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茗小口吃著蘋果，不發一言，像沒有生氣的精美人偶。

  阮伊兒看著他，總覺得他的眼睛，失去了平日裏的靈動。

  鶯蘿去了廚房準備晚餐，穆紫薰手把手教著林溪玩糖豆人。

  “要不要玩遊戲？姐姐教你玩!”穆紫薰將遊戲手柄遞到了穆茗麵前，笑容裏滿是歡欣和熱情。

  “我玩遊戲很菜的，你肯定會罵我。”

  穆茗說著，輕輕笑了笑，他沒少聽到穆紫薰排位賽因為遇到豬隊友而發出憤怒的咆哮。

  “怎麽會？姐姐才不會舍得罵你呢。”穆紫薰說著，略微有些臉紅。

  “蘋果很好吃，很甜。”穆茗說著，看著她微微一笑，然後朝著樓上的房間走去。

  伊兒看著他的背影，默默合上了書本。

  關上房間門，穆茗靠著牆滑下，像是脫力了一般坐在了地上。

  “人類，需要本公主安慰你嗎？”

  “主人，不能不開心呀。”

  藜和阿銀都從契約空間出來了。

  “不用理我的，讓我單獨安靜一會兒就好了。”

  他呼了一口氣，將下巴枕在胳膊上。

  被血與火浸染的夜反反複複在腦海中縈回。

  月色之下，渾身血汙的少年不知疲倦地掘開泥土，將老人與幼女的屍骸埋在了槐樹之下。

  泥土與細沙從指尖滑落，落在女孩稚嫩的臉頰上。

  當穆文斌帶著他遠離孤兒院，回首望向那成長的故土時，卻見到成群的魔物在月色下露出獠牙。

  他捧著脖子上帶著的吊墜，瘋了一般地想要往回跑，卻被穆文斌死死拽住。

  魔物們將村子屠戮，血水從上遊落下，將河流染紅。

  “藜……是不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放走月光蝶，如果我沒有帶走蝶鳶。村子裏的人，是不是就不會被魔物吃光了？”

  穆茗抱著頭，強烈的愧疚和自責撕扯著他的心扉，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

  “我是個罪人，雙手沾滿了罪名。”

  “你什麽都沒有做，怎麽會錯了呢？”藜站在他麵前，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頭發上。

  神明救贖著她的信徒。

  阿銀蹲在他麵前，身後的小尾巴慵懶地擺動著，她像以前那樣，做出各種搞怪的表情賣萌，逗主人開心。

  “是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想要奪走月光蝶，他們才是罪人!”

  “在你陷入絕望的時候，看客們選擇了袖手旁觀，你又有什麽義務去拯救他們呢？”

  “傻瓜，人類本來就是這樣不值得救贖的生物。”

  藜疼惜地撫摸著穆茗的臉，這是她的信徒，也是唯一能讓她甘願去拯救的人。

  腳步聲漸漸響起，藜連忙給自己和阿銀施加【視界阻礙】。

  門被推開了，一束光照了進來，穆茗有些猝不及防地轉過臉。

  見到了那浮現在微光中的少女。

  她是如此明亮而美好，耀眼得讓人不忍直視，多看她一眼都像是褻瀆呢。

  伊兒看著他的一雙淚眼，看著他狼狽不堪想要掩飾的樣子，久久沒有說話。

  她走到穆茗麵前，蹲下身，伸出手想去觸碰他，遲疑了一會兒，縮回了手指。

  這雙手太冷了。

  久久地沉默之後，穆茗突然開口說道:“我想在夜裏去看海。”

  “我帶你去！”阮伊兒伸出手，沒有任何猶豫。

  那麽果決，那麽堅定。

  穆茗抓住她的手，很冷很冷，緩緩站起身。

  “跟我來！”伊兒挽著他的手走下樓梯，從別墅裏跑了出去。

  “去哪？”穆紫薰問道。

  “看海！”阮伊兒拉著穆茗的手出了門，將一輛山地自行車推了出來。

  “坐在後麵，我帶你去看海！”

  “我帶你吧！”穆茗用溫柔的嗓音說著。

  不管經曆了什麽，他的聲音永遠是這麽溫柔。

  伊兒別過臉，好看的冰藍色眼眸在夜色中閃爍。

  “我是姐姐，聽我的。”

  不容商榷的強勢和執拗，穆茗微微一愣，然後照做了。

  伊兒腳下一踩，快捷輕便的山地自行車便竄了出去。

  車輪在公路上孤單地滾動著，慢慢駛離了別墅。

  穆茗回過頭看了一眼，房子裏亮著溫暖的燈光，依稀可以聽見少女天真的笑聲。

  晚風撩開穆茗鬢間的白發，有些冷意，卻又讓他覺得前所未有地舒適。

  他打開音樂播放器，將一隻白色的廉價耳機戴在了伊兒的耳朵上。

  耳機裏放著一首叫做《CollapsingWorld》的純音樂。

  阮伊兒和他聽著安靜的純音樂，騎著單車穿行在公路上，彼此都沒有說話。

  道路兩旁的香樟飛速往後奔去，茂盛的枝葉在月光下留下斑駁的黑影。

  晚風經過，伊兒冰藍色的長發拂在他的臉上，略微有些癢。

  很香，像是薄荷清新冷冽的香氣。

  道路兩旁的香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空曠。

  “有些事情我以為遺忘了，但是並沒有，它隻是退潮了。”

  穆茗看向遠處的海麵，暗湧的潮汐浩浩蕩蕩地湧來。

  伊兒沒有回答，除了耳機裏優美的純音樂，隻有呼嘯的風聲和潮漲潮息的聲音在耳邊徜徉。

  前麵迎來了一個下坡，伊兒放鬆了踏板上的雙腳。

  單車的車輪自由又流暢地滑行著，在地麵上摩擦的聲音讓人感到輕鬆愜意。

  “忘不掉就記住吧，有些痛苦值得用一生去銘記。”

  “這並不是壞事，它能教你在千帆過盡後，依然勿忘良善。”

  伊兒背對著他，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時間並不能治愈所有傷口，它不是用來讓你遺忘的，也不是用來讓你緬懷傷痛的！”伊兒的語氣頓了頓。

  下坡之後便是上坡，伊兒踩著踏板的腳突然開始發力，從座椅上站起身。

  穆茗能感受到她有多吃力，幾次三番想要讓她停下。

  “而是……用來讓你變得強大的！”

  車輪緩慢又平穩地翻越過上坡，就像越過了一座山丘。

  她氣喘籲籲，聲音卻異常地有力，分外地固執，甚至帶著一股狠勁，那是她對世界的宣戰。

  話停留在嘴邊，穆茗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隻能咽下。

  時間不是用來遺忘的，不是用來緬懷傷痛的，而是用來讓你變得強大的。

  伊兒，為什麽話那麽少的你，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動呢？

  滿天繁星點綴在暗藍色的天空之中，匯聚成絢爛的光帶。

  明月如鏡，萬裏無雲。

  幽暗的海麵在月光下波光粼粼，脫離了族群的鯨魚高聲吟唱著鯨歌，尾巴躍出海麵掀起雪白的浪花。

  高架橋遠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人從遠方來，有人到遠方去，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看不到盡頭。

  “到了！”阮伊兒停了下來，穆茗摘下耳機。

  滑行得正流暢的車輪戛然而止，穆茗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前傾，很符合牛頓的慣性定律。

  將單車停好之後，阮伊兒牽著穆茗的手沿著沙灘開始散步。

  漲潮了的海水淹沒了沙灘，雪白的浪花如卷起的碎雪拍打在岸邊的礁石上。

  “要下去走走嗎？我不開心的時候，也經常會在夜裏看海。”阮伊兒幽幽地道。

  她已經數不清兩人有多少共同點了。

  “樂意之至。”

  兩人脫下白色的運動鞋，拎在手裏，踏著潮水並肩而行。

  冰冷的海水慵懶地拍打在腳丫上，有種意外地舒適。

  鹹濕的海風拍打在臉上，有些生疼。

  她沒有問他為什麽會哭，有些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

  穆茗看向一望無際的海麵，輕輕地道。

  “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遠征者們在船內仔細探查，卻發現裏麵空無一物，隻見一座鮮花叢林密密層層地盛開。”

  阮伊兒不假思索地道。

  這是那本《百年孤獨》裏的名句，鮮花象征著孤獨者豐盛的內心世界。

  穆茗僵硬地扭過脖子，笑裏帶著雨滴。

  “我說過，我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你。”伊兒看向滿天繁星，又看向穆茗。

  “星星真美，因為有一朵看不見的花。”穆茗看著她的眼睛，說出了她心之所想。

  看不見的玫瑰，盛開在心上。

  伊兒粲然一笑，潮汐、月光、繁星皆為之失色。

  那清幽夢幻的臉在月下太美，太溫柔。

  “我可以抱你嗎？”穆茗鬼使神差地道。

  伊兒沒有說話，隻是接過他的鞋子。

  穆茗張開雙臂，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她沒有躲開。

  很冷！深入骨髓的冷！但是他不想放開。

  兩人的衣服下擺處，小王子遇見了小狐狸。

  海邊的礁石上，豔麗的紅裙在月光下分外妖豔，少女清純的姿容之中又帶著一絲嫵媚。

  白皙嬌嫩的腳丫輕輕拍打著海麵，濺起雪白的浪花。

  “咕嚕～”

  白裙的小蘿莉坐在她的身旁，摸了摸幹癟的肚子，耷拉著腦袋，銀鱗的尾巴有氣無力地擺動著。

  “肚子好餓呀，不知道主人什麽時候回去給我做吃的。”

  “小孩子嘛，總是會有鬧小情緒的時候，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嘛。”藜有些不悅地敲了敲阿銀的腦瓜，然後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小腹。

  “哼，可惡的人類，本公主都要餓死了，你居然還忙著約會。”

  “我們回家吧。”穆茗的心情突然變好了許多。

  “嗯。”伊兒微微頷首，兩人邁著一致的步調朝著單車走去。

  藜和阿銀見狀，趕緊跟在身後。

  “換我來帶你吧，你騎單車肯定很累。”

  伊兒穿好鞋子，坐在了後座上。

  穆茗踩著單車，氣旋在腳下匯聚。

  輕便快捷的單車像是插上了翅膀，風呼嘯而過。

  伊兒蹙了蹙眉，屈指一彈，一枚圓潤的冰珠就落在了穆茗頭上。

  “嗷！”穆茗摸了摸頭，回過頭去看她。

  伊兒隻是別過臉，默不作聲，但穆茗隱約聽見她輕輕哼了一聲。

  “我之前忘了嘛。”穆茗很快就意識到了她生氣的緣由。

  看著她微微撅起的小嘴，穆茗仿佛能聯想出一段心理獨白。

  “你可以用風係魔法加速，之前為什麽不用？我騎單車快累死了！”

  以她的體力，騎單車載著穆茗走了這麽遠的路，肯定累壞了吧，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呢。

  回到別墅裏的時候，鶯蘿正好做好了晚餐。

  “快來吃飯！大晚上的還跑出去。”穆紫薰說著，給穆茗和雪糕盛好了飯。

  她也察覺到穆茗的情緒不對勁了，仔細一想就知道了。

  那場孤兒院的大火，一定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創傷。

  餐桌上，姐姐們都在給穆茗夾菜。

  看著碗裏堆成小山的菜肴，還有她們溫暖的笑臉，穆茗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