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5章 曹(二)
作者:甲青      更新:2021-05-14 02:46      字數:5100
  曆史的一粒灰,落到傅僉和羅憲的頭上,那就是一座大山,甚至傅僉已經忍不住地要哭出聲來。

  但對於這個時代來講,他們的滿腹委屈,連一朵微不可見的小浪花都算不上。

  比他們更焦慮的人多的是。

  甚至還有人覺得天已經塌下來了。

  因為北伐就意味著動蕩和管製。

  資本就是最厭惡動蕩和管製的事物之一。

  除非某些可以從戰爭中獲利的資本。

  魏吳兩國的商隊暫且不論,當北伐的消息傳到南鄉,這個大漢的金融中心,不少人當街就炸鍋了。

  比傅僉和羅憲的反應還要大得多。

  辛辛苦苦憋了一個冬日,就等著開春這一波大行情喝酒吃肉補補身子,沒成想來這麽一出。

  一時間,交易所各類大宗物資的標價竟是開始混亂起來。

  最特別的,自然就是糧價。

  開市的時候還隻有兩百多錢,一個時辰就飆升了一百多錢,然後繼續向上衝,到了四百錢,突然又被人狠狠砸了下來。

  眼看著就要到三百錢,又突然再次猛竄。

  簡直就跟蕩秋千一樣,一會飛到半空,一會低到地板。

  南鄉學院的代理山長魏容,腳步匆匆地從後門進入交易所,來到一個隱秘的房間。

  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著他,安然地站在窗戶麵前時,這才鬆了一口氣。

  走到自家細君身邊,從這裏看去,下方正是交易所的大廳。

  大廳熙熙攘攘,比往日熱鬧了許多,有狂熱,有沮喪,有得意,有失落……

  好一副芸芸眾生像。

  “這般……不要緊吧?”

  魏容低聲問了一句。

  魏丁氏沒有回頭看魏容,麵色平靜,漫聲道

  “又不是第一次了,能有什麽事?李師母在時就已經定好了規矩。再說了,有資格進到這裏來交易的,哪一個不知道朝廷的糧價底線?”

  “如今有人見利而忘義,與朝廷對賭,就要願賭服輸,到時生死由命,怨不了誰。”

  說到這裏,她冷笑一聲

  “說話能真正管用的人物,這個時候怕是早就已經找黃明庭(黃崇)去了。下麵這些,大多不過是一些被推出來探路的,再加上一些受到蠱惑的可憐蟲罷了。”

  魏容歎息一聲

  “不能指望他們都能看透這世間的真正利害,先生不也是經常說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魏丁氏“嗤”地一聲,終於轉過頭來

  “偏生你有憐憫之心?好了好了,那就依了你便是。”

  “這樣吧,要不明日你讓人增發一份旬報,就說今年夏糧收成不錯。”

  “然後再預測一番,若是北伐成功,大漢就會有兩個天府之國,從此自不會再有糧食之憂。”

  所謂天府之國,原本是指關中。

  後來大漢丞相在《隆中對》中,亦言西川為“天府之土”,故現在世人亦以“天府之國”指喻蜀地。

  魏丁氏說兩個天府之國,原因便在此。

  至於旬報,則是因為蠟紙的推廣而產生的新事物。

  每旬發一次,上麵不但記載了交易所大宗物資的價格變化情況,同時還有各地匯總的物價情況。

  這正是來南鄉交易的大夥最需要的。

  同時上麵還登載了某些人物對時事的評論。

  所謂官產學媒,其中媒的作用,就在於此了。

  像魏容這種,真要在上麵發表了自己對某些事情的看法,但凡有點政治敏感性的人物,那肯定是要每字每句地細讀一番。

  畢竟馮鬼王的開門大弟子這個身份,再加上南鄉學院的代理山長身份,你要說他沒有一點內幕消息,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真要抓住了其中的機會,判斷對了趨勢,趁機大賺一番,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所以這份旬報,在南鄉也就有了引領風向的作用。

  算得上是對官府公告的一個有效補充。

  但它又比官府公告要輕鬆活潑得多,因為上麵還有一些俠義小說的連載等等,平日裏拿來消遣也是不錯的。

  紙對於南鄉以外,或者興漢會體係以外的來說,還是比較珍貴的。

  再加上這個時代消息的閉塞性,匯集了各類消息的旬報,可算得上是許多人的心頭好,再貴也要買。

  因為可能一個消息的遺漏,自己就會落人一大截,少賺一大筆。

  在這個敏感時刻,魏丁氏建議魏容增發旬報,特意點明糧食問題,也算是給大夥降降溫。

  至於聽與不聽,那就看個人選擇了,總不能按住他們交易的手,向他們保證說大漢此番北伐必勝吧?

  畢竟關中號稱數十萬魏賊,誰敢保證一定能贏?

  聽到自家細君的建議,魏容點了點頭“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我這就馬上去辦。”

  他轉身走了兩步,然後又停住,回過頭來“細君你還是要小心一些……”

  “阿郎放心,妾心裏有數。”

  相比於交易所的熱鬧,南鄉的其他地方,開始漸漸出現了肅然的氣氛。

  不但是街道上那些被人稱為黑衣狗子的黑衣兵丁多了起來。

  作為實習基地的紡織工坊,不少女子悄然被組織了起來,組成了娘子軍。

  而南鄉以前的護工隊,現在是南鄉縣衙的巡邏隊,已經開始挎刀持槍,聚集在南鄉的重要地點。

  如交易所、學院、紡織工坊、儲備所、印刷工坊……

  當然,真有魏賊攻到漢中,讓他們上去就是送死。

  但如果一旦有個什麽意外,遇到那些沒有組織的賊人,或者一些趁亂摸魚的毛賊,這些人的威懾力還是很大的。

  正如魏丁氏所說的,在交易所做買賣的真正大佬,早就已經前來拜訪南鄉縣令黃崇。

  看到這些挎刀持槍的家夥,心裏皆是存了三分小心。

  官衙裏,縣丞羅蒙前來見黃崇

  “明庭,人差不多來齊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正低頭看公文的黃崇頭也不抬,嘴裏淡淡說道

  “他們過來,左右不過是打探消息,最關心的不過是後麵怎麽買賣的問題。”

  “戰事將起,誰還顧得上買賣?如此人等,不見也罷!”

  羅蒙麵有猶豫之色

  “那……我當如何回外頭諸人?”

  黃崇終於抬起頭。

  自己這位縣丞,生了個好兒子啊!

  若非羅憲是兄長的弟子,以羅蒙這份能力,怕是這輩子也就縣丞到頭了。

  現在羅憲成了兄長的弟子,羅蒙以後估計還能再升一升。

  “但凡交易所所標的物資,若是有人覺得賣不出去,興漢會全包了,讓他們放心就是。”

  “若是有人想買呢?”

  黃崇冷笑“國戰將起,物資暫時進入管製,還買個屁的買!誰在這個時候想要買大宗物資,難道是想資敵嗎?”

  羅蒙大吃一驚

  “如此一來,豈不是更令交易所諸人恐慌,到時糧價隻怕……”

  隻聽得黃崇看了一眼羅蒙,然後靠在椅背上,看著屋頂,似在解釋,又似在喃喃自語

  “自蕭關一戰後,有些人大概是安逸得太久,所以忘了當年李家宗房是怎麽被肢解的。”

  “當年投漢水的人,屍骨是找不著了,但錦城的護城河的河底,應該還有一些屍骨……”

  羅蒙聽到這番話,頓覺得毛骨悚然!

  他自己差點都忘了當年之事。

  所謂“南鄉慕娘子”,不過是表麵稱呼,不少人其實稱李慕為“南鄉妖婦”。

  實是因為當年她數次操縱了交易所的糧價,讓許多炒作糧價的人家損失慘重。

  蜀地李家宗房被肢解,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這個事情上連栽了幾次跟頭。

  想到這裏,他不敢再多言,行了一禮後,匆匆地離開。

  自隴右之戰後,大漢丞相一直在漢中講武練兵,去老弱,擇精兵,嚴肅軍紀。

  再加上天子的到來,漢中已經聚集了大漢半數將士。

  天子詔令丞相領軍北伐的公文還在去各地的路上,漢中的大軍已經雲集完畢。

  大漢天子劉禪,親拜宗廟,以求吉兆。

  擇得吉日後,便在南鄭城外給大軍送行。

  這一日,南鄭的百姓幾乎是傾城而出,前來觀禮。

  但見旌旗獵獵,幾乎遮日,甲士拱衛,刀劍耀眼。

  劉禪敬完天地,捧起一碗遞給丞相,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

  “相父年老體弱,猶要親至陣前,吾恨不能替相父前往也。”

  發須皆白的諸葛亮看著天子,春末夏初的日頭照到他的身上,似乎熠熠有光,他的臉上盡是欣慰。

  天子已長大矣!

  然,自己亦老矣!

  “陛下,老臣之誌,唯有興複漢室而已,但能見到長安,雖死亦無憾。故此次北伐,成,老臣則在長安城恭迎陛下。”

  “不成,則老臣寧死北伐路上,否則無有顏麵歸來見陛下矣!”

  先帝遺命,能否親眼看到,就在此次北伐。

  諸葛亮再沒了往日的佝僂。

  陽光下,他的身材再一次挺拔起來。

  劉禪聽到相父在出征前說到“死”字,本欲不悅,隻是聽到這番話,再看到相父蒼老的麵容。

  他的喉嚨突然有些發堵,眼前就是覺得一花。

  “相父……此番前去,定要記得保重身體,隻待得勝消息傳來,吾定會飛奔前往長安,與相父相聚!”

  “那老臣便去了。陣前之事,交於老臣,這後方諸事,陛下自可聖裁,但千萬要多多自謀,谘諏善道,以免偏頗。”

  最後臨走前,諸葛亮猶不忘諄諄提醒。

  “吾記下了。”

  劉禪點了點頭。

  諸葛亮退後幾步,然後深深地行禮。

  劉禪不敢怠慢,連忙也跟著拱手彎腰還禮。

  “出發!”

  嗚嗚的牛角聲起,蒼涼而悲壯。

  咚咚的戰鼓聲起,壯烈而激昂。

  沙沙的甲胄摩擦聲,將士的腳步聲……

  大軍開始向著斜穀道的方向進發,宛若長龍。

  忽然有人彈劍而歌

  嚴風吹霜百草凋,

  筋幹精堅虜馬驕。

  漢家戰士三十萬,

  將軍兼領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間插,

  劍花秋蓮光出匣。

  ……

  虜無人,漢道昌!

  ……

  正是馮刺史所寫的《漢道昌》。

  和唱聲漸起,慢慢地,竟是成了大合唱。

  就連不會唱的蒼頭百姓,亦是張嘴跟著唱和。

  不少人還悄悄抹著眼淚。

  這些年來,丞相治理蜀地,讓多少人過上了好日子?

  如今卻以年老體弱之軀,親自前往凶險的陣前,多少人不舍得啊!

  就算是混在人群裏的魏吳兩國細作,看到這種情況,亦是大駭。

  漢心民心如此,諸葛亮果誠不可小視。

  南鄉。

  衛將軍趙雲得知丞相親自領軍北伐,強撐起病體,大呼

  “取我槍來!”

  然後拄著長槍,顫巍巍地站在門口,遙望西邊,連連頓足

  “恨啊,恨啊,恨吾不能隨丞相北伐!丞相,雲日日夜夜在此,等候你收複長安的消息!”

  躺在榻上的安漢將軍李恢,令人把自己翻過身來,麵向西邊,又悲又喜

  “丞相終於北伐矣,北伐矣!先帝,臣得知遇之恩,這就來告知你……”

  言畢,閉目與世長辭。

  ……

  漢中大軍出發後,北伐的公文從各條驛道,飛奔向各地。

  隴右各地接到軍令後,鄧芝令漢陽郡太守句扶緊守臨渭,以防魏賊逆渭水而上。

  又令王平緊守隴關,以防魏賊偷襲隴右。

  同時以馬岱為副將,以天水郡太守張嶷為前軍,準備從蕭關出發,前去安定,從北麵呼應丞相大軍。

  當軍令傳到涼州,馮刺史早就以領軍出塞的名義,把涼州諸軍整合完畢。

  “我覺得丞相這個《出師表》似乎不太妥……”

  馮刺史裝模作樣地研究了一番,說道。

  “哪裏不妥了?寫得很好啊!”

  關姬接過來,看了又看,隻覺得寫得當真是氣勢恢宏。

  “不是,你看看這,什麽叫北方涼州,猛虎待命?”

  馮刺史指了指其中一處說道。

  “說阿郎是猛虎還不好?可是極高的讚譽了呢!”

  關姬不明所以。

  “讚譽是讚譽,但讚譽誰還說不一定呢。”

  馮刺史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關大將軍。

  “撲!”

  旁邊的張小四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若不是她知道丞相為人,都忍不住會覺得丞相這是在明褒暗貶,說某人是仗妻欺人之輩。

  關姬看了一眼張小四。

  張小四頓時板起臉,撫了撫腹部,斂眉不語。

  她特意穿著寬鬆的衣服,自欺欺人地勉強遮住已經顯懷的肚子。

  關大將軍又狠狠地剜了一眼馮刺史。

  若不是這些年來,張小四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馮家,關姬也早把她當成了一家人,此時的她恨不得當場就剁了馮土鱉屯王八湯。

  馮刺史咳了一聲“細君,丞相的軍令已至,你看是不是……”

  關將軍哼一聲,轉身出去,消失前丟下一句話

  “明天立刻出發!”

  原本不少人看到馮刺史這一回如此聲勢浩大,本以為他這是打算學後漢的竇大將軍,打算親自領軍出塞,徹底平滅西部鮮卑。

  說不定還有樣學樣,學竇大將軍在居延郡北方的燕然山上刻石記功。

  當然,隻要他能帶回來幾萬甚至十餘萬勞力,大夥肯定是不會覺得他此舉有什麽不妥的。

  隻要勞力到位,就是歌功頌德也不是不行。

  在涼州父老的歡送下,馮刺史留下刺史府長史廖化主理涼州事務。

  然後領著涼州刺史府與護羌校尉府共三萬精兵悍將,再加上五萬義從胡騎,雄糾糾,氣昂昂地從居延郡進入了大漠。

  就在不少人夢想著這一回能捕獲多少勞力時,漢中的公文終於傳到了涼州。

  雖然明知這是為了保密,能在早期的時候欺瞞魏賊細作,但被欺騙了感情的眾人還是暗罵不已

  “曹!”

  “巡你阿母的塞!”

  “嗬嗬,馮鬼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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