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豈忍故人窮途
作者:槐木子      更新:2020-03-01 07:44      字數:3238
  若不是那封飛鴿傳書,周太後依舊能沉浸在準備柴熙雲大婚的忙碌中,可此一刻,她顫抖著將字條堆在燭火上,霎時隻覺如萬蟻噬心般難受,甚至連被火苗灼手也渾然不覺。

  “娘娘!”盛嬤嬤及時將周太後的手搶出,捧在麵前輕輕呼著,急聲道:“這是出了什麽事,娘娘怎麽這般不注意!”

  周太後並不覺疼,盛嬤嬤卻及時捕捉到她眸中一瞬閃過的落寞,良久隻聞她失神般說了句:“他出手了。”

  盛嬤嬤似乎料到她話中所指,微然一愣,周太後兀然回身疾步衝進後宮,從桌案上拿了一柄短刃藏在袖中,複直直衝出了西宮,並高聲吩咐道:“不許跟來。”

  積雪尚未融盡,冷冽的北風打在冬衣上還是刺骨之寒,西宮地僻,距文德殿足有三裏之遙,周太後不知自己是怎麽抗過了這一路的風霜,更不知她的裙琚鞋襪已濕了大半,等她怒氣不息地拐進文德殿正門時,連守在宮外的王繼恩都被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唬了一跳,著急忙慌地迎近前攙扶住她冰涼的胳膊關切道:“我的主子呀,這大冷天的您怎麽來了?這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誰在?”周太後悶聲問出。

  王繼恩一愣,馬上反應明白她的意思,急忙答道:“並無旁人,官家自己在看年下各部的總……”

  話音未落,周太後便打斷吩咐道:“帶著所有宮人退出文德殿。”

  不待王繼恩反應過來,周太後便已甩開他的手徑直上前推開了宮門。

  一股寒氣當麵襲來。

  趙光義倏然抬眸,正接上周太後悲憤欲絕的神情,當時心頭一緊,慌然起身,連擺手示意宮人退下。

  許是由冷驟然轉暖有些不適應,周太後渾身猛然打了一個戰栗,趙光義忙拾起搭在椅子上的大氅,近前責備道:“怎麽就穿這些衣裳!”抬手欲為她加衣,觸及她冷豔的麵龐時,仿佛看到了“憤怒”二字,不覺手上一顫。

  周太後一語不發,“唰”地一聲從袖間抽出短刃,趙光義察覺間下意識撤步側身,回眸隻覺一道明晃晃的刀影直射雙目,短刃已直生生的橫在她潔白如玉的脖頸上,不假思索的猛然劃下。

  趙光義慌忙出手打在她的臂彎上,短刃脫手落下,伴之一股殷紅的鮮血,周太後傾身倒下。

  “阿照——”趙光義失魂落魄,急步上前撈起她的身子,左手緊緊捂住脖頸傷處的鮮血上,連聲驚呼道:“阿照,不要,阿照,來人,給朕傳太醫!”

  周太後猛然抓住他的手,忍痛道:“我說的話,你不聽是嗎?”

  “我聽,我聽,你別說話,你不能有事的,不能!太醫——太醫——”趙光義連聲妥協,複瘋了一般怒喝著呼喊太醫。

  “為什…什麽

  ,為什麽動他?”周太後靠在皇帝寬厚的肩頭,斷斷續續地問話,“我告、告訴過你……”

  “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你別嚇我!”趙光義死死堵住她的傷處,連聲告饒,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淚水不受控製的潸然落下。

  若是她死了,他該怎麽活!

  帝王之路,他已失去了太多,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她了。

  趙光義聲音顫抖著、一遍又一遍喚著她的名字……

  周太後意識漸漸模糊,隻隱約記得皇帝慌張地把自己抱到塌上,周遭是呼喊聲,忙亂聲,那種感覺,像被死神扼住喉嚨,她和他,走到今日,完全就是老天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

  “娘娘這一刀用的凶險,若非受力及時,偏錯了分寸,隻恐華佗再世也難保娘娘性命,如今血已止住,待娘娘醒來,即可無性命之憂,陛下但放寬心。”

  “有勞太醫!”趙光義柔和的目光落在周太後慘白的麵頰上,不帶半分感情地衝著徐太醫吩咐道:“退下吧!”

  “是!”徐太醫俯首稱是,默然退下。

  太醫徐敬直是由皇帝親自提拔為太醫院正的,自上次小周後刺駕起,皇帝的秘密在整個文德殿內已不是罕事,但能在禦前侍奉的人,自然知道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徐敬直也不例外。

  誠然,也是因此王繼恩才會擅作主張、不顧規矩地衝到太醫院把他“擄掠”到了殿前。王繼恩了解周太後,她的驕傲更像是一種偽裝,她從不會把這個麵具從自己的臉上揭下,也就幾乎無人見過她失態的模樣,但今日,她步伐虛浮,氣息錯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竟有幾分要以死明誌的感覺,王繼恩當即便覺大事不妙。若非他洞察秋毫,當機立斷,隻恐此時宮門已是縞素片片,白幡高揚。

  周太後的身手,從來幹淨利落,若這一刀刺向趙光義,必然是血濺七步、屍橫當場。她有這個本事,也有這個把握,就像當年趙匡胤進宮“請”她退位之時,她完全可以將他一刀斃命。但為了天下大局,她忍住了羞辱,她明白趙匡胤心底對柴家有著說不盡的愧疚,更對自己大姐姐有著極為複雜的感情,她篤定了他會愛屋及烏,就像今日篤定了自戕比殺駕更讓皇帝痛心疾首一樣,老天眷顧,她又贏了。

  趙光義守在榻前看她,像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她還是那樣美,美得冷豔,美得孤獨,不似她大姐姐般豔若桃李,也不似她五妹妹般明媚活潑,她像一朵遺世而獨立的傲梅,凜寒獨放,孑然一身。總以為她變了,實則不然,那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倔強與孤傲,不過是被歲月埋鈍,並不能完全消耗殆盡,他發現自己低估了她,或者說低估了她對柴家的情意。

  至今日,他還是不夠了解她。

  周太後足足昏睡了三個時辰,趙光義也就這樣在榻前守了三個時辰。

  當她緩緩醒來時,趙光義眸中一亮,心底的萬分激動皆被他隱匿在平靜的麵容下,他看著她,似是劫後餘生,卻仍舊埋怨道:“你是瘋了嗎?你知道嬪妃自戕是多大的罪嗎?你知道方才有多凶險嗎?”

  周太後側身向內,啟唇隻覺口幹舌燥,萬念俱灰般說道:“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嗎?這天下再無人能牽製你,你可以為所欲為,繼續打壓符家,殺盡柴氏後人,永絕後患,你救我做什麽?皇帝,你又哭什麽?”

  “若朕真能心狠至此,就不會今日進退兩難。”趙光義不覺眉頭緊蹙,厲聲道:“你兒子,他稱孤道寡自立為王,他手下高手雲集,殺了朕多少心腹,讓朕如何不忌憚他,如今朝中還有很多老臣心裏都是向著前朝的,朕都明白,如此情景你讓朕怎麽放心。雲兒的婚事,朕已經退了一步了,柴熙讓,必須死!”

  “是不是你非讓我死了,才肯放過他!”周太後抬眸質問。

  趙光義避開她的目光,長呼一口氣:“阿照,你隻知道維護柴家,你怎麽就不能維護我一次呢!你可有想過,我坐在這個位子上是否恐懼、是否孤獨嗎?你的心裏為什麽隻有柴家?今時今日換做柴榮是我,他可能對你有這般包容?你有那麽愛他嗎?”

  周太後眼底緩緩噙起一汪淚水,她不知這淚水裏究竟是憤懣還是悔恨,再或者亦有幾成同情。

  周太後長呼一口氣,幾乎不為所動,繼續說著自己的話:“你放心,若你不收手,那麽如今日的事,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倒在血泊中死在你麵前,你了解我,我說到做到!”

  “你敢!你膽敢再做,朕就把柴家、符家,以及你所在乎的所有人全都殺了給你陪葬。”他龍目含怒,凶神惡煞地發著聖威。

  周太後隻若清風過耳,漠然笑過,隨即譏諷道:“好啊!隻要你舍得,殺盡故人又何妨,到那時天下之大,你高枕無憂,孤家寡人,哈哈哈哈!”

  “你又逼朕!”

  “到底是誰逼誰!”周太後情緒波動,傷處若撕裂般疼痛直襲心頭,她禁不住緊蹙眉頭,蜷起身子輕聲呼痛。

  趙光義猛然隻覺心頭抽搐,抬手想要撫慰一番,手卻遲遲僵在半空不敢落下,他死死抓住龍袍一角,曲眉沉吟了大半天,似是自己同自己做了很大的妥協,方低聲道:“那好,你答應朕,讓他永遠不要踏入中原半步,朕就答應你,放他一條生路。”

  “空口無憑,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那你想要我怎麽做,把他請進東京,把皇位還給他嗎?”

  趙光義死死盯著她淚意

  未幹仍舊憤懣不減的雙眸,抬聲質問,周太後唇齒微顫,撐起瑟瑟發抖的身子厲聲道:“我要你起誓,我要你以大宋江山,以你的子孫後代起誓,生生世世,不得動我柴家任何人,若違此誓,山河淪陷,永絕子嗣。”

  他看見,她的淚水湧流滿麵,臉色漲得發紅,滿眸怒火地吼出這幾句話,那誓言,她說的好毒。

  他愛極了她,也恨極了她,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男人,為了他的子女,她一次又一次的逼迫,恐嚇,今天更是以死相抗,她真是把自己捏得好準,專挑那最疼的一處用力擊下,讓他毫無反手之力。

  趙光義睚眥欲裂,恨不得當即抽刀絕了她的命,如她所言,此後這世間再無人能威脅他,可是舍得嗎?舍不得。

  趙光義緩緩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俯身跪在榻前,抬手對天,虔誠道:“朕,趙光義,以趙氏先祖之名起誓,定遵先皇遺命,善待柴家,絕不擅殺柴氏後人,若有違背,天怒神怨,三代之內,子孫不茂,必絕宗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