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走私(五)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0-12-31 07:39      字數:4605
  三日後,在隆福寺花市,桑蘊端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當著女裝的依博爾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認,見她身穿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袍,下係水紅紗裙,略施粉黛,映出雪白肌膚,風流天賦與精神,全在秋波轉,頰邊兩個酒窩時隱時現,好一個不可方物的二八佳人,不禁心裏一蕩,渾然不覺她根本不是丫頭打扮。依博爾隻笑道:桑公子別來無恙?

  半晌,桑蘊端才回過神來,作揖道:筠兒姑娘可安好?那日之後我好生掛念!怕你受震蕩有閃失。依博爾道:好,我安然無恙全賴公子呢。桑蘊端以為她隻是在說那日馬蹄下救了她一事,便笑道:你回去後沒事就好。我請納蘭夫人轉交的毛皮小褂姑娘有收到嗎?依博爾點點頭,道:多謝公子盛情,但筠兒不能收。

  桑蘊端忙道:姑娘不必介懷,我家裏都是這些東西,蘊端絕不是為了炫耀。依博爾抿嘴一笑,掠了掠頭發,道:是,筠兒知道,公子絕非俗人,隻是筠兒已經使君有婦。桑蘊端見她掠發,風姿嫣然,感歎道:是,姑娘這般人物,其實我早該想到,卻不知哪位男子這等有幸!依博爾道:公子曾經見過。桑蘊端詫異之極,心想她的夫婿多半是玉京園的仆役小廝之屬,這幾日一直在惋惜明珠暗投,自己怎能見過?便道:姑娘,請恕在下眼拙,也許是曾在府中見過,但蘊端沒有留意,對不住。

  依博爾見他麵上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往花房門內望望,一個少年便緩緩走上來。桑蘊端看見這個少年,詫異道:琪兄,你怎麽在這裏?永琪穿著一件黑色常服,上麵以黃色線條勾勒小格子綾紋,祥雲並西洋豎琴小圖案,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見永琪,比他那晚所見活潑年少,又有一種溫純爾雅,仿佛陽光的精華充滿在肅靜的園裏。永琪對他微微一笑,走到依博爾身邊,攬過她的香肩。

  桑蘊端不置信地指著二人道:你們……永琪道:桑公子有禮,感謝你救了筠兒母子。桑蘊端如遭雷擊,喃喃地道:母子,母子……這才想起,自己給琪兄之妻送的安胎藥來,如墮冰窟,呆呆地看著依博爾的如花笑靨,明白了前後所有的事,筠兒刻意瞞著自己,琪兄原來也是因此對自己相形冷淡。

  依博爾見蘊端臉色灰敗,失魂落魄,心生不忍,道:公子……永琪也道:桑公子……桑蘊端勉強一笑,又作了一個揖,低頭道:琪兄和……早生貴子,蘊端告辭。說著轉身去了,他轉身的刹那,永琪看見他眼中滿含熱淚,心裏亦有一種難言的滋味。依博爾見他背影匆匆遠去,消逝在鬧市的人群裏,不覺歎了口氣。永琪於是笑對她道:既然來了,我陪你逛花市?依博爾點點頭,靠在他手臂上。喬裝隨來的明亮和王府眾侍衛便在不遠處跟上。

  隆福寺花市乃京城中一個有名的去處,花房皆坎地窟室,其脊高出地數尺,四麵設有窗。二人進到花房裏麵,隻見明晃鮮豔,眾花含蕊吐芽,桃李玫瑰之屬,隻算等閑。其他石榴,橘柚,海棠,柳竹,棕櫚,仙人掌,金蘭,玉簪各色草卉,亦爭秀競妍。二人看得好不欣喜,於方才的嗟歎之心稍減,依博爾想起自己腹中的骨肉,隻覺得如這般,和永琪不受打擾的甜蜜時光永不消逝才好。永琪也心裏大暢,摟著她的纖腰緩行,遊客便有人讚歎:好一對俊俏的小夫妻!依博爾紅暈雙頰。

  二人後來還去花市附近的冰玉齋買京裝絹扇,去百本張買書戲本,在永和齋喝梅湯,歡笑灑落在各處,滿載而歸。

  一路之上遊人頗多,明亮後來便緊跟著二人。永琪經常回頭對他微笑,意思是不必緊張。在永和齋喝梅湯的時候。明亮低聲對永琪道:五爺,天色晚了,還是早些回去。其實不過下午申時,永琪知道因依博爾有孕和之前的意外,他包括富察家都十分緊張,便點點頭。

  回去後,永琪上床小憩,依博爾睡了幾日,再無睡意,她身體本好,胎定後再無任何不適,便去到外間,寫了一封信,教門房去送給桑府。待永琪醒來,趁天色還亮,二人便回王府晚飯,走之前海氏好一番叮嚀囑咐。上車後,瓔珞在馬車外又囑咐了明亮幾句,明亮請小嬸娘放心。

  晚間桑蘊端收到信,見信封下角署著“筠兒“二字,待要不看,又忍不住。咬咬牙,終是拆開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蒙君錯愛,又受君大恩,終生不忘。筠兒無以為報,便抄錄《陌上桑》聊表謝意,因公子名中有桑字。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

  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轆轤劍,可直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末尾又寫道:公子良人,品貌俱佳,文武全才,何愁無淑女相伴左右?可惜我父母隻生女兒一人,否則筠兒定將姊妹說合於公子。筠兒隱瞞身份實有不得已之苦衷,望君原宥,唯有日日祈禱公子早結良緣,後會有期。

  筠兒焚香沐拜

  桑蘊端見這是一手極其漂亮的行書,絕決之意複殷殷之情,三頁之多,隻覺得心如刀割,潸然淚下,喃喃說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見了還休,爭如不見。一夜在被內流淚不止。

  第二日睡得遲了,起身後,貼身小廝貴兒說是玉京園納蘭夫人將他所贈的貂皮並小褂盡數送了回來,他立刻大怒。匆匆飯後,騎馬帶貨到了玉京園,說是請見納蘭夫人。

  被領到正堂後,瓔珞看著他微笑道:桑公子好!怎麽今日未去學堂念書?桑蘊端怒道:夫人,您是什麽意思?我桑蘊端送出的東西覺無收回之理!筠兒……不要,夫人便將它扔了便是。說著眼圈紅了,瓔珞見他的神情,一笑,道:桑公子坐下說話。又叫屋裏的丫頭們都下去。桑蘊端勉強在椅子裏坐了,還是十分生氣。

  瓔珞道:公子,你別激動,因你錯愛了我們家筠兒,又見公子大方,我早前便想和公子開個玩笑,筠兒是琪兒媳婦,你送她東西她自然不能收,我將它和其他的貂皮送回,絕無看輕公子之意,本是物歸原主,公子留著將來作聘禮吧。桑蘊端冷冷地說道:夫人,您戲耍得在下也夠了,您的好意在下也受不起,就此別過,東西在外麵,夫人隨意處置便是,再不要送還於我。咱們就此別過。說著又作了一個揖,轉身就走。瓔珞叫道:蘊端多爾濟,等等!桑蘊端大吃一驚,停下了腳步。

  瓔珞道:桑公子,我怎麽能將東西送回去的,你還不明白?桑蘊端這才想起,自己並未留地址,顯然忠勇公府已知他的真實身份,因筠兒之事,自己心如亂麻,並未細想,於是轉身道:夫人既然知道在下來曆,定然知道在下並不在乎這區區幾張貂皮,您還有其他吩咐?瓔珞一笑,走下來,走到他身邊,溫言道: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筠兒既然是我給琪兒找的,我也能為你尋一個可意的姑娘!

  桑蘊端聽了這話,搖搖頭道:夫人,您把在下當作什麽人,在下對筠兒……姑娘絕非以貌取人。瓔珞笑道:我知道,定是你跟著她在集市逛了不短的日子,她的聰明伶俐,善良活潑打動了公子罷?桑蘊端聞言大驚,看著瓔珞道:您怎麽知道的?瓔珞笑道:公子,你先坐下,再聽我說。二人又坐下後,瓔珞道:公子這樣的人物,自然知道尋常脂粉怎能入眼,我來問你,難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筠兒不是丫頭嗎?

  桑蘊端道:我瞧她舉止神情確實不像丫頭,但大戶人家的丫頭多有出眾者,且她女扮男裝,我一直心係她的安全,並未多想。瓔珞又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早跟著她回來,便會知道她住在這裏了。桑蘊端搖搖頭,道:我隻是想她好,我不想打聽她的家世,是不是丫頭,是誰家的丫頭並不重要。

  瓔珞歎息道:所以你那日才故意讓她撞上你,因為你已想好要和她在一起,對嗎?桑蘊端點點頭。瓔珞又問:公子家世如此顯赫,她是丫頭也沒關係嗎?桑蘊端道:我父母隻生我一人,兄弟姐妹皆無,隻要我不娶別人,我父母總會依我。瓔珞接著道:可我那日告訴你她已嫁人後,你為何還沒有放棄?桑蘊端一笑,道:夫人,這世上有多少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呢?

  瓔珞聽了此言,心裏一動,看著桑蘊端,隻見他眼眶微腫,氣色蒼白,還是一身半新不舊,但自有一種高華之態。桑蘊端又道:我本以為她嫁的是一個凡夫走卒,隻要有我在一日,便可好好看顧於她。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瓔珞見他癡心至此,心裏感慨萬千,一時想起依博爾告訴自己的話,永琪不下於他,竟想拋棄一切,帶依博爾遠走高飛!這些孩子,癡狂之處,不下於當年的他們……

  隻聽桑蘊端低聲道:既然她是琪兄之妻,那便不用了。隻是可惜,在下本想結交琪兄。語音無比酸楚。說著起身,對瓔珞拱手道:夫人,叨擾貴府了,就此別過,絕不再來打擾。東西在下也是絕不收回的,您就讓桑某保留幾分麵子罷。瓔珞忙道:我有淑女說給你為妻,你真的不要聽嗎?桑蘊端笑道:多謝夫人垂愛,想在下若要娶妻,還不是難事。說著轉身去了。

  瓔珞十分喜歡這端正有禮熱心灑脫又一身傲骨的少年,見今日他來後,一直自稱“在下”,便是疏遠之意,知他雅不願再與和筠兒有關之人往來,自己送還貂皮給他,本是想繼續結交於他,他果然上門來,隻是因此誤會認識了他,又因此誤會無法深交,見他對自己頗有怨懟,不覺十分惋惜。

  倏忽一月已過,走私案又揭開了新幕。阿裏袞和瑚圖靈阿到庫倫後,索琳十分驚慌,與桑齋多爾濟商量對策,二人於是向監察禦史認罪坦白,桑齋多爾濟還供出自己的前上司副都統現任回部葉爾羌辦事大臣醜達也牽涉在此案中。而皇帝和傅恒二人還秘密向張家口這一中俄貿易路上的必經關口派遣了軍機章京,調查結果是,“有人目擊,今年正月,桑齋多爾濟一支約有三四十峰駱駝組成的駝隊曾從這裏經過,裝載的物品全是水獺皮和灰鼠皮”。

  至此,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庫倫和恰克圖兩地的所有官員,理藩院也要上下翻個底朝天,不能放過一人,還要從外館的商鋪和京城各大廟會交易的貨物入手徹查。朝野一片嘩然。理藩院處於風口浪尖,皇後和弘晝不免為永珹十分著急,就怕他一個不慎,也要得錯,且皇帝在氣頭上,說不定會重提當年程顥一案。於是先叫富德一定要將理藩院諸人和永珹撇清,富德已依附弘晝,自是遵命,又要主理此事的軍機大臣阿裏袞在皇帝麵前見機行事,以備不時之需。

  阿裏袞給弘晝回信說,四阿哥曾是自己的女婿,自己自然是要回護於他,隻是自己不一定有這個能耐,此事非同小可,皇上必要嚴辦,殺雞儆猴,王爺也很明白。又說四阿哥若無暗中有虧,王爺不必憂心。

  皇後和弘晝看了他的回信,都十分生氣,他顯然是回絕,不念一點兒舊情,沒想到此人看似嚴謹,竟如此狡猾。那拉氏知道阿裏袞並不知女兒銘繡之死的真相,但人走茶涼,且心裏有愧,隻能教永珹來仔細問他,並未問出異常。金簡也很焦急,對四阿哥說教了一番。

  永珹對這三個長輩都十分不滿,覺得外人還沒怎麽呢,他們就都懷疑自己,自己貴為皇子,怎會貪墨這些錢財,程顥的事都過去那麽久了,三人還沒完沒了,自己做錯過一次就被永遠打上了不可靠的烙印一般。因心裏鬱悶,在親王府裏也沒什麽好臉色,闔府上下戰戰兢兢,他的妻妾都小心翼翼,袁春望問了他府裏的首領太監黃興,如實報告給了皇後,那拉氏搖了搖頭。

  奕祿一家暗自竊喜,觀保德保兩兄弟也時常在家裏聚首談論此事,都為五阿哥和此漩渦大案毫不沾邊感到慶幸。吳敏早已離開理藩院,夫婦倆亦後怕又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