對著幹。其實,他並不是想戰勝自己的父親,他是想聽一句親口解釋,告訴他,孩子,一切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父親是有苦衷的。可是他等了幾萬年也沒有等來,自此父子離心,歎息!

  洪荒時期再漫長也終將過去。第一次量劫爆發,雖然是巫妖兩族積怨已久,但荷燁單槍匹馬殺上天庭卻是最終的□□。在這場浩劫中,他失去了至親好友,失去了同門兄弟,卻得到了一段最為真摯的愛情。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男人為他打開了嶄新的世界。巫族氣運大傷,退居冥界、接手地府。荷燁也真正掌握了實權,負責重中之重的投胎事務。

  手握重權,人在高位,他迎來了第二次成長。若說從前種種,不過是巫族內部的小打小鬧,這次要麵對的則是六界生靈。他在一眾得力幹將的協作之下,軟硬兼施,把投胎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此時,他不光要證明給自己的父親看,更為了他所愛之人。

  你很優秀,我也不差。或許這就是最完美的戀愛背景。

  可是,感情本身就很複雜,與道情之間身份的詫異、道情謹小慎微的態度以及兩個人始終沒有說開的那些誤會,讓這份感情原地踏步。他依舊是驕傲的,是不願意低頭的。他不食嗟來之食,索性隨他去吧。

  這個階段的社會製度發生急劇變革,不再是武力至上,而開始變得更為複雜,有尊卑,有道德,有苛刻的律法,更有人情。荷燁的學習能力自然是不必懷疑,他能變成一個外人眼中八麵玲瓏之人。實際上,就像鸚鵡學舌,他隻是學著那些情商頗高的人說話辦事,而本質上還是一個不怎麽開竅的榆木腦袋。

  他的人緣也是在這個階段去積累的,他平易近人,又十分仗義,對下屬也是恩威並施,不苛責、不偏袒卻也絕不會得過且過,這是他展現人格魅力最好的階段(後文有交代)。此時,他是冥界的二級冥官,在新的身份上,他依舊做得很好。

  這個時期的荷燁,終於開始有些迷茫,又或者說,他其實還沒有真正學會愛是什麽。道情以一身龍骨拯救六界於危亡之際,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貫穿他前半人生的父親的角色。對於英雄的崇拜,或者說對於這份深情的感動讓他陷入到“被人告知”的愛情之中,就像英雄救美之後總伴隨著以身相許。他稀裏糊塗地開始戀愛,練著去愛。

  或許,那個時候的荷燁,並沒有真正愛上道情,更多是伴隨崇拜而生的一種仰望和愛慕。而那個金盔金甲的戰神走下神壇,單膝跪地對他說——我心悅你的時候,我隻能說,這誰扛得住啊!

  荷燁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與這個戀人相處,不想暴露他竟然也有不擅長的時候。所以迎來送往,他總是用一種笨拙的隨和去麵對對方,似乎什麽都是淡淡的。

  這裏,我想對他的心理狀態與性格進行一次剖析。愛情麵前,他依舊是驕傲的,隻是這種驕傲不是無時無刻的炫耀,而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的開啟。你可以靠近我、可以遠離我,可以愛我或不愛我。若你問我是否在意這樣一段關係,我一定會傲嬌地告訴你,我不在乎。就像一隻背著龜殼的小烏龜,堅硬的盔甲之下是柔軟的心,他會時不時地探出頭來,如迎接他的是溫柔的撫摸,他欣然受之,若是迎頭一擊,他也能迅速縮回殼裏,不會受傷。

  可以看得出,他此時的驕傲不再是真正的驕傲,而更像是一種嘴硬。這是因為他聰明絕頂,他知道,和道情之間的感情從不牢固。兩棵招風大樹若成連理枝,恐會最先被摧折。那時候的他們,從未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既沒能抓住虛無縹緲的永恒,更沒能過好當下。可歎!

  若要我說,荷燁真正愛上道情,是在他魂歸天地的那一刻。這打擊對他來說是毀滅性的。一夕之間,他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強勁的實力,更失去了他一直以為雖然誤會頗深,可卻始終在意他的父親。

  他逼著自己相信道情之死另有隱情,他需要和自己和解,需要一個自洽的理由。這時候,三觀完備的荷燁,甚至死也不能。他沒有日複一日地消沉下去,而是讓自己重整旗鼓,變成一個比以前辛勤百倍的工作狂。這是他第三次成長,比死更艱難的,其實是活下去。

  這個階段的荷燁,從雲端跌到穀底,幾次重要的場合出醜(後文以及番外會寫到),他卻並不甚在意。在嘲笑與質疑的聲音中,他依舊做著他該做的事情。他還下到基層去體察疾苦,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這一次,他是真正長大了。

  屬於他的驕傲其實從未喪失。而且,這一次變得更加真實。他可以坦然麵對人生的高潮與低穀,可以開懷則笑、痛則哭,可與允許自己有七情六欲,有許許多多的不擅長與失意。他不會像年少時候一樣去過度展現自己,也不會像與道情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底,麵上隻說一句沒關係。他開始相信,任何時候真正的朋友都不會離開你,他也開始不那麽在意當年道情之死他的父親到底要背多大一口鍋。他還是他,他已經不是他了。

  若你說,這個過程中他經曆了什麽讓他有了這樣的變化,我很難用語言來表達,一言以蔽之,生活還得繼續。悲觀隻是過早地認清了事實,坦然隻是接受了一切即將到來的風霜雨雪。

  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候的荷燁,心結未解。他與父親的隔閡始終停留在三觀上,不可調和。而對道情,其實我很想戲劇化地說一聲,多少次午夜夢回,他總會想起那個年少時的愛人,悔不當初,若有來世,當好好愛一場。可這個人物對我而言,已經熟悉得像一個老朋友,他就站在我麵前,他搖著頭告訴我,不是的,其實,我對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清了。

  他的狼狽,他喪失的實力是對那段愛情的祭奠,而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若你問他,會後悔麽,他一定會告訴你,當然會,但,那又如何呢?他不會為這種沒有意義的後悔而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因為那些痛苦早已經超了負荷。繩子已經碎成一節一節,哪裏還有再斷的機會呢?

  這個人設,一定會讓許多讀者朋友們失望,不是風雪待人歸,而是重新過上全新的日子。若有人來笑他無用,他或許會跟著一起笑,是呢,失去法力的我,就是這樣可笑。而笑過之後,則會該幹什麽幹什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百年前的改製,這是整本書最重要的一次轉折點。若是放在萬年前,要削他的權,他就是鬧到九重天去,也不會答應。但此時的荷燁,卻沒什麽不能接受的。或許是崇華當年的一番話(見番外《心有靈犀》),讓他有了些許感悟;或許是他早就看出了現有製度的腐朽與風雨飄搖。

  其實許多抉擇,許多改變都不是來自於某個人或者某個群體,而是屬於整個時代的,是氣運的交接。就像末代皇帝溥儀,大清都亡了,做不做皇帝又有什麽區別呢?

  百年後,荷燁決定辭職下海,原因並不複雜,就是為了尤力。他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本事,不論做什麽都能糊口,冥官也好,冥商也罷,不過是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當然,他在辭職的時候,若說一點擔憂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就像現實之中許多放棄鐵飯碗而去創業的年輕人一樣,他也有些許迷茫。說或許能實現當年夙願呢;說世界那麽大,總想去看看,也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

  第四次成長,當然就是在再次麵對愛情的時候。其實,與洛汐的相遇,可以說是一見鍾情。暗戀期間的患得患失與從前和道情相處的狀態判若兩人。原因很簡單,此時的荷燁已經不再是當年背著龜殼的小烏龜,他允許自己有情緒的流淌,允許自己轟轟烈烈地愛一場。他輸得起,所以也愛得起。

  在原本的設定中,洛汐是洛汐,道情是道情,洛汐算是帶著道情未了的夙願而來的一個使者,但兩個人是獨立存在的。在行文的過程中也能看到最初設定的影子。最終改成現有設定,其實是我的一絲妥協與心軟。我不忍心荷燁帶著畢生的遺憾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索性就來了個逆轉。或許這是全文最大的敗筆吧,讓這個故事的現實化縮影蕩然無存,變得落入俗套。

  所以關於掉馬這一塊的鋪陳就顯得有些棘手,卻意外地給荷燁這個人物的複雜性格中添加了別具一格的色彩。他大體上是個挺現實的人,而在愛情中,也有了一些向往完美與浪漫的影子。他希望愛人能如他所說一樣,有了思想與行動上翻天覆地的變化。誤會爆發,洛汐的衝動再次把他的幻象擊碎,讓他跌入穀底。其實,這是對他成長效果的一次驗收。他沒有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而是立刻找到了誤會的症結所在,用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化解了這場傷害。我想,這是他對自己交出的最滿意的一份答卷。

  戀人回歸,這個時候的荷燁,其實已經至臻成熟。因此當他再次投入到戀愛中去的時候,他可以熱情潑辣,可以吃醋小性,可以真誠懇切。這是內在自信的建立,他相信他們彼此相愛,並會用盡全力去攜手度過眼下的每一天。他也完全可以在愛人的幫助之下與父親冰釋前嫌,不會顯得突兀。

  文章至此,其實他已經沒有什麽成長的空間,他隻需要迎接命運給他的考驗就行。

  荷燁從來不是個拯救蒼生的大英雄,他沉湎於兒女小情,也會有畏懼與退縮。他不記仇是因為記性不好,他不小心眼是因為常常大條到屏蔽外界信號,隻聽自己想聽的話。他經常大腦短路,有時候還會有中二病。他在幾萬年的成長過程中逐漸明白,其實所有的信心與信念都是自己給的。他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時光,他讓愛與被愛都變得至臻簡單。

  他一手建立起錦繡年華,又須臾毀去(不過多劇透),破釜沉舟的力量或許來自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又或許隻是,那個一直站在他身後扶著他、接著他的人再也不會獨自離去的安全感。時過境遷,他早不再糾結於是不是我的舞台,而是,我在處,即是舞台。

  荷燁這個人物,誠然還存在這許許多多的問題。比如在洛汐上線之後他的雙商雙雙下線,比如很多外顯情緒與內在思想的對立而顯得唐突。確實是筆鋒稚嫩造成的,並沒有把他最大的魅力描寫出來。但他是迄今我塑造出來的所有人物中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他活的勇敢而不魯莽,自由而不恣睢,細膩而不矯情,仗義而不偏幫,知世故而不世故。

  六年之後,我依舊會被老舍故居前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笑容打動,大概就是所謂的,閱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

  他做冥官的時候盡職盡責,創辦公司亦盡職盡責,當別人的戀人也盡職盡責。他帶著他的團隊走上至高的榮耀,與他的愛人構建自己的愛巢。若是萬年前,他會仰著下巴傲慢地說,我隻是巫族一小卒,嘚瑟之意毫不掩飾。而萬年之後,他還是會說,我隻是冥界一小卒,說得真誠萬分。

  如果你遇到他,稱他一聲“少主”,他一定會哈哈大笑,拍你的肩膀告訴你,“兄弟,大清早都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