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對決
作者:米洛店長      更新:2021-04-15 23:17      字數:3762
  次日,阮元精心整理了一番儀容,用過早飯之後,便與阮家三女,楊吉、阮常生一道,前往阮承信居室之前,準備向父親再次相求。這日正是休沐之日,阮元也有了充足時間。而阮承信自那日怒斥阮元之後,也一連數日閉門不出,不和阮家其他人一同飲食,阮元想到已經多日未見父親,心中更是有些忐忑。

  一行人中,倒是楊吉對阮承信最為放心,上前對阮元道:“伯元,這幾日你盡心準備巡撫之事,我也都看著呢。你的樣子,我看和十年前一個樣,所以我看著,你是真心想為浙江百姓做些實事,才這樣虛心求教的。就你這個態度,我看也沒什麽事能難倒你。若是小恩公他還有別的意見,那換我跟他說,總要讓他回心轉意了才是。”

  孔璐華卻忽然將阮元拉到一旁,手中似乎握著一物,笑道:“夫子,你先看看,這是什麽?”

  阮元定睛看時,隻見孔璐華美玉一般的手掌之上,竟是一個小巧玲瓏的荷包。荷包外形雖小,卻頗為精致,正與孔璐華天生的典雅之風相映襯。荷包之上,兩條小龍相互追逐,凝神看時,也自是可愛,但小龍身下卻隻是四爪,這是因清製規定,非皇帝不可用五爪。荷包之內,似乎也加了些香料,這時荷包中的香氣,與孔璐華身體上的氣息融為一體,自是說不出的安寧舒適。

  可看著兩條小龍紋路,阮元卻忽然想起一事,驚道:“夫人,這荷包難道就是……”

  “夫子還能想起來呀?”孔璐華笑道:“就是你那日送我的荷包啊,可是它那麽大,我可用不得。但你說你都送了禮物,也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吧?所以,隻好又苦一苦夫人嘍。裁剪成這個樣子,我帶在身上才好看嘛?怎麽樣,夫人我手藝不錯吧?是不是比原來可愛多了?”

  “這……真是對不住夫人了。”阮元看著孔璐華的神色,心中也有些過意不去。可回想之前的荷包,再看孔璐華手上的新荷包,阮元卻也漸漸明白了孔璐華的心意。

  “夫子,你是不是也覺得,把大荷包變小,是很難的事啊?但是我還是做好了,所以夫子也不要擔心,浙江的事,和這荷包是一個道理啊?雖然說呢,夫子你確實不會送禮,但好在夫人我別出心裁,將這荷包改了一番,所以最後的結果還是不錯的。你說對不對呢,夫子?”孔璐華溫柔的笑語之後,竟也有一種綿綿不絕的信任,不知不覺間,阮元似乎感覺,自己比前日更有勇氣了。

  “那就多謝夫人了,接下來,就看我的吧。”阮元也緊緊握住了孔璐華的雙手。接下來,便獨自向前,走到阮承信房門五步之外,鄭重拜倒,道:

  “爹爹,前日爹爹不讓孩兒去做這個浙江巡撫,其中之意,孩兒已經清楚。爹爹並非不願孩兒以詞臣之身督撫方麵,可眼下浙江,正是內憂外患,稍有不慎,隻怕就會釀成大禍。是以孩兒若是想南下做這巡撫,必須慎之又慎,對浙江內外事宜,心裏都要清楚。孩兒這幾日悉心谘訪,對浙江困弊,已然多有了解,還請父親試聽孩兒之言,看看孩兒到底能不能勝任這浙江巡撫,如何?”

  聽著門內一時無語,阮元知道,這是父親讓他把話說下去。

  於是阮元續道:“浙江眼下,雖然內有虧空之弊,外有海寇之害,但孩兒幾經詳詢,依然以為,浙江事,尚有可為之處。浙江當務之急首在海防,孩兒雖多讀兵書,卻也與眼下的定海鎮總兵李長庚大人有過一麵之緣,向他問過海戰之事,先賢兵法長於陸而短於海,是以孩兒若是做了巡撫,絕不會妄以己見幹預軍務,以成紙上談兵之弊。所幸,孩兒與李鎮台素來相識,知他深得士眾之心,又擅用兵之法。海防之事,孩兒到了浙江,就會與李鎮台再謀長久之策,並以師長視之。”

  說到這裏,阮元忽然聽得阮承信房內桌椅,竟輕輕動了一聲,隨後阮承信也並無其他言語。心中漸漸安穩,果然對於海防之事,父親所擔憂的不是阮元不擅海戰,而是自以為多學兵法戰陣之事,就妄以己意強加幹預沿海水師,到時候隻會因空言致禍。相反,阮元正好在水師之中,還有一個可信的李長庚,而且阮元清楚,隻有與他合力整治海防,才能抵禦海寇。既然阮元已經想到,並說出了這一節,那麽第一關也自然通過了。

  “海防之後,便是賠補虧空之事,先任玉中丞補闕之法,孩兒多有耳聞,他濫行采買,肆意加耗,如此雖一時補得虧空,卻是竭澤而漁之術,隻恐如此下來,不過三年浙江必亂。是以孩兒要做的,是一麵能把虧空補上,一麵不使百姓困頓於賦役。對於漕糧加耗,孩兒定會嚴查,使漕賦無過乾隆之末。而虧空之大端,孩兒也與朱恩師商議過了,倉庫、海塘、賑濟諸事,皆是貪吏營私取利之源。而貪吏之所以敢在這些要事上擅謀私利,其關鍵在於法令多有空疏,諸多庶務無所依據,以至下吏於上,則濫支公帑,百姓於下,則貧乏如故。是以孩兒到了浙江,必詳詢法令,以觀其中疏漏之處。杭嘉湖道,上有漕賦之供,下有海塘興修、北新關稅諸事,最為緊要。是以孩兒必悉心查訪,擇一清廉有為之人,助孩兒整治杭嘉湖道,關要之處可以有為,其餘之處,自當次第望風向治。”阮元續道。

  “那浙江事務,是你選了一個杭嘉湖道就能辦成的嗎?”這時,阮承信的聲音才第一次從屋裏傳了出來。

  “自然不是,是以孩兒此去,必會一如學政之時,多加延請幕僚,輔佐孩兒辦理浙省庶務。裏堂雖不涉官場,卻與孩兒一般,又經世救民之誌,孩兒在杭州之時,府中生員亦多有能人,其餘有為宿儒,善治能吏,孩兒自當相加尋訪,多加谘求為治之道,務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阮元答道。

  “你那些學生,又能有何用處?不過一群誇誇其談的讀書人,能做成實事嗎?你又把裏堂他們叫去,難道做了巡撫,還要繼續編書不成?”阮承信的聲音依然嚴峻。

  “修書之事,功在千秋,在為天下學子昌明聖人之道,既然孩兒有了條件去做,孩兒為什麽不做呢?但是爹爹,孩兒也清楚,事有輕重緩急,聖人雲,民貧則富之,民富則教之。眼下浙江海防之憂,虧空貪吏之患,自然要首先解決,待得全省安定,百姓各得其所,孩兒還是會繼續興學。若是……若是能依唐宋故本,重修《十三經注疏》,那自然還是要辦。爹爹,難道祖父當年不惜重金,購下家中這一套宋本注疏,就是放在家中,孤芳自賞嗎?達則兼濟天下,這不也是爹爹的心願嗎?”雖然阮元也希望父親回心轉意,可修書治學,也一向是自己心之所願,卻是不願為了得到父親認同,就放棄自己的基本原則。

  果然,阮承信得知他能分清前後之辨,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而是問道:“還有呢?我在杭州之時,曾經過一場大火,多有人言,或是人為縱火。隻怕浙江陸上,也不太平罷?”

  阮元登時想起,嘉慶元年那場差點燒毀學政署的大火,自己之後也曾詳加查詢,一直懷疑是人為縱火,卻因玉德不願查訪之故,最終不了了之。想來父親對這件事的記憶,卻比自己還清楚。但對於陸上治安,阮元也有辦法,道:“孩兒知道,綠營軍務,曆來多有廢弛,是故孩兒到了浙江,對各鎮綠營,定會勤加督辦,使其日常操練不誤,不廢本職。此外,民間保甲團練,孩兒亦當悉心監辦。民間雖偶有土盜,但多源之於民,故民間捕盜,首要仍在安民。若是孩兒能免百姓加耗之苦,胥吏之害,百姓感念孩兒,想來自會有人相助,得百姓相助,捕盜之事,自然就不難了。”

  直到這時,阮承信言語才漸漸緩和,歎道:“伯元,你且先起來吧,你這些日子,對做巡撫這件事,也做了不少準備了。你方才所言確是要緊之處,你所想到的辦法,雖不能盡善盡美,若能落實,也夠用了。可爹爹還有一事不明,你眼下是二品侍郎,你去做其他部院的侍郎,又或到要緊之省做個學政,哪怕到稍微太平一些的山東、湖南去做巡撫,都比浙江安全啊?難道皇上用了你做浙江巡撫,你便半分改任的餘地都沒有了麽?”

  “爹爹,山東陳中丞、湖南薑中丞,都是孩兒前輩重臣,孩兒怎敢讓皇上調任他們啊?”阮元笑道,可隨即神色便即鄭重,道:“爹爹,十一年前,就在前麵不遠的總商行館,孩兒與楊吉曾經討論過,這做官所謂何事。當時孩兒便想,若是真做了官,就要讓治下百姓,太平安樂,即便不能,也要讓他們少些苦楚才是。十年了,楊吉也不知與我抱怨了多少次,為什麽我一直在做官,也確實在升遷,可總是在做文翰之事,卻與安定百姓全無關係啊?我之前答不上來,是因為皇命在身,我必須依聖意而行。可這一次,皇上給了孩兒一個做巡撫治理一方,救護生民的機會,這不正是孩兒為官所願嗎?爹爹或許覺得,眼下去浙江做官,有這許多難處。可孩兒以為,正是有難處,才有可作為之處啊?爹爹教孩兒讀書學習,也一直悉心教導孩兒,要講求實學,切莫惑於空言。孩兒雖以實學自勵,卻並無用武之地。可這一次,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

  “爹爹,孩兒知道,您所言也並非全是內心所想。可孩兒也知道,您是希望孩兒這輩子有所作為的。不是僅僅為了咱們阮家,也是為了天下讀書人啊?孩兒清楚,那些不學無術之人,素來都放言妄稱書生無用,孩兒得東原先生、辛楣先生之教,致力恢複先賢之學,一洗宋明以來積弊。可在他們眼裏,卻不過是空言考據,不務實事的俗儒。可孩兒清楚,我等重實學、輕空言,正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辦實事,為了將聖人所言闡釋清楚,之後重新躬行於天下!爹爹,您從小就教導孩兒,要學有用之學,不能溺於八股,孩兒成了進士,依然讀書不輟,八股卻棄之不用,這也正是爹爹的教誨啊?可眼下,孩兒成爹爹之誌,行聖人之道的機會就在眼前,爹爹卻為何,要在孩兒之前先行退縮呢?爹爹,若您也覺得孩兒讀書三十年,這條路沒有走錯,就請爹爹給孩兒一個機會,讓孩兒把畢生所學,真正實現下來吧!”說罷,阮元也再次跪倒,向著阮承信的方向一連三叩,以示至誠至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