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雪夜之謀
作者:米洛店長      更新:2021-03-19 21:19      字數:6182
  “聽呼什圖、蘇淩阿的言語,或許還要加上吳省蘭,我看這都是來試探我的,呼什圖這樣與我交待,應是我已經取得了他們信任。可之後呢?這件事還有許多難處啊?”

  阮元心中暗自盤算,也苦苦思索幾個關要之處應該如何破局。忽然之間,南書房外竟傳來了陣陣腳步之聲,接著軋地一聲,門房竟緩緩開了。一個黑色身影走了進來,隻見他黑色裘衣之內,隱隱有一層黃衣,阮元清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嘉慶了。也隨即站起,走到嘉慶身前,拜倒叩首道:“臣阮元不知皇上星夜來此,實是罪過!”

  抬頭看時,隻見天空之中,片片雪花已漸落了下來,門外另站著一人,那人是嘉慶的心腹太監張進忠,阮元卻不認識。

  嘉慶看著阮元,言辭卻也謙和,並無乾隆那般威嚴,隻道:“阮侍郎,太上皇之時,朕記得你就已經在這南書房值夜,南書房到了冬天,也會備下些炭火的,你怎麽忘了?今日這天你也看到了,冷著呢,不如先生了炭,再議其他事不遲。”說著竟自己走向東廂的一個廚壁,打開了一個櫃子,取了一盆炭出來,放在阮元座椅之畔,張進忠隨即進來,取出火折將炭火點燃了,又從櫃裏取出罩子,放在炭火之上,以免失火。隨後嘉慶擺了擺手,張進忠便走了出去,輕輕關了房門,似乎是要在外麵巡視,以備生人靠近。

  眼看嘉慶親近如此,阮元又怎能無動於衷,待張進忠一出房門,便也連連給嘉慶叩首道:“皇上如此賜炭之恩,臣實在百死莫報!皇上,眼下隻是小雪,不礙事的。臣這樣……真是慚愧無地,不如臣這就熄了炭拿回去吧,臣不值得皇上如此厚愛。”

  “朕都給你拿來了,你還有什麽不願意的?今日賜炭,是朕的意思,可後麵的事,還要辛苦你呢。”嘉慶也尋了阮元的位置坐了下來,又道:“你也別跪著了,今日朕還有要事,你這般樣子,卻又能商議什麽啊?快去那邊尋個椅子,一同坐下吧。”

  阮元聽了,隻好站起,側立在嘉慶一旁,可自尋座位,卻是萬萬不敢了。

  “阮侍郎,先前太上皇召見過你,是不是?”嘉慶問道。阮元想著嘉慶先前言語,自己此時絕不該有半分隱瞞,便應聲稱是。

  “是啊,但你或許有所不知,皇阿瑪自你走後,似乎也沒過多久,便召見了朕。皇阿瑪把你說給他聽的話,都告訴朕了。後來,皇阿瑪也特意叮囑朕不要責怪你,阮侍郎,你在外督學,了解了這番風土人情,再告訴朕,這是大功一件啊,朕又怎會不滿意呢?看來,三年前你辭了廣興,堅持要南下繼續做學政,現在看來,你做的對。反倒是朕那時剛剛成了太子,一時有些急躁了。”嘉慶似乎對阮元也並無不滿之情。

  “皇上,這……其實臣當時資曆尚淺,是以皇上想要用臣,臣卻想著若是臣在京中,若是再有無功升遷之事,隻怕其他同僚也不會信服。到了那個時候,臣隻怕自身難保,也不能為皇上盡心庶務了。是以臣才想著,彼時當務之急,應該還是先求實績,再做其他考量。這樣想來,臣原本也有私心的,倒是還得請求皇上,寬恕了臣抗旨之罪才是。”阮元道。

  “你又何罪之有?朕當時不過讓廣興與你參議一二,也沒有下任何詔旨,你有何旨可抗啊?”嘉慶笑道,但略一沉思,又道:“但無論如何,現在回頭看,你當時的選擇是對的,這就夠了。若不是你在浙江悉心查訪風土人情,朕又怎知浙南山裏,竟還有溺嬰那般有悖人倫之事啊?川楚也好,兩浙也好,現下看來,百姓大多是過得苦了些,他們又何曾心甘情願造反呢?都是官 逼 民 反啊。這樣想來,阮侍郎,你說朕在位這三年,是不是也做錯了許多事,對不起這天下子民呢?”

  “皇上,這……”阮元聽著嘉慶言語,倒是謙和,可畢竟君臣有別,總是多懷顧忌。沉思了半晌,方道:“皇上詔旨上諭,南書房多有備份,臣回京入值也有大半個月了,看得清楚。皇上並無不恤百姓之舉,相反,蠲免賦稅之事,倒是見了許多。”

  “‘今所在皆饑,無所依投,坐守鄉閭,待盡溝壑。其蠲免餘稅,實無可征。’阮侍郎,朕先前也有聽聞,你少年之時便多讀書史,尤其是這《資治通鑒》,更是嫻熟於心。這段話是何人所言,出自何處,你可還記得啊?”嘉慶忽然問道。

  “回皇上,這段話是《資治通鑒》唐紀之中,唐僖宗即位之後,翰林學士盧攜所進言。”阮元對《資治通鑒》並不陌生,自然從容應答。

  “是啊,盧攜當日所言,雖經千年,卻也無甚變化啊。百姓即便不再繳納賦稅,有些都已經貧苦無依了,朕即便蠲免賦稅,又能救得多少人性命呢?《通鑒》這一段在乾符元年,就是那一年年末,王仙芝舉兵反了唐朝,黃巢是那王仙芝手下,後來連敗唐軍,攻進了長安,就在黃巢入長安之前,這盧攜已做到宰相,卻因為用人不當,引咎辭職,最後自盡了。看來若是這江山社稷一旦傾頹,即便是朝廷裏的有識之士,也難以自保啊,更何況朕做皇帝的呢?”嘉慶一向精通史事,是以說起唐末舊事,也是如數家珍。

  “皇上且莫如此消沉,國朝與晚唐不同,太上皇在位六十年,海內皆稱盛世,江浙運河一線,依然富庶。這貧民雖有,卻也不致動了國朝的根基,天下事,尚可為。皇上且莫將國朝之治,與晚唐相提並論啊?”阮元也不禁安慰嘉慶道。

  “是啊,正是因為國朝與晚唐不同,朕今夜才會來找你啊?你說得對,天下事,尚可為。”嘉慶的語氣,也漸漸堅定起來,道:“你在太上皇麵前之言,朕已悉知,總而言之,天下大弊,朕以為共有四處:其一,百年以來,天下生齒日繁,故而貧困之人,也日漸增多,而有司守令,因承平日久,漸行怠惰,於貧民疾苦,罔然不顧。其二,大吏以賠補虧空為名,行盤剝細民之實。其三,官軍無紀律,臨戰無能,殺良冒功。其四,官吏貪賄,一時不絕。總而言之是一個問題,就是為官者唯顧私利,不恤民情。朕所言可有道理?”

  “皇上仁慈愛民,臣不勝敬佩。”阮元道。

  “所以啊,朕想著,未來朕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澄清吏治,重新選拔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督撫守令。可這第一步,是真的難走啊,皇阿瑪在位的時候,也曾多將貪吏繩之以法,王亶望、陳輝祖、國泰、伍拉納……可處決了這許多貪吏,這大清的天下,貪吏不僅不少,卻是更多了。朕想著,隻是一個原因,就是這主持選舉官吏之人,本身就立身不正,多懷私惠。皇阿瑪年紀畢竟大了,精力自然不如壯年,竟被這選舉之人鑽了空子。”說到這裏,外麵北風,卻是更加緊了,飄落的雪花,也漸漸變大了起來,如此風聲之中,即便守在門外的張進忠,也無法聽清屋內到底在說什麽。

  “選事漸移之事,少說要有十年,往多了說,隻怕也快十五年了。朕親政之後,凡事自當遵循一個‘公’字,可眼下我大清的最大症結,卻是這個‘公’字,早就變成了‘私’字。阮侍郎,朕的意思,你該清楚吧?”阮元自然知道,嘉慶所言,正是和珅之事。

  “皇上,您的意思,臣已清楚了。隻是臣尚有一事不明,臣屢經外任,自認為算不得皇上親近之人,皇上為何要來找臣交托這一切呢?”阮元又道。

  “朕眼下最信任之人,也就是你了。”不想嘉慶竟如此說道:“軍機處那邊,朕能用的人隻有戴衢亨和那彥成,他們畢竟隻是二品,資曆都淺,剩下的,朕掌握不了。所以軍機處那裏,朕還不能做主。但南書房本就是前朝聖祖皇帝青睞之處,雖雲文翰之所,可天下政事,亦多所諮問其間。然而今日,南書房入值之人,大多皆是詞臣,文才之外,並無長物。可你不同,你才學所至,不拘文辭之事,經術、天算、史論、兵家無一不通,在外督學多年,自也精於庶務。朕與你見麵不多,但即便隻是這隻言片語之間,朕亦熟知你心性,你正是值得朕任用之人。阮侍郎,你又是如何心意?若是你覺得今日之事,力不能及,也隻管說出來,朕立刻就走,過了今夜,這裏就自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阮元聽著嘉慶言語,自然感激,可他此時卻也倍加清醒,若是嘉慶不能完全信任於他,之後大計便無從談起。故而這時並未直接答應嘉慶,而是說道:“皇上,臣初入翰林之事,教習便是和珅。臣為官十年,從未上言進諫一件與和珅有幹係之事,也未曾在任何一位同僚麵前,對和珅有半分不敬。這些事皇上自然也該知曉。可即便如此,皇上還是願意相信臣嗎?”

  “你等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萬事自遂心意,但你心性如何,和珅心性如何,朕還是清楚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一點朕還是相信的。”嘉慶從容道。

  阮元聽了,也再次向嘉慶拜倒,道:“皇上信任之情,臣即便百死,亦難以回報萬一。眼下之事,臣自然應當竭盡全力,襄助於皇上!隻是,此事至關重要,亦需悉心準備,萬事得當,方可施行。卻不知皇上心中,眼下又有何良策?”

  “有些事你或許不知,朕對眼下形勢,也已斟酌了許多時日。和珅一黨多居高位,動之絕非易事,文臣尚在其次,首要之事是不能讓他掌控內外諸軍。如此說來,兵部便是京中最關要之處,你最初任兵部侍郎的建議,是朕告知皇阿瑪的,可不料隨後僅兩日,和珅就改了你做禮部侍郎,想來也是不願你多參與其中。但兵部至少還需幾個人看著才是,所以朕已經調了科布多的富俊南下,這一二日間應該要進京了。此外便是京師駐軍,護軍營朕可以控製大半,但九門提督,和珅卻已任了二十年,還有,侍衛處、鑾儀衛,也有些難處……”

  可這幾句話說來,阮元眼中頓覺一亮,一個連環應對之計,已經漸漸浮現出了雛形。

  “皇上,臣有一言,若皇上信得過臣,臣願將這幾處關要的破解之法,一一道來。”

  “但說無妨。”

  “皇上,臣以為,當下之局,若是要破,則堵不如疏,與其這般無所作為,失了時機,不如……”

  外麵的風雪越來越大,張進忠從來吃苦耐勞,倒也經受得住,雖迎風冒雪,依然小心謹慎的環顧四周,確保南書房周圍再無旁人。

  而這一場風雪,也讓南書房中的這個夜晚,再無第四人知曉。

  嘉慶三年的冬天,京城連續下了多場大雪,時人觀測雪情,多言雪深五寸有餘。而風雪之中,也夾帶著許多對和珅有利的消息。

  因為大雪深厚,行路探路多有不便,兵部尚書慶桂一日歸家之後,因一時疏忽,不小心摔倒在雪裏。隨即慶桂府中傳出消息,慶桂足部受了傷,無力行走,隻得告假一月,兵部之事,隻能交由金士鬆和幾個侍郎管理。

  大家都清楚,金士鬆年邁眼花,更辦不得什麽要事。同時,富俊回到京城之後,也隻是專心於自己的政務,從不與他人多交一語。和珅曾經派劉全去接觸過富俊,但他言語含糊,終將劉全打發了回來。可即便如此,劉全經過仔細查看,也發現他和嘉慶親信,及其他不附和珅之人,都沒有什麽交往。

  看來,兵部之路,已經暢通無阻了。

  不久後,阮元也從呼什圖處接到了第一封和珅的密信,因公務之便,外出歸部之時他便隨身帶著,在不經意間來到兵部與李潢談天,並將密信交予了李潢。

  這一切自然都有福長安在鑾儀衛的親信看著,很快,兵部送往前線的軍令,也相繼出發了。

  這樣反複數次,和珅也已經給前線所有親信將領轉達了密信,前後算來,也已有一月之功。很快,嘉慶三年的十二月也漸入尾聲,京城之內,大多人家仍是一如既往,開始置辦年貨,閑暇之時也不忘欣賞雪景,全然不知一場巨變即將來臨。

  雪下多了,自然也會影響京城道路通行,是以京中也從來有些閑散人家,春夏之際清理陰溝積水,到了冬天則專事除雪,借此賺取京中世家貴族的一點幫工錢。但這樣一來,京城的道路上倒是也不易積雪。反而是有些人家,家中落了大雪,一時無法清理,時常讓人懊惱。還有一種人家,明明有餘力清理積雪,卻也有意留下了一部分,專為冬季欣賞雪景而用。

  比如,此時的衍聖公府就是最後一種。

  這時的衍聖公府之內,廳堂要道上麵的雪,都已經清理了大半,府中平日多備著炭火,卻也不甚寒冷,但後園之內,卻特意留下了一塊花圃,其中積雪並未清理。不僅如此,府中除雪之人,還往往將周邊積雪盡數堆了上去,待家中之人有了閑暇,便可賞玩雪景了。

  這幾日謝雪的病早已痊愈,看著晶瑩潔淨的孔府後院,心中也自是喜愛,幼小之時,她常聽謝墉言及京師趣事,其一便是大雪之後,要在院子中堆個雪人,兩個雪球一大一小的擺成個人形,最是圓潤可愛。想到這裏,興致頓起,便一同叫了孔璐華和劉文如過來,讓她們看自己堆砌雪人,孔劉二人倒是都見過積雪,最初不以為然,可看了謝雪天真爛漫,一點點的在原來的積雪上堆上新雪,再認認真真地把雪磨圓,也都是忍俊不禁。一同湊了過來,一點點將周圍積雪揉成球狀,輕輕地放在雪堆之上。

  過了一個時辰,一個一人高的雪人便已大功告成,除了底部和上下銜接處外,雪人的頭和身子都被一點點打磨得圓潤光滑,再無任何棱角可尋。謝雪看了,自是笑得合不攏嘴。孔璐華看了她可愛之狀,也不禁笑道:“雪妹妹,你做雪球的樣子,真的好細心啊,以前都不知道,你怎麽會這樣喜歡雪球呢?我看啊,你今日這個樣子,倒是像隻小貓,就喜歡圓的東西。”正巧謝雪這日還穿了一身白色貂裘,看起來正如小貓一般溫順。

  “姐姐,小貓也很可愛呢。唉,小的時候在蘇州,家外麵一直有隻小貓,天天來我家討飯吃,我最喜歡它了,每天都分給了它一點點心,可是過了一段日子,小貓就不見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以後要是有了閑空,還真想養一隻貓呢。對了,這雪人堆是堆好了,可惜還沒有眼睛和嘴,姐姐你等等我,我去尋些水果過來,把它補好,你們看怎麽樣?”說著也不等孔劉二人同意,便自奔了回去,不一會兒拿了兩粒葡萄,一顆鬆果和一顆櫻桃過來,一一安在雪人雙眼口鼻之上。孔府素有冰庫,是以有時也會積存一些過季水果。

  隻是看著鬆果被放在了鼻子之處,櫻桃卻在雪人嘴上,未免有些頭重腳輕。孔璐華和劉文如看著,也有些忍俊不禁,孔璐華不禁笑道:“雪妹妹,像你這樣搭配下來,這雪人也太……哈哈哈哈,要我說啊,你還不如把櫻桃放在鼻子上,把鬆果放在嘴上呢。”

  “姐姐,那樣才不好呢,不都是說櫻桃小口好看嘛?”

  可是劉文如看著謝雪言笑不禁,又見她臉色雖是紅潤,卻仍有一層蒼白之感,想來病愈之後,尚未調養如初。也不禁回想起江彩之事,知道江彩兩次入京,第一次便是突遇降雪水土不服,結果重病了一場,第二次又因愛女亡故,心力交瘁,最後竟沒熬過那個冬天。謝雪也是江南生人,隻怕一樣會一不注意,又再生病。便也勸謝雪道:“妹妹,這天還冷著呢,你可得小心身子啊?姐姐看著啊,這雪人也挺好看了,要不今天就玩到這裏,咱們回去生生火吧。”

  “文如姐姐,可是……可我還沒玩夠呢。”

  孔璐華看著劉文如神色,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她與阮元交往日深,也漸漸不在意前妻之事,反倒是經常問阮元些有關江彩的故事,對江彩一直心懷敬意。所以這時看劉文如過度擔心謝雪,也不怪她,隻輕輕握住她手,道:“文如姐姐,沒關係的,雪妹妹這些日子,一直小心著呢,今日我們這都戴著手套,衣服穿得也多,怎麽可能被凍著呢?要不這樣吧,我們也各自堆一個小雪人,然後就回去,正好又是吃飯的時候了,你說怎麽樣呢?”

  聽著孔璐華這般安慰,劉文如自也安心了許多,她三人相處也有一年有餘,早已把另外兩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姐妹,是以這時劉文如對謝雪也不顧忌,便道:“雪妹妹,你若是病好了,就來幫我們一起堆雪人吧,你看,你堆的時候,我們都幫你放了不少雪呢。”

  “文如姐姐,我、我都累了……”

  “妹妹你想騙誰呢?”孔璐華也在一邊笑道:“方才好像有個人說,她還沒玩夠呢,這個人是誰呀?我沒說過,文如也沒說過吧?那我們就不客氣了,這個人我們已經決定了,就是你了!你還想跑不成?”說著又抓住了謝雪手腕,示意她乖乖留下。

  謝雪本也願意和二人一同玩樂,又怎能真的離了二人獨自回去?於是也不多言,和二人一同繼續堆起雪人來。沒過多久,兩個小雪人也漸漸有了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