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8章 臘日
作者:甲青      更新:2021-02-27 01:01      字數:4872
  建興十二年十二月,涼州迎來了不知是第三場還是第五場大雪。

  街道、圍牆、院子,極目所至,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床無垠而又鬆厚的白色鵝毛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不過這幾場大雪對於今年的涼州來說,已經不會再造成什麽太大的危害了。

  雪剛一停,坊官們就冒了出來,挨家挨戶地敲門,問清楚各家情況,然後扯著大嗓門吩咐各家掃好門前雪。

  這些坊官,多是肢體不全。

  輕則少了幾根手指頭,重則少了半隻胳膊啥的,有不少人凶相外露,一看就不像什麽好人。

  其實他們都是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

  見血見得太多了,所以退下來以後,氣質一時還沒跟上去。

  不過凶也有凶的好處,至少平日裏沒人敢挑釁他們安排下去的工作,就連青皮都不敢在他們麵前惹是生非。

  因為隻要他們一聲哨響,就會有黑帽黑衣的巡邏隊趕過來。

  南鄉經驗嘛,已經非常成熟了,推廣起來不要太簡單。

  過了冬至,數到第三個戌日,就是臘日。

  所謂臘日,也就是冬日裏祭拜的日子。

  刺史府後院,馮家大婦關大將軍,正指揮著兩個小妾把牛頭、羊頭、豬頭、鹿頭等等各類祭品,小心地擺放在神案上。

  這麽多年來,馮君侯一直在外為國征戰,沒有機會回錦城祭拜。

  所以隻能請了祖宗神位隨身帶著。

  每到一處安家,就建一個臨時祠堂。

  祠堂裏不允許外人進來,下人都隻能把東西送到門口,然後再讓阿梅和李慕一樣一樣搬進來擺放。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小四。

  她正抱著阿順,站在祠堂角落裏看熱鬧。

  隨著馮君侯的地位越來越高,府上人丁越發興旺,每年的祭祀也越發地隆重起來。

  祠堂裏不但祭品豐富,而且周圍還安放了數個大小不一的博山爐,嫋嫋地冒出青煙。

  即使是在白天,九枝燈也已經點上了燈燭。

  甚至平日裏家裏都舍不得點的蠟燭,也在神案上不要錢似地燒著。

  擺放完畢後,馮關氏又在祠堂裏繞了一圈。

  看看博山爐裏的香料有沒有燒完,再動手把神案上的酒、碗、箸擺對方向,不允許有一絲差錯。

  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從張小四手裏接過阿順,揮了揮手,把張小四趕出祠堂。

  張小四噘著嘴,不滿地向外走去。

  經過站在那裏不動,板著個臉,擺出一家之主模樣,實則是在當木偶人的馮大當家身邊時。

  她瞪了對方一眼,看到馮大當家沒反應,張小四牙齒咬得格格響,狠狠地踢了對方一腳。

  馮大當家咧了咧嘴,不敢叫疼。

  前方的關大將軍咳了一聲,馮大當家連忙挪動腳步上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禱文。

  馮大當家的動了,剩下的幾人連忙跟著動。

  馮大當家的站在最前麵,關大將軍抱著阿順,阿蟲和雙雙各站一邊,跟在後麵。

  阿梅和李慕則是站在關大將軍的後麵。

  禱文按理說是當家的寫,可惜馮大當家的是個文盲。

  關大將軍雖然有一顆文青的心,字寫得不錯,可惜文采不行。

  所以這禱文,是由張小四和李小三一起完成。

  畢竟張家文,關家武。

  而李小三又是世家女。

  所以兩人合寫一篇禱文,還是有模有樣。

  祭文的大部分內容,其實就是向列祖列宗匯報一年來的工作。

  大至馮君侯為大漢帝國收複了哪些疆土啊,朝廷給了什麽獎賞啊。

  又寫了幾篇世人傳誦的文章之類。

  小至嫡長子阿蟲認了多少個字啊,已經開始學自家大人的學問啦。

  至於嫡長女雙雙學了多少武藝,經常暴力打哭阿蟲什麽的,就先不要提了,免得祖宗生氣。

  不過馮關氏已經讓她努力地學女紅了,就是暫時沒學會,等學會了再向祖宗們匯報。

  扒著門框往裏麵望的張小四,看到裏頭的人都是垂首肅手,沒人往後瞧她。

  她咬了咬下唇,悄悄地伸出腳尖,跨過祠堂門檻,往祠堂的地麵探去。

  前頭的馮君侯已經念完了禱文,開始點燃燒掉。

  然後領著全家匍匐祭拜,求祖宗們保佑馮家繼續興旺下去,最後再給祖宗們敬酒……

  祭拜完了祖宗,還得祭拜五家神。

  所謂五家神,指的是門、戶、天窗、灶、行(門內土地)。

  關姬轉過身,正好與張小四無辜的雙眼對上

  “還愣著做什麽?過來抱孩子。”

  “哦。”

  張小四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再次從關姬懷裏接過阿順。

  拜五神張小四就不用偷偷跟在後麵拜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關大將軍身邊。

  連阿梅和李小三都得站她的後麵。

  倒是雙雙,拉著馮刺史的手,指著鹿頭一直在叫喚“鹿,鹿,鹿……”

  看到關大將軍鳳眼一挑,馮刺史連忙咳了一聲,急忙間尋了一個話題,轉移關大將軍的注意力

  “細君,這個鹿頭好生奇怪,是誰送過來的?”

  祭祀的大節日,關姬自然也不好嗬斥自己的大女兒,聽到馮刺史這麽問,她隨口答了一句

  “哦,是禿發闐立昨天親自送來的。妾看著那鹿的模樣,確實與往日裏不大一樣。”

  張小四湊過去,讚同道

  “確實不大一樣,這鹿角,可不得讓姊夫吃好久?”

  臥槽!

  你什麽意思?

  老夫已經到了需要用鹿茸補身子的時候了嗎?

  再說了,眼前這鹿角和補身子用的鹿茸,能是一回事?

  漢代的華夏大地,遍地都是野生動物。

  尤其以鹿為多。

  南方那邊,最多的就是麋鹿,也就是後世有名的“四不像”。

  不說遍地都是吧,至少也能說人煙稀少的地方,隨處可見。

  想想看,最多不過三千萬的人口,散布在整個華夏大地上,有多少地方是人煙稀少?

  反正馮永在蜀地的時候沒少見。

  至於到了河西之後,則多見馬鹿。

  鹿茸就是馬鹿和梅花鹿的茸角。

  後世大西北那地方,仍有人時不時的偷獵,弄了野生馬鹿的鹿茸去內地販賣。

  馮永自然認得。

  河西還有一種鹿,體型極大,是馮永見過的鹿中最大的。

  角是扁平鏟狀,中間就像是寬闊的仙人掌,周邊長出尖杈。

  與其他鹿種大不相同,不知道後世叫什麽。

  反正在這個時代,不分個頭大小,基本都叫鹿,最多加個換個稱呼,叫麋,或者統稱麋鹿。

  來到三國時代也有十餘年了,鹿肉不知吃了多少,馮刺史對常見的幾種鹿也算是熟悉。

  所以他敢保證,眼前這個鹿頭,確實不是自己以前見過的。

  雖說它有幾分像是麋鹿吧,可是麋鹿的角基本都是向後方長的,不像這個鹿頭,一部分鹿角是向前方長的。

  再說了,麋鹿多是分布在長江中下遊,在黃河中下遊也有一些,但在河西肯定是沒有的。

  “有甚好看的?不都是鹿,用來吃的嘛!”

  關大將軍對馮君侯的大驚小怪很是不以為意。

  反正對她來說,鹿嘛,大小不一樣有什麽關係?

  最後還不是要落進肚子裏?

  哪知被馮刺史護著的雙雙不甘寂寞,跳出來大聲反駁道

  “鹿,拉雪撬!”

  意思是不止能吃。

  馮刺史扶額。

  我的女兒啊,你這是自己作死,別說我這個做大人的不救你。

  果見關大將軍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氣

  “就知道玩!字寫好了嗎?女紅學會了嗎?明年再這樣,不許你進祠堂!”

  這個女兒,讓自己在馮家祖先麵前丟盡了臉,真是氣死人了!

  “還有你,以後再不許做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讓孩子無心向學!”

  馮刺史躺著也中槍,被關大將軍瞪了一眼。

  兩個姓馮的,打不過一個外姓,噤若寒蟬,不敢吭氣。

  在旁邊看熱鬧的張小四,待關大婦指揮著下人收拾祭品離開,這才幸災樂禍地過來,慫恿道

  “雙雙,你看,外頭好大雪呢,正是去玩雪撬的時候……”

  “去去去!嫌不夠亂……”

  馮刺史連忙製止。

  不過遲了!

  沒了關大將軍的血脈壓製,馮家小娘子抱緊了馮刺史的大腿,就如同馮刺史大腿上的掛件,仰著頭

  “大人,我要玩雪撬!”

  “別鬧,今天不能出城,明天我再帶你去。”

  “不要,我今天就要去!”

  “也行,不過你得去跟你的阿母說一聲。”

  “那……那還是明天去吧。”

  小冰河時期的涼州,氣候遠比後世寒冷。

  一到冬日,大雪封路,難以與漢中往來互通消息,更別說是運送物資。

  所以馮刺史就琢磨著能不能學後世的鄂溫克人,拿鹿當運輸牲畜,在雪地裏也能拉車到處跑。

  畢竟西北野外生存的馬鹿啥的,體型龐大,冬日裏也出來覓食,一看就知道是耐寒的,似乎就是拉雪撬的好畜力。

  甚至馮刺史還特意讓周爐把這些野生鹿馴服,又嚐試著把一部分公鹿閹了,好讓它們變得更溫馴。

  誰料到,好用是好用,但隻能是短途用,長一點的路程,這些鹿就不行了。

  不是體力不行,而是視力不行。

  因為這兩種鹿的視力極差,尤其以那種不知名的大型鹿為甚。

  路途稍微長一些,走著走著,就會不由自主地往路邊上竄去。

  有時快要撞到樹上才知道轉頭,雪撬車遇到這種情況,多數情況下隻能翻車。

  這種情況下,人必須下車牽著鹿走,才能好好拉車。

  但搞出雪撬車,難道是為了讓人在雪地裏走的?

  再加上這兩種鹿也不合群,不好管理。

  最後鹿拉雪撬就淪落成為冬日裏馮小娘子最喜歡玩的玩具之一。

  至於雪撬犬二哈……

  別說現在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不用,府上有一隻就已經夠煩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涼州地方邪,剛說到二哈,二哈就到了。

  “兄長!”

  趙廣領著趙黃氏,早早就到了府上,準備蹭飯。

  看到兄長正帶著大侄女,連忙飛奔過來,如同搖頭晃腦的二哈。

  黃舞蝶甚至連招呼都沒跟馮永打,直接就把雙雙一把抱走,死命往她的小臉蛋上親。

  “我的乖侄女,想死我了!”

  雙雙手舞足蹈,哇哇亂叫,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嫌棄。

  不過她跟她黃姑姑的感情很好,馮刺史也懶得去管她們兩個胡鬧。

  待張星憶抱著阿順離開後,馮永看到趙廣還四處張望,當下就沒好氣道

  “找什麽?”

  “仲容呢?不是說他們已經從居延郡回來了?”

  仲容,也就是石苞的字。

  今年涼州刺史府派大軍出塞練兵,石苞正是領軍的將軍之一。

  十一月下旬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回到了居延郡的關塞內休息。

  這也是馮永為什麽一定要重建關塞的原因之一。

  進可攻,退可守,出塞還可以以關塞為依托,保證後勤。

  至於後世那些沒出息的子孫,拿關塞來說老祖宗是圈地自嗨,證明自己的民族太過封閉,不思進取……

  前漢的關塞還築到了外蒙呢!

  老祖宗沒從棺材裏跳出來罵你們沒本事守住家業,那就是氣度寬宏!

  馮刺史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抱著雙雙的黃舞蝶消失的方向。

  自從趙廣和石苞前兩年一起跑去河套那裏野了大半年之後,兩人的關係是越發地好了。

  隻是石苞這人吧,才能是有的,但就是太過好財好色。

  好財倒還好說,畢竟趙廣也算是興漢會的二哥,見過的錢財不知幾凡。

  但這個好色就得說道說道了。

  黃舞蝶可是和關大將軍打得有來有回的人,萬一哪一天她發現趙二郎被石倒黴拉下水了。

  馮刺史很懷疑自己會同時失去兩員大將。

  沒辦法,石苞的倒黴運,讓馮刺史實在是印象太過深刻。

  雖然這兩三年沒見到他犯黴運,但萬一呢?

  萬一黴運再轉回他身上,誰能擋得住?

  “你找他作甚?”

  “問他此次去塞外的收獲啊!”趙廣理直氣壯地說道,“上一次阿姊對小弟重建鐵騎營一事,很是不滿,可是讓小弟吃盡了苦頭。”

  “小弟之前還吩咐他呢,出塞幫小弟看著點,要是有合適的戰馬,千萬要給小弟留著。”

  重騎兵的戰馬,實在是太難尋了。

  想要在戰場上能拿出三千合格的重騎兵,那麽平日裏的訓練,則至少需要用到過萬匹馬。

  要不怎麽說這玩意就是燒錢呢?

  “你手頭的戰馬不是已經差不多夠了嗎?”

  馮永有些疑惑地問道。

  趙廣臉上有些不好意思“這正是小弟想要跟兄長說的,鐵甲騎軍那麽好用,三千怎麽夠?”

  “兄長,不若我們擴增至五千……”

  馮刺史一聽,頓時罵罵咧咧

  “我丟!五千?你個撲街!知不知道五千重騎兵需要多少錢糧?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我跟你講啊,這一次關中大戰,你這鐵甲騎兵就別指望能出風頭!早點死了這條心吧!”

  一邊說著,一邊飛起就是一腳。

  趙廣別的沒聽進去,光是聽到“關中大戰”四字,兩眼放光

  “兄長,我們要打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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