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平步青雲
作者:米洛店長      更新:2021-01-10 10:51      字數:9506
  大考畢竟隻有數十人應考,故而初十日考畢,之後兩天就要定出等第。王傑、董誥、嵇璜、和珅等人都臨時充作閱卷官,務必在兩日之內排定名次。事態緊急,各人雖平日立場不同,卻也不再意氣用事。

  王傑這邊看的是最後的那篇疏文,這一篇疏要求翰林們站在劉向的立場,寫出陳湯、甘延壽應當封賞的理由,最後還要論述清朝與西漢的異同。可有些翰林安逸日久,入翰林之時也隻是精通經義,對曆史典故了解不多,更難熟悉劉向陳湯之事,故而隻得美言一番,敷衍了事。王傑看了數篇,都不盡意,隻得將其中文采略好的幾篇列出作為三等,其餘落入四等。

  翻過十餘人,終於有一篇不僅文辭兼備,而且可以把西漢典故解釋清楚的文章,想著既然庸下者甚多,這一篇便取了二等,也正合適。忽聽得旁邊兩名閱卷官問道“嵇中堂,下官有一字不識。是以黃帝製佱以推策,有虞撫衡而齊政。這所謂黃帝所製,是何字何意?”

  嵇璜看了一眼,隻覺“佱”字頗為陌生,道“此字老夫不識,也未見過,實在不知,應是別字吧?若是別字,自然是文筆不精了,此文算作三等吧。不然,各位大人也過來看看?”

  和珅看了,也是不識,托下屬交給董誥,董誥看著,也不知是何意,道“若真是別字,便給三等也罷。隻是……若是確有此字,隻是我等不識,那卻如何?天下異體字甚多,後學之人,來自天下各處,便偶有異字,也不足為奇啊?”

  和珅道“董大人說是異體字?可翰林掌文衡之事,用字自當標準,又怎麽能隨意使用異體字?若是異體,給三等也無妨。”

  王傑想想,覺得這個字有無與否,異體與否,總要有個標準,便道“各位,所謂‘言必有據’,我等不識此字,或許是此字天下無有,也或者是異體,但文字之中,生僻字卻也不少,各位卻何不尋個依據出來?蔗林,去拿一部《康熙字典》來,若是字典上沒有此字,再列他三等,如何?”

  董誥覺得有理,便取了字典,細細查閱,翻到一頁,驚道“王中堂……這字,字典上確實有啊,這製佱的佱字,便讀作律法的法字。看這裏解釋,當是古時籌算之法。此文為天象賦,言及天象,則必由籌算,想來是不錯的。看起來,是我等才疏學淺了啊。”

  王傑道“嵇中堂,看來此字如何,各位也已知曉了,若因此古字,列他三等,豈不是我等冤屈了人才?蔗林,給我看看吧,以一字而廢全文,我以為不可。”說著董誥也把這篇賦文交給王傑。

  王傑看著賦文,隻覺文辭精巧,看似古奧,細讀起來,卻並無不通之處,於天象術語之引用,史事之點綴,無不得當,不覺讀了出來,道“惟圓象之昭回,建北極以環拱。擬磨旋以西行,儼立冒而中擁……地平準而天樞倚,黃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陸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渾圓為象限,分弧角於輿堪……月令遲於小正,夏時合於唐虞,驗中星之遞徙,又知歲差之不可無……事天以敬,知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時為柄……惟有道者萬年,協清寧而衍慶。各位,我看這文章,文詞典雅,又不失於艱澀,典故多出,可絕無滯重之感,以在下之意,當是一等之作啊?要是剛才,我等因為一字不識,就列其為三等,日後這事傳了出去,我等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了嗎?”

  和珅看看卷上文字,隻覺筆跡陌生,與自己所識新科翰林大不相同,想來應是學士、侍講等人所作,這些人即便列了高等,也無礙自己計劃。故而應聲道“若是如此,給一等我也沒有意見,還是讓嵇中堂先看過吧。”說著又讓下臣將卷子還給嵇璜。

  嵇璜和董誥看了,也沒有反對意見,這一篇便暫列於一等,王傑想著,卻忽然記起一事劉墉之前曾和他不經意間談起在自己家中讀書的阮元,說阮元對於古之經典,無一不窺,自己家中舊藏一部《管子》,自己都沒有細看過,阮元卻直看了數日,才把《管子》還給自己。

  想起《管子》,自己曾經與許多漢學學者交往,知道漢學中最為激進的一類學者,對上古經典務必搜覽無遺,故而自己也在經史之外,偶爾翻閱一些子部,《管子》中有一句虙戲作造六佱,以迎陰陽,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想到這裏,不禁冷汗漸生,自己原應該識得此字,剛才卻忘記了,實在慚愧。

  《管子》相傳是春秋時管仲所做,並非儒家經典,而且距離道家法家,也想去甚遠。故而大多數讀書人窮其一生於經術,也未必會看《管子》,想來翰林院中,讀過的也不多。王傑不禁暗自思索莫非,作此文者,竟是伯元?

  想來這篇文章之上,字跡清秀,自己卻不知是何人所作,或許正是阮元閉門數月,改易了字跡,也未可知。想到這裏,不禁依著位置,去尋了此人詩作與疏文過來,果然各有不俗之處。

  可想著阮元之前樣子,也深知他為人謙遜低調,又自知與和珅關係複雜,不願在大考惹上麻煩。王傑也沉思道“其實伯元這三篇文章,我便是取他第一,也合情合理。可這第一,隻怕並非他所願。不如我暫將他靠後一些,隻取個第二,不讓他風頭過盛才好。”最後此人文章,由各人評議時,王傑便力主他為第二。和珅、嵇璜和董誥眼看他詩文做得也不錯,都沒有其他意見。

  果不其然,第二天拆卷填寫擬定名次之時,位在第二名的,就是阮元。

  王傑沒想到的是,對於阮元取為第二這個結果,乾隆並不滿意。

  “你看看這幾句窺戶穿雙月,臨池湛一波。連環圓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鑒呈豪穎,晶盤辨指螺。風中塵可障,花下霧非訛。這眼鏡本是上古所無之物,經此一篇,自也當流傳千古了。鄂羅哩,朕說得可對?”

  鄂羅哩是乾隆身邊頗為信任的內監,故而一些與軍機大事無關的事務,乾隆也會偶爾讓他說話。這時聽了,也回答道“回皇上,奴才以為這首詩中間幾句,聽來確實不錯。可皇上之前也念了後幾句,什麽‘聖人原未禦,目力壽征多’,聽來是為了稱頌皇上,刻意如此寫的。這翰林稱頌之語甚多,奴才以為,這也並未高人一籌啊?”

  “朕想法與你不同。”乾隆道“其實你看看這些詩句,他們啊,都知道朕這眼睛,還算不錯,朕登基至今也五十六年了,從未用過眼鏡,想來他們都知道的。可中間這幾句,卻又有哪個能出於其上?總觀全詩,此篇依然配得上第一。”又拿過阮元所寫劉向疏,道“其實朕更欣賞的,是他這篇,最後這三不同,朕看著真是神乎其技!卻不知王傑他們想了些什麽?這被取在第二的阮元,無論詩賦疏文,都比他們擬的第一名劉鳳誥要好,他們為何隻取了阮元第二?”

  鄂羅哩不解,乾隆看著這篇文章,卻越看越得意,不禁讀道“‘臣伏見我皇上奮武開疆,平定西域,拓地二萬餘裏,凡漢唐以來羈縻未服之地盡入版圖,開屯置驛,中外一家,豈如郅支、呼韓叛服靡常,殺辱漢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來,出力大臣無不加賞高爵,或有微罪,斷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勞亦無遺焉,絕未有若延壽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運籌九重之上,決勝萬裏之外,領兵大臣莫不仰稟聖謨,指授機宜,有戰必克,間有偶違廟算者,即不能速藏豐功,又孰能於睿慮所未及之處自出奇謀,檄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這三不同,處處深得朕意,要旨明確,絕無滯澀,你看這些文章之中,又有哪個及得上這阮元?”

  鄂羅哩笑道“這阮翰林之名,奴才也聽聞過的,聽說是個謙遜質樸之人。這三不同將皇上聖明神威之處一一點明,卻也不易啊。”

  乾隆也笑道“你是想說,這三不同,其實有些過譽了,是嗎?”鄂羅哩聽乾隆此言,連忙跪下,自稱該死。

  其實乾隆心裏也清楚,這所謂“三不同”,確有過譽之處,自己安定西域不假,可不久又有烏什之役,阿桂建功立業的關鍵之戰便是此役。回想起來西北平定之時,也耗費了不少工夫。自己不吝賞賜不假,可柴大紀一事,其實回頭想想,乾隆也知道他原本無罪,隻是柴大紀口出冤枉之言,乾隆以為他違逆上意,最終才依了福康安,將他處斬。至於四境用兵,雖然開疆拓土不少,可緬甸之戰、二次大金川之戰,均是曠日持久,消耗頗巨,自己當時的決策並不算十全十美。

  可即便如此,乾隆仍對鄂羅哩道“起來吧,你本不該死。這三不同,朕知道有過譽之處,朕所作所為,孰得孰失,朕心裏清楚。但這翰林大考,所為何事?為的是選出精於文賦之人。這阮元文筆原是一流,可更難得的,一是他心思縝密,言語清楚,這三不同,一一皆有實事,而非空言朕之功業。二是他精通經典,能以經典為朕所用,那《宗經征壽說》,朕與你說過的。能做到這兩點的,翰林中朕看是無人能及得上他了。朕這樣與你說,你還覺得他不該得這個第一嗎?”

  鄂羅哩在乾隆身邊,已經近三十年,翰林之事原也清楚,翰林平日起草詔敕,自免不了為乾隆歌功頌德一番。至於陳列時弊,極言進諫,是都察院的職責,與翰林無關,當下也就不再言語。乾隆見他已經明白,便讓他傳了阿桂、和珅、嵇璜與王傑四位大學士入勤政殿來。

  四人行禮已畢,乾隆便道“你等宰臣,朕看著是真的老了。來看看,這你們擬的第二名阮元,詩賦疏文,朕看著都比第一名劉鳳誥要好,你等怎麽隻給了第二名?這大考名次,最終還是朕來定,朕意已決,此番大考,以阮元為一等第一名,你等可有意見?”

  四人之中,嵇璜早知阮元學識,阿桂因那彥成之故,已對阮元了解頗深,王傑經公爵府一會,對阮元已無疑慮,和珅又想著借此機會提拔阮元,為自己增添羽翼。故而此時,四人竟齊聲應是,沒有一人反對。乾隆素知阿桂等三人與和珅不和,但凡軍國要事,往往各執己見,僵持不下,這次竟意外的一致,自己既是驚訝,又是滿意。

  眼看阮元取為第一之事,各人已無異議,其餘諸人,乾隆也有一些調整,吳省蘭這次文章寫得也不錯,故而改為一等第二,胡長齡、劉鳳誥則位列二等前兩名。等第既已分明,乾隆也對四位大學士道“今番大考,本也有翰詹出缺,急需補選之意。眼看這裏有些學士、侍讀侍講,文章做得並不好,也該降一降官職,讓他們自己反省去了。詹事馬啟泰,年事已高,文又做得平庸,按這等第來看,隻能給個不入等。不如朕便讓他致仕,也全了他顏麵,詹事的位置嘛……既然吳省蘭也列在一等,便讓吳省蘭接任吧。”

  詹事是正三品,吳省蘭升詹事,意味著和珅這邊平添一位強援。故而和珅也沒有意見,當即拜倒,口稱皇上聖明。阿桂、王傑等人素知吳省蘭與和珅交好,可眼看乾隆取了吳省蘭在一等,不升遷反而說不過去,也無話可說。

  乾隆又問道“王傑,你熟知翰詹典故,吳省蘭朕定下了,就該阮元了。阮元現下是七品編修,那你說說,朕即位以來,編修因大考一等而升遷的,最高升到何等官職?”

  王傑道“回皇上,臣記得之前大考之中,有以編修之職,位列一等的,最高應是升到了從四品的翰林侍讀學士或侍講學士,陛下即位以來,能這般高升者,也隻有三四位。”

  不想乾隆對阮元竟異常滿意,又道“想來朕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翰詹大考未免嚴格了些。朕也知道,不少翰林是有學問的,可朕當日吝於名器,並未及時提拔他們,朕深以為愧。而且朕覺得,阮元這三篇文章,做得比之前那些一等文章,都要好。所以這次阮元文章作得第一,朕要超遷。朕記得吳省蘭現在是少詹事吧?他走了,位置自然空了出來,就以阮元為少詹事,你等意下如何?”

  阿桂、和珅、王傑三人雖都對阮元升遷沒有反對意見,可聽到這裏,卻也各自吃了一驚。阮元此時還是正七品,而少詹事是正四品,當年錢大昕為官二十年,才升到少詹事之職,而阮元仕官至此尚不足兩年。而且一次連升六個品級,在清朝曆任漢人官員中,都是極少見的。

  這時反而是嵇璜率先開口,道“回陛下,阮元才學人品,都是有目共睹,臣亦久聞其名。但此番升遷,要將阮元連升六級,老臣看來,確實有些過速,還望皇上三思。”

  乾隆卻毫不在意,笑道“無妨,翰詹官員本與各部院不同,大考文辭優異,便當升賞,行文拙劣,也自應貶斥。品級高的,便是有真才實學的。若是下次大考,阮元成績不佳,再把他降下來就是了。”

  可六年之後,阮元還會不會繼續待在翰林,乾隆就沒再說了。眼看乾隆態度已決,嵇璜知道再爭辯也是無用,而且阮元升遷,總比其他有資曆但才華不足的人掌管詹事府強,便也不再言語。

  和珅也應聲道“回皇上,皇上英明絕世,選拔新進,不拘一格,隻論才華,不限於資曆。實在是我大清之福,是天下才子之福!皇上聖斷,臣學識淺末,不敢再有異議。”

  阿桂和王傑自然也清楚,和珅之所以對乾隆決斷毫無意見,也是因為吳省蘭在詹事府,想著借吳省蘭之力拉攏阮元而已。但阮元心性,二人業已熟悉,隻怕和珅這一番苦心,最後是要落空了。乾隆卻不在意,笑著對阿桂道“阿桂啊,朕即位五十六年了,還記得朕剛即位的時候,最先提拔的新人就是傅恒和你。可朕沒想到啊,朕過了八十歲,竟然還能再看到如此一位年輕才俊!你來說說,朕此番決議,你有何意見?”

  阿桂聽了這話,知道乾隆聖意早決,已容不得自己再出異議,和王傑相互對視了一眼,想著阮元既然不至於被吳省蘭拉攏利用,那他得升四品,其實也是自己和王傑之幸。便回答道“回皇上,臣執掌翰林,深知阮翰林才學心性,想來授職四品,隻會讓他身自砥礪,更進一步。陛下此舉,臣不敢有異議。”王傑自也叩首稱是,三個執掌軍機的大學士曆來互不相讓,可在阮元的事情上,卻難得的達成了一致。

  乾隆看四位內閣重臣再無異議,自也心滿意足,當下喚鄂羅哩擬了詔旨,隻待次日傳阮元入殿,再行升賞。

  阮元這幾日一直留在海澱,翰詹大考不過三四日便能公布結果,故而翰林均未歸京。楊吉也在海澱閑逛了兩日,隻覺此處地勢空曠,反而要比京城裏那狹隘的生活要舒服很多。然而到得第三日上,內監便找到阮元,讓他即刻入見。

  阮元聽得內監傳旨,雖一時不知福禍,但想來乾隆應該不會召見大考成績不佳的尋常翰林,自己得蒙乾隆垂訓,應當是成績不錯了。但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調理心緒,一如平常,很快到了勤政殿東暖閣,乾隆早已在內等候。

  阮元下拜成禮,乾隆見他謙遜平和,更為放心,道“免禮平身吧,朕今日詔你來,原是有旨要宣。不過之前朕有些問題,你要如實回答,不可有誤。”阮元連忙應是。

  乾隆倒是頗為隨和,道“阮元,朕觀你那天象賦,你果然是博學之人。尋常翰林,雖文采精通,可天文曆算之事,總是含糊其辭,你卻應答如流,想來曆算一道,你是下過功夫的,不知你這番學問,從何而來?”

  阮元聽乾隆意思,想來自己文賦已是取了上等,但依然聲色不變,道“回皇上,臣家中舊藏有先祖遺下的算經,故而臣幼時便習得算學。後來與錢宮詹相識,宮詹精於天文,便授了學生天象之道,與舊時所學曆算一經結合,果然受益匪淺。算學本是聖人六藝之一,臣才學拙陋,不得悟聖人之道,便隻好從聖人六藝學起,希望經六藝而入聖人之本意,讓皇上見笑了。”

  乾隆笑道“如此學習,也是常事,沒什麽見不見笑的。阮元,你說你家中舊有算經,是令祖阮玉堂留下的吧?”

  阮元聽乾隆點破了先祖名諱,更是驚懼,忙再次下拜道“回皇上,算經確是臣祖父所遺之物,臣祖父因……因犯了事,深自戒懼,故而在家讀書多年,其間頗得藏書,算經便是其中之一。皇上聖明至斯,臣不勝感激。”

  其實乾隆也清楚阮玉堂當年之事,原是鄂容安錯聽人言,才讓他無故罷官,故而南巡揚州時,便賜了阮玉堂都司之職。可三四品武官在朝中為數不少,他自以為阮玉堂官職已複,便再不留意於他。不知不覺數年過去,才聽說阮玉堂最終隻升到遊擊,便在南海欽州過世,想來也有些遺憾。可這種遺憾,他一生中所遇也不在少數,偶爾想念一番,心思也就淡了。直到阮元入仕,江春臨終上疏,他才重新想起阮玉堂之事,這時也一並問了出來。

  聽阮元言語,倒是並無為祖伸冤之意,乾隆自也放心,道“你祖父阮玉堂,朕見過的,是個忠直之人,聽你這樣說,當是文武兼備了。他臨終時,朕記得隻是遊擊,想來有些大材小用。你現下家中如何,父母年紀多少?”

  阮元答道“回皇上,家慈見背,已有十年了。現下家中隻有嚴侍,現年五十八歲。”

  乾隆道“不錯,年紀還小。”相比於自己八十一歲高齡,阮承信自然是晚輩了。又問道“阮元,朕想問你,朕聽聞你父親隻是國子生,卻未仕官。你年紀輕輕,已中了進士,入了翰林,你父親那邊,可有不便?”

  阮元道“回皇上,家嚴已知臣入翰林,為編修之事。自然……自然也為臣欣喜。但家嚴平日,仍是尋常模樣,並未因為臣的緣故,而有所改變。家嚴生養撫育之恩,臣雖萬死而不能報,此生亦當盡孝。其實不瞞皇上,臣也想過告假歸家,奉養家嚴些時日。隻是阿中堂告訴臣,不可落人口實,故而臣未得告假。”

  乾隆笑道“告假?阮元,若是阿桂當日真的準了你假,這翰林大考,你便參與不上了,到時候你官職絕不會有半點升遷。而且你若是考前歸家,朕便是之後數年,也絕不會再提拔你。即便如此,你依然覺得告假也無妨嗎?”

  阮元道“回皇上,臣年紀尚輕,見識也淺,原是不足以擔當大任的,即便在翰林再磨練數年,臣也絕無怨言。”

  乾隆道“如此確是難得。但阮元,你另有一難得之處,究竟為何,不妨告知於朕。朕看過你所寫《宗經征壽說》,知道你筆跡如何,可為何朕看你大考時的卷子,字跡竟與之前全然不同呢?”

  阮元不好把全部事由告知乾隆,隻好答道“回皇上,翰林人少,字跡易識。臣之前庶吉士散館,便是第一,之後又蒙皇上恩賞,隻恐翰林之中,會以為臣大考成績,並非取決於此次行文,而是皇上與各位中堂先入為主。臣想以眼下真實的能力應考,故而之前半年,改變了字跡,不願讓皇上與各位中堂為難。”

  乾隆聽到這裏,終於放心,此次他詔阮元入對,原有另一重想法阮元得蒙入對,必然早已料到此次大考,自己身在高等。可若是阮元言辭輕浮,喜形於色,那便是自己看錯了人,不該讓他超遷。故而自己在少詹事的詔書之外,又準備了另一份隻升阮元為學士的草詔。但阮元言辭誠懇,神色從容,果然是可用之人,便道“不錯,你文辭出眾,人又老實,看起來也是個有福之人。朕取你為第一,是看對了人。你接旨吧!”說著對身邊的鄂羅哩輕輕點頭,示意他去取原來的詔書。阮元聽得自己得了第一,也再次向乾隆叩頭,謝乾隆提點之恩。很快詔書取來,鄂羅哩開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編修阮元,於今年大考之中,文采斐然,立論深邃,更兼通曉經典,精於學術,實屬不可多得之才。朕取阮元為大考一等第一名,著超遷少詹事,入南書房、懋勤殿行走,充《石渠寶笈》撰修、日講起居注官。欽此!”

  阮元聽了,又驚又喜,自己當然知道,有清一朝,漢臣從七品一次升遷至四品的,屈指可數。乾隆即位至今五十餘年,最多隻是將七品編修升至四品侍讀侍講學士,從無直升少詹事之例。而南書房是乾隆日常品評文章之處,入南書房,意味著之後將成為天子近臣。日講起居注更是隻有學識淵博之人,才能得到的重任。

  故而阮元也應道“回皇上,臣……臣實在不敢擔此大任,臣眼下是正七品,少詹事乃是正四品,臣資曆淺薄,何以至此?還請……還請皇上三思才是。”

  乾隆道“這有何不可?翰詹之職,曆來是有才德者居高位,文辭淺陋,便應罷黜。你文章朕取了第一,卻如何當不得這少詹事?況且官員黜陟,自有常度,你若是做這少詹事不稱職,朕一樣可以另擇他人。你眼下當得起這少詹事,便先做著。至於南書房、日講之事,你雖資曆尚淺,可此等職務,才學為先,依你今日文才,足以勝任此二職,便不要再拘謹了。以後有不明白的地方,多向其他人學學,也就夠了。”

  阮元原也想再行謙辭,可乾隆早已知他心意,已經幫他把心中疑慮一一解釋清楚。想來乾隆心意已決,自己若仍要自謙,隻怕反而讓乾隆不快,便連連頓首,謝過乾隆超遷之恩。

  乾隆也知道阮元心中疑慮,並非一時可以消散,故而也提點道“阮元,你要記住,官職高了,並非隻是年俸多些,朝會時站得靠前些這樣簡單。其實官職越高,職責越重,你行走南書房、準備日講起居注二事,以後可怠慢不得。朕知道你此番超遷,日常之事,自然需要費一番時間去改變。但記住朕六個字‘要立品,勿躁進。’切莫失了為官的本心,如何?”阮元知道乾隆這樣教導,多半是日後將要重用自己,也忙謝過乾隆指點。

  眼看已無要事,阮元便即告退。或許他此時仍不清楚,這次超遷,讓自己的人生起了翻天覆地一般的變化。

  乾隆五十六年,阮元在翰詹大考中名列一等第一名,超遷少詹事,同年再升詹事,翰詹大考毫無疑問是阮元人生的轉折點。以下將阮元大考三篇文章全部附錄,以觀其晉階之緣由。

  第一篇《擬張衡天象賦》

  惟圓象之昭回,建北極以環拱。擬磨旋以西行,儼笠冒而中擁。陽乘健以為剛,氣斡機而非重。分五宮以各正,圍列宿而高聳。既承天以時行,亦後天而時奉。昔虞廷之治象,命羲和以互參。仰睿璣以分測,廓四儀而內涵。惟周髀與宣夜,合渾天而為三。溯洛下之善製,亦鮮於之極諳。地平準而天樞倚,黃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陸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渾圓為象限,分弧角於輿堪。歸隸首之實算,斥鄒衍之虛談。原夫日周天步,月麗天衢。日一度而若退,月十三度而愈紆。分十ニ以合朔,乃會纏以同符。冬起牽牛之次,夏極東井之區,秋遇壽星之位,春在降婁之隅。催九行之出入,亦世道之殊途。考日至之圭景,尺五寸而不逾。分高卑於遠邇,測裏差之各殊。月令遲於小正,夏時合於唐虞。驗中星之遞徙,又知歲差之不可無。至若別五星於五天,錯經緯於日晷。金一年而周天,醜未終而寅戌始。水周天以同金,井絡終而降婁起。歲周年以十二,為眾星之綱紀。四仲則三宿已遷。火二年而一周,入太微而分紫。土周歲以廿八,將彌月而度乃徙。旋七政以同天,能左右之日,以列宿廿八,正自重黎,指以招搖,正以攝提。惟角亢之七宿,升蒼龍而上躋。正天門與衡柱,有角首之杓攜。虛女殷乎北位,為子醜之端倪。鶉火殷乎南紀,當三台而光齊。胃昴畢之七宿,合收尾於參奎。占伐旗輿溝讀,象白虎於其西。分野占星,鬥耀惟七,機青樞冀分其區,魁雍衡荊異其術。四輔連乎理樞,陰德近乎太乙。內階映文昌之宮,衛尉對丞弼之秩。帝座禦而華蓋高,閣道啟而勾陳出。王良卻而造父馳,柱史明而開陽吉。斜漢絡乎天半,夏案戶而光實。其隸垣外而居南極者,亦屢數之不能悉。事天以敬,治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時為柄。圓而動者施其德,高且明者布其令。奉三無私者惟君,建五有極者惟聖。屏靈曜於緯書,撰靈憲以互證。是以黃帝製佱以推策,有虞撫衡而齊政。惟有道者萬年,協清寧而衍慶。

  第二篇《賦得眼鏡詩》

  引鏡能明眼,玻璃試拭磨。佳名傳靉靆,雅製出歐羅。窺戶穿雙月,臨池湛一波。連環圓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鑒呈豪穎,晶盤辨指螺。風中塵可障,花下霧非訛。眸瞭寧須此,瞳重不恃他。聖人原未禦,目力壽征多。

  第三篇《擬劉向請封甘延壽陳湯疏並陳今日同不同》

  臣向疏:郅支單於兼並外國,日益強大,數辱漢使者,在廷諸臣未有為陛下畫一策者。都護延壽、副校尉湯遠戍西域,特發符節,勒師旅,直逼康居,破其重城,馘名王,斬閼支氏,請懸首槁街夷邸,以威遠服。是沈謀重慮,製勝萬裏,師徒不勞,兵矢未折,功莫偉焉。而議者徒以湯矯製,不論其功,反欲文致之,是臣所未喻也。夫將在外,有可以振國威製敵命者,專之可也。今延壽、湯不避死難,為國雪恥,而竟無尺寸之封,其何以動帥兵絕域者。昔李廣利之於大宛,曠日持久,靡蔽師旅,僅獲數馬,功不敵罪,孝武猶且侯之。今郅支之功當十倍於大宛,竟使致身之臣未得封爵,且不免吏議,臣竊惜之。宜請釋其矯製之罪,賞其克敵之功,加以高爵,惟陛下察之。此劉向之疏意也。

  臣伏見我皇上奮武開疆,平定西域,拓地二萬餘裏,凡漢、唐以來羈縻未服之地盡入版圖,開屯置驛,中外一家,豈如郅支、呼韓叛服靡常,殺辱漢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來,出力大臣無不加賞高爵,或有微罪,斷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勞亦無遺焉,絕未有若延壽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運籌九重之上,決勝萬裏之外,領兵大臣莫不仰稟聖謨,指授機宜,有戰必克,間有偶違廟算者,即不能速藏豐功,又孰能於睿慮所未及之處自出奇謀,徼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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