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分，燥熱難耐，柴熙雲又素來畏熱，夜間醒了睡，睡了醒，往複三次，總也不算穩妥，楊老夫人上了年紀，本來覺淺，晚間見柴熙雲屋內燈光閃爍，便也掛懷著，一夜未曾安枕，祖孫倆起的都早，在院內走了個正麵。

  楊老夫人住的院子，是魏王府內最安靜也是最聚靈氣的一個地方，昔日孝文皇帝尚居潛邸為太子時，曾為嶽母題“華汀福韻”四字，後製成匾額，懸於門前，如今那勾紅禦筆親寫的匾額在陽光烈日下，仍是熠熠生輝，可惜這數十年風霜，終究物是人非。

  柴熙雲住步在匾額前細細打量一番，不免有些觸景傷情。楊老夫人抬手拉住她的手腕，說道“別瞧了，起個大早，可別生了感懷之心。”

  “是”柴熙雲微微點頭，楊老夫人轉而問道“昨夜沒睡安穩？”

  “夏來燥熱，不安穩也是有的，祖母也沒睡安穩吧？”柴熙雲答著，複問了一句。

  楊老夫人攜她往內室走去，應道“我是上了年紀的人，本就覺淺，不打緊，怪我總想著不能讓你貪涼，怕你傷著身子，卻害你一夜未能安枕，今日我就讓人用冰吹涼了屋子，晚上也能睡得舒坦些。”

  “好”柴熙雲點頭應道，楊老夫人仍叮囑道“雖是盛夏，可涼寒之物還是要少食。”

  “知道了”柴熙雲嬌聲應道。

  楊老夫人笑笑，遂道“小廚房裏備好了銀耳蓮子粥，先去用些吧！少時要受州郡官員的參拜，免不了又要費神。”

  “是。”

  祖孫倆用過早膳，淮寧府諸官員已候在正堂，符承煦早早安置好垂簾桌案，柴熙雲在上受了禮，又聽各人提及代問官家安，均一一應下，待官員各自散去，方得空去院內尋楊景，剛入廊道，便見符承諒迎麵而來。

  這位少爺一襲青色暗紋長衫，高束墨發，生著英挺俊朗的五官，兩瓣薄唇緊抿，炯炯雙目甚是有神，細瞧眉宇間倒也有幾分不凡。

  符承諒遠遠瞧見柴熙雲的身影，連忙拘禮跪拜，柴熙雲與他兩載未見，本是陌生，如今見他恭謹跪拜的模樣，又有幾分熟悉，不及多思，便淺笑著迎上前，道“四弟不必拘禮，昨日至府，席前怎麽不見你？”

  符承諒站穩身子，垂眸應道“臣卑賤，是沒資格去迎接殿下的。”

  柴熙雲聞言暗自腹語，也素知自己的六舅母由來講究嫡庶二字，一向瞧不起符承諒母子，大事小情，總借故為難，十數年迫於嫡母威風，也養出符承諒這般謹慎小心的性子，柴熙雲自小時見他這般模樣，心中總覺不公，今日尤甚，故啟唇寬慰道“嫡庶二字原不是你能選擇，舅母重視親子而忽視你，是她無容人量，可若連你自己也自稱卑賤，便是枉自輕薄了。”

  “隻

  恐這府內隻有殿下會這樣想。”符承諒仍舊低眉頷首，柴熙雲暗生悶氣，反語道“你從前是喚我郡主姐姐，不是冷冰冰地殿下二字。”

  柴熙雲已帶幾分薄怒，符承諒仍無所動，柴熙雲隻覺對牛彈琴，好沒意思，錯身離去，卻驟聞耳邊響起熟悉的一聲“郡主姐姐”。

  柴熙雲不禁止住步，回身正迎上符承諒清澈的雙眸，不覺心內一喜，未待答話，那符承諒趕忙問道“姐姐是怎麽看我的。”

  “在我眼中，你與承勳沒什麽不同。”柴熙雲脫口而出，秋波流轉，蕩在符承諒眼前，甚是動人。

  符承諒登時覺出失禮，頷首回應道“可我終究是妾室所出，不如嫡子尊貴，自然也受不了嫡子的寵眷。”

  聽他語氣中頗具灰心之意，柴熙雲橫視一眼，責道“你說此話，合該拖出去打一頓，什麽是嫡庶，什麽是尊卑，大宅子裏當然要以嫡為尊，可庶出難道就一定矮人一截嗎？姨娘周太後是庶出，當今官家的懿德皇後也是庶出，就連你的父親也是庶出，即便如此又怎樣？不照樣母儀天下，封妻蔭子。”

  “姐姐覺得我也有封妻蔭子的一日。”符承諒眸中重燃希望，如炬般眼神直勾勾盯著柴熙雲。

  “為何沒有”柴熙雲趕口道，“大丈夫立於世，豈能被小小的嫡庶二字所束縛。”

  “若承諒真有他日，定不忘姐姐今日教誨之恩。”符承諒躬身折腰，言辭懇切。

  柴熙雲倏然一笑，探手虛扶了一下，舉目便見身著一身浮光錦衣的楊延昭款步近前，遂啟唇道“怎麽過來了？”

  “久不見你來。”楊延昭含笑應著，側身同符承諒見過禮，隻聞符承諒道“既然姐姐有事，承諒就先告退了。”

  柴熙雲微微點頭，楊延昭亦點頭示意，遂並步與柴熙雲同行，問道“這位公子，昨日不曾見。”

  “他叫承諒，是小舅舅的兒子，不過是庶出。”柴熙雲解釋著，複抬眸問道“在六郎心中，如何看待嫡庶。”

  “嫡庶”楊延昭喃喃，思量良久，沒有答話，柴熙雲見他如此，便接口道“此話不該問你，你們家父母和睦，兄友弟恭，又沒有嫡庶之分。”

  楊延昭傾身看一眼她的神情，問道“你是替那位公子問的？”

  柴熙雲淺淺發出一聲應答，繼而道“我自幼時見他，他便是這般頷首低眉，做小俯低的模樣，舅舅這一代本就子嗣薄弱，隻有這一個庶子，舅母出身雖不顯赫，但受誥封後便自視甚高，每每以嫡妻自居，倒是難為他堂堂男兒卻被庶出二字生生被人壓低了一頭。”

  “楊老夫人深明大義，似乎不是這般在乎嫡庶之人，怎會任由兒媳欺壓孫兒。”

  “外祖母終歸上了歲數，畢竟這是小舅舅屋裏

  的事，祖母若是插手過多，恐太傷了舅母的麵子。”柴熙雲輕聲應著。

  楊延昭點點頭，柴熙雲繼而道“其實你不知道，我曾經有一個弟弟，他的生母是父皇的杜娘子，當年宮內都傳這位杜娘子甚得帝心，誕下了父皇唯一一個非中宮嫡出的孩子，連當時位同副後的符貴妃都不及，可是，說是得寵，父皇彌留之際，還不是連她母子的安穩都未顧全。”柴熙雲似有些感慨，語氣稍停，複應道“陳橋兵變，姨娘更是自顧不暇，她安排好了我們兄妹的去處，但這個弟弟卻是無人問津，最後太祖不忍殺之，便交於了一位朝中重臣撫育。”

  “哦～”楊延昭一愣，答道“哪位重臣？”

  “說起此人，倒與你們家頗有淵源。”柴熙雲抬眸直視楊延昭不解的神情，唇齒間吐出兩個字，“潘美”。

  楊延昭大驚，急忙問道“那這位小王爺如今何在？”

  “什麽小王爺。”柴熙雲淡漠一笑，似乎在談論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他一生未得封贈，在這世上不過了了五年光陰罷了，既是潘美撫育自然就已不是我柴家子，孝文皇帝的史卷後，此子已歸於潘氏，而他日趙宋王朝的史記上，留下的也隻是潘美大義，太祖仁慈，至於我這個幼弟，恐隻是草草一筆帶過，無人問津。”

  楊延昭能覺察出這冷漠下藏的三分無奈，他沒有答話，繼續聽柴熙雲說著，“他夭亡之時，潘美跑到先皇的麵前哭得淚流滿麵，似乎我也該哭，可是我沒有，他雖與我同父，可我一生隻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他出生之時，一次是他下葬之時，我有時常在想，若他是我的嫡親弟弟，或者說是姨娘所出，我會不會像二哥哥護我一樣去護著他，可也許是我心內本介意嫡庶，認定他是父皇對母後不忠的結果，故而連護都不曾護過他。”

  柴熙雲不自覺，兩行清淚無聲地落下，楊延昭覺出她動情，輕輕環住她的身子，勸道“你不必自責，說句冒犯的話，有嫡庶之分，錯都在父輩，何苦要把感情分給那麽多人，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何不好？”

  柴熙雲倏然迎上他溫情滿滿的眼神，唇邊緩緩綻放一抹笑意，順勢往他懷內一靠，楊延昭靜靜環住她，低頭附在她耳邊道“方才勞神許久，院內已擺好茶點，咱們過去坐著說話。”

  “好”柴熙雲淺聲應下，二人執手往院內走去，至院內茶席已安置穩妥，幾盤解暑的小食做得十分精致，楊延昭先扶柴熙雲坐穩，遂挨著她坐下，微傾身子靠在她麵前，拿起前麵的果子剝著，二人還沒說話，便聽遠遠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頗具打趣之意，“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楊延昭應聲回首，深邃的眸子落在將將趕至的徐湛身上，

  他一攏水墨色衣衫，翩翩若謫仙一般，打眼瞧去，好一個畫中男兒，楊延昭同柴熙雲相視一笑，繼而含笑起身迎道“修平來晚了。”

  “來晚了不說，打擾了你們才是罪過。”徐湛淺笑，二人攀著手臂走上前，徐湛遂同柴熙雲見過禮，三人環而對坐，柴熙雲和楊延昭久不見徐湛笑得如此輕鬆，心裏也覺開心，便又吩咐人上了棋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