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謁陵
作者:槐木子      更新:2020-03-01 07:44      字數:3216
  沿新鄭縣北走三十餘裏,郭店村西南二裏地處,便是後周皇陵,愈走愈近,隻覺荒草萋萋,悲涼之意乍襲心頭。

  三位帝王的長眠之地,沒有巍峨龐大,沒有百裏方圓,更沒有綿延不斷的隨葬墓穴,山頭之上叢生荒草掩映著青塚舊骨,簡樸靜謐,唯有幾尊石像,以及文人墨客雋滿詞藻的石碑格外顯眼。

  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郭威一生勤政愛民,睿武孝文皇帝柴榮存眷民生,這二位一行一奉,嚴禁身後事勞民傷財,因而後周皇陵包括恭皇帝柴宗訓之順陵,宣懿皇後符玥之懿陵,皆未見奢華之態,若說唯一奢侈之處,大概就要數陵前那幾株參天的古柏了吧!

  看守皇陵的護衛隨著新鄭縣縣丞的來去換了一波又一波,大家都明白,看守皇陵不是什麽肥缺,領了此差事的人難免會有些懈怠,墳前荒蕪了些也是有的,即便如此,卻仍有一人不懼風霜,數十年如一日的待在陵前,縱使如今他已弓背坨腰,垂然老矣,依舊不忘前言,忠心侍奉。

  他叫孫德均,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郭威朝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內侍。

  昔年一飯之恩,他謹記一生,聖神皇帝殯天後便自請入皇陵,他在這陵上守著聖神皇帝和聖穆柴皇後,等來了宣懿皇後,又等來了孝文皇帝,也等來了恭皇帝,年年執帚掃淨落葉枯枝,年年盼著能有一二知音來為殘唐兩位最英明的皇帝築碑立傳,年年盼著他的小主人前來祭掃墳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柴熙雲一行人天色未明便已啟程,至皇陵時也不過霧散雲頭,初將放明,孫德均遠遠看見長行隊伍,便默然放下掃帚,疾步迎至皇陵前,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消言語出唇,柴熙雲便早已探手將他扶起,語氣柔和地說了句“卿平身”。

  孫德均急忙謝恩,邁起踉蹌地步伐在前邊為諸人引路,柴熙雲卻近鄉情怯,被這滿懷愁緒錮住了腳步。

  她盼著來皇陵,卻也害怕來皇陵,縱然她為孤多年,卻仍然不願相信在這個僻靜山頭,埋著的是自己最親最親的人——馬上天子、傾城美人——昔年風光無限,如今隻被這一抔黃土掩盡風流。

  柴熙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這座陵園,等她再回過神來,自己已立在一座巍峨石像前,是她的父皇,世宗柴榮。

  柴熙雲住了步,身後隨行者也住了步,所有人都在隨著她的目光去端詳那座雕刻逼真的石像,縱馬馳騁的天子,仿佛藏匿著說不盡的豪情壯誌,“精軍隊,裁冗弱、撫流亡、減賦稅,而使後周政治清明、百姓富庶,中原複蘇”。

  寥寥數筆,便匆忙概括了柴榮一生,那在史書上的賢明帝王,想要定盛世之治,可惜老天爺,連三十年都吝於給他。

  柴熙雲深深出了口悶氣,隨著孫德均往陵寢處走去,高大的墓穴,刺目的石碑,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麵前。

  “郡—主—祭—靈”司儀官渾厚的聲音回蕩在空闊的山頭上,興、拜、起,哀樂聲中,白幡高揚,三跪九叩。

  陵前跪倒了滿眾臣子,有人帶頭發出了悲嗚之音,然後是悲天慟地般壓倒式的哭聲,低頭拜俯,哭聲不絕。

  楊延昭雖說垂著眸子,可總是忍不住去觀望柴熙雲,他心裏擔憂得很,今日柴熙雲脫簪淨麵,素衣飄飄,眸中凝住了幾分悲傷,平白而來一種楚楚動人之態,讓瞧得見的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子憐愛,旁人尚如此,況乎六郎。

  繁縟的禮節一過,柴熙雲方在青璿、靈玉的攙扶下站起身子,平日花團錦簇下不覺她如此瘦弱,今日洗盡鉛華,素衣裹身,才覺得她身形原來這般單薄。

  柴熙雲推開侍女,獨身往墓穴走去,孤單的背影,仿若深秋的枯葉,搖搖欲墜。

  沒有人能往前跟,楊延昭也不行,符昭壽也隻是隨後撲在墓碑前,放聲哭喊了一番,柴熙雲移步走至高大的陵寢前,探手摩挲著冷冷地石壁,觸手生涼,直刺人心,淚水不覺簌簌落下。

  令楊延昭不安的,是柴熙雲始終都沒有如符昭壽般放聲大哭,她垂然落淚,不發一言,隻是緩緩圍著世宗皇帝的陵寢走了一遍又一遍,撫著墓碑上的文字佇立凝視,她在想什麽,是那記憶中模糊的天倫之樂,還是這十餘年寄人籬下的孤單。

  良久,才聽柴熙雲朱唇輕啟,緩緩說道“父親,大行皇帝臨終之前和女兒說了一句話,若有北定中原日,定當一壺烈酒,與您痛飲,可惜……如今國安太平,九州歸順,父皇,您可還滿意。”

  柴熙雲知道自己父親最放不下的是這天下,是否成就一統大業,是否國富民強,是否實現了他的抱負,敦厚如他,大概身後也沒有料到,最後他的皇位竟拱手於趙氏兄弟,這個他一手揀選,一手提拔的得意愛將,忠心臣子。

  趙光義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孝文皇帝這輩子就做錯了這一件事,立嫡長而未禪讓賢能,他為自己的兒子鋪好了路,交代給了最信任的臣子,他妄想諸臣會像輔佐他一樣去輔佐那個七歲的孩子,他幻想自己的兒子能用三十年實現那偉大抱負,若是太平盛世,大概也能如他所願,可亂世之下,朝代頻頻更迭,富庶中原之主豈能是一個七歲稚童,若柴榮終了時能看清這點,效仿聖神皇帝郭威禪讓皇位,是否柴宗訓也不至於二十早殤,孤葬順陵。

  柴熙雲默然想著,隻覺鼻間一酸,幾行淚水噴湧而出,她的身子開始發抖,卻依然穩穩地扶著墓碑,符昭壽上前將她攬在懷中,輕聲勸

  慰道“逝者已矣,先帝看到你今日一切順遂,看到天下太平,九泉下也能瞑目。”

  柴熙雲呼口氣,又看了看世宗的陵寢,俯身拜了三拜便吩咐諸人謁嵩陵、順陵,最後至懿陵時,已是烈日當空。

  懿陵的規製在四座陵墓中最為普通,可即使普通,宣懿皇後也是後周朝唯一有單獨陵寢的皇後,聖穆柴皇後雖得郭威百般寵愛,卻死於戰時,彼時郭威並未稱帝,也就沒有陵寢修建。孝文皇帝早喪的發妻劉氏,因失散流離草草下葬,雖是追封為後,卻沒能入皇陵與柴榮為伴。時宣懿皇後二十六歲仙喪,孝文皇帝悲痛欲絕,停靈半載,待陵寢修建完畢方許下葬,他一生奉行節儉,卻給了符皇後一個體體麵麵的葬禮,讓她風光的來風光的去。

  柴熙雲對自己的母親是沒有任何記憶的,她活在父皇和姨娘的話語中,也活在哥哥們的回憶裏,朝陽宮的數幅畫像是孝文皇帝聊慰情思之作,她記得父皇抱她於膝上,同她講她的母親。

  十七年,她年年來此,年年悲慟,即使沒有朝夕相伴過,但母子天性使然,三跪九叩禮數過後,柴熙雲便吩咐隨行人候在皇陵外,符昭壽知她曆來如此,回身衝著長姐陵前叩拜幾次,便隻留楊延昭和一二侍衛作陪。

  柴熙雲從食盒中擺出幾碟點心,還有一個綠玉酒壺,啟唇道“母親,今年的竹葉青釀得極好,女兒給您斟一杯。”

  楊延昭靜靜看著她躬身斟上兩杯酒,先灑在陵前,自己又飲了一杯,方緩緩坐在石凳上,千言萬語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母親,舅舅今歲給女兒提了一門親事,但讓女兒拒了,女兒知道娘也是希望我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您瞧瞧他,可滿意嗎?”柴熙雲說著回身接上楊延昭的目光,隻見他俯身下拜,恭敬叩首,柴熙雲淺笑笑,繼而回身道“八王兄還是很疼我,事事都為我考慮的周全,雖然新皇登基又經了一場亂,但當今官家也眷顧著女兒,姨娘更是無微不至,沒有半點辜負您的囑托,女兒也明白,她是個可憐人,也求母親和父親在天之靈,定要好好庇佑她無憂無痛才是,女兒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想您了。”柴熙雲略帶哽咽,“其實也不總想,隻是在夜深人靜時,不知怎的翻個身子自個兒就落淚了。娘,您想我嗎?您想哥哥嗎?您說您當年怎麽去的那麽急啊!您連女兒百日宴都沒來得及參加……”柴熙雲音色哽咽淚水如泉,滑身扶住宣懿皇後的墓碑,顫聲道“母親已許久不曾如夢,若泉下有知,便到夢裏來見見女兒吧!”

  楊延昭見她撐了大半日,如今情緒已是激動,匆忙上前跪在其側,扶住肩頭勸道“宣懿皇後雖已仙逝多年,你都是她最記掛的女兒,莫哭了,娘

  娘泉下有知,也會傷心的。”柴熙雲仰身靠在他懷前,右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淚聲淒迷道“六郎,你不明白,失去至親骨肉有多痛啊!”

  楊延昭環著她發抖的身子,單薄地冷冰冰地,楊延昭不覺蹙緊了雙眉,切實感同身受,雙眸被淚水封地模糊,他從前對聖神、孝文兩位皇帝滿懷崇敬,如今親見孤墳舊塚被荒草掩映,又覺淒涼不堪,一路拜謁,更是湧起春去秋來、人生無常之慨,一生驍勇也好,流芳百世也罷,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人世輪回,都逃不過這最終的歸宿。

  楊延昭的淚灑祭給先皇,灑祭給宣懿皇後,也灑祭給風雲變幻、朝代更迭的無奈,更是對懷前人飽經人世大難的心酸……

  那日,他陪著柴熙雲在陵前待了許久,直至落日餘暉映紅了西天,山間鳥雀盡歸巢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