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1章 曹三之死
作者:甲青      更新:2021-01-16 00:41      字數:4606
  兗州東郡,東阿縣,有一小山,位於大河北岸。

  其形如臥龜,南北延伸,名曰魚山。

  隔河群山連綿,攢峰聳翠,魚山猶如一道天然屏風。

  河岸金堤綿亙,似黃龍靜臥,越過魚山,則是沃野萬頃,一抹平川。

  魚山南有大河,東有小清水,兩相縈繞,合為襟帶。

  曹植遺願,便是死後能葬於此處。

  雖然生前不得誌,時時受到監國謁者的監視。

  甚至生前最後一年,曹植的王府所統部曲不過六十來人。

  但在他死後,曹叡卻派出大批役夫,給他修建墓地,依山營穴,封土為塚,占地竟有千餘畝。

  同時又吩咐兗州刺史,每年須派出二百人修理墓地。

  曹植的兩個兒子,曹苗與曹誌,則是在魚山下建了茅廬,守孝三年。

  這一日,陳王妃突然來到魚山。

  曹苗與曹誌大是意外,連忙上前行禮

  “阿母來此,怎麽不提前告知一聲?”

  兩人雖皆是庶出,非陳王妃所出,但曹植生前曾讓二人待嫡母如生母,二人自不敢違背。

  陳王妃扶起兩人,傷感地說道

  “陳王去後,吾日夜思念,特別是這幾日,夜裏常常在夢中與陳王相見,故前來祭拜。”

  陳王妃讓兗州刺史護送自己前來的將士在山下等候,自己領著二子登山,陳王府的老人拿著祭品跟隨其後。

  待到了山上,三人不免在墓前痛哭了一番。

  跟在後頭的陳王府老人,皆是跟著垂淚。

  特別是有一人,以額觸地,不能自已。

  曹苗曹誌見此,心裏不由地有些感歎,原來府上竟還有這等忠仆。

  陳王妃似乎亦是有些驚訝,她拭了拭眼角的淚,溫聲說道

  “曹三,吾素知陳王生前視汝為心腹,你且上前來吧。”

  說著,她又讓其餘的仆人退下去。

  曹苗和曹誌正有些奇怪陳王妃的舉動。

  陳王妃臉色卻是已恢複平靜,從袖口拿出一封信,遞給曹誌,說道

  “陳王生前,其實曾秘派曹三二次前往涼州,這是馮郎君讓曹三帶回來給陳王的祭文,你二人且看看吧。”

  曹誌被曹植立為承爵之人,他連忙伸出雙手接過去。

  打開信紙後,發現所謂的祭文,其實就是一首詩。

  詩題為《哭曹子建》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

  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詩的首句,便是開篇明宗義,以萬丈讚其才,確實是馮郎君一向的文風。

  隻是一個“虛負”,再加後麵這句“一生襟抱未曾開”,便是由讚轉歎。

  曹誌想起大人最後的那段時光,馮郎君送來禮物,居然被那文學防輔官截留。

  堂堂諸侯王,竟是被惡吏欺淩若此,這可是比“一生襟抱未曾開”悲慘多了!

  他竟是忍不住地又大哭起來。

  曹苗看畢,亦是跟著大哭。

  倒是陳王妃,早看過了此信,安撫道

  “陳王與馮郎君,雖未曾相見,卻勝過多年故友。陳王生前得馮郎君贈詩一首,便徹夜歡飲。”

  “如今他若是得知馮郎君專門為他賦詩,在地下隻怕是要狂喜不已。此乃幸事,如何作女兒之態?”

  曹苗和曹誌一聽,這才止住了哭聲

  “阿母說得是。”

  陳王妃以目示意曹三。

  曹三於是開口道

  “兩位公子,小人得陳王之命,前去見馮郎君。馮郎君除了給小人這封信外,還讓小人給帶了幾句話。”

  曹苗和曹誌對視一眼,兩人這才明白過來,為何阿母會屏退其他人。

  “請講。”

  “馮郎君有言,他既為陳王知音好友,那兩位公子便是他的親侄子。若是有朝一日,兩位公子在魏國難以立足,可前去投靠他。”

  曹苗聽了曹三這個話,當場就是“啊”地一聲叫,然後又連忙捂住自已的嘴巴掩飾自已的失態。

  同時驚恐地轉頭看了看遠處的下人,似乎很害怕有人聽到這個消息。

  曹誌卻是比曹苗能沉得住氣,臉色僅僅是微微一變。

  他直勾勾地盯了曹三一會,然後忽然轉過頭來

  “阿母意下如何?”

  陳王妃搖頭

  “吾不過一個婦人,能有何見識?陳王讓你承爵,便是知汝乃保家之人。現汝為家主,自是由汝作主。”

  曹誌垂下眼眸,輕聲道

  “馮郎君與大人,乃是伯牙子期之交,他既然這樣說,孩兒若是能與之相見,便是喚他一聲叔父又有何妨?”

  “但大人乃魏之宗親,而馮郎君卻是蜀之臣屬,於公而言,孩兒與他,算是敵讎。”

  “且不說孩兒已被陛下封為陳王,便是兄長,亦有高陽鄉公之爵。真要去投靠馮郎君,得封王乎?得封公乎?”

  曹植對皇位有威脅,但曹植的兒子對皇位可沒什麽威脅。

  所以自曹植死後,不說曹誌和曹苗,就是仍在陳王府的陳王妃,日子也好過了許多。

  隻是她這些年來受了多少委屈和苦楚,要說心裏真沒一點怨氣,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更別說她對曹丕曹叡父子倆,是真的打心底不敢相信。

  但見她歎了一口氣

  “話雖如此,但陳王的際遇,仍猶在眼前,古人雲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如今爾等不過一窟,可高枕而臥乎?”

  天下哪個世家不是多頭押注?

  多做一些準備,總是沒錯的。

  曹誌苦笑道

  “阿母,我們姓曹,與別人不一樣。若是投了蜀人,便是讓大魏在天下人麵前丟盡了臉。”

  “到時且不說世人會怎麽說我們,隻怕就連大人的名聲,亦要被拖累,成了曹氏不忠不孝的子孫。”

  “就算是馮郎君再怎麽視吾等為侄,但他既是蜀臣,心裏也未必沒有存了別樣的心思……”

  聽到曹誌論及曹植,陳王妃終於有所顧忌。

  她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有些慶幸地說道

  “陳王讓你承爵,果然是道理的。”

  她一個婦人,隻顧想著前事,覺得多找一條後路總是沒錯,卻是沒想得這麽深。

  母子三人談論完畢,曹誌對著曹三行禮道

  “馮郎君之言,還請君深埋心底,莫要泄露半句。吾等性命,皆操於君之手矣!”

  曹三不敢接禮,流淚道

  “陳王待小人如心腹,小人性命,早就托付給陳王。若非陳王生前有吩咐,小人早就追隨陳王而去了。”

  “如今小人已完成陳王生前吩咐之事,再無掛念,又豈會再留戀於世?”

  曹三又給陳王妃與曹誌曹苗三人行了大禮

  “小人到了地下,把王妃與公子現在的處境告知陳王,想來陳王定會高興的。”

  言畢,但見曹三對著墓碑叫道

  “陳王,曹三這就來陪你了。”

  然後便從懷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入了自已的胸膛。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把陳王妃嚇得尖叫起來。

  曹誌連忙把遠處的仆婦喊過來,讓她們扶著陳王妃下去。

  收拾完了山上的一切,又安撫好陳王妃,一行人這才下山。

  待兗州刺史府派過來的將士護送著陳王妃離開後,曹苗這才悄悄地問曹誌

  “四郎,你以前對朝廷亦頗有怨言,怎麽在阿母麵前,卻是那般說辭?”

  曹誌再沒了方才的平靜,麵色已經變得陰沉。

  “阿兄,我們在這裏,即便有人監視,隻要小心一些,別人也偷聽不到。”

  “但阿母和我們不一樣,雖說現在王府上沒了監國謁者,但誰知道暗地裏都有些什麽人?”

  想起在山上時阿母屏退下人的舉動,想來她也覺得府上的人可能不保險。

  曹苗聽了這番話,這才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我還道……嗬嗬,是我想多了。”

  曹誌苦笑道

  “大人才離世半年,我豈會這般輕易地忘記大人生前遭遇的一切?”

  說到這裏,他的心裏越發地悲苦起來,“其實大人第二次派曹三前往涼州,本意是為我們尋一條後路,我又豈會不知?”

  曹三表麵看起來是為了追隨大人而去,實際是為了保守這個秘密,甘願自盡而亡。

  曹誌準備上表朝廷,把曹三安葬在魚山下,陪伴父王。

  父王的苦心,曹三的犧牲,都是為了他們兄弟倆,曹誌非是鐵石心腸,又怎麽會沒有觸動?

  隻是在外人麵前,他不得不把這個秘密隱藏在最深處。

  畢竟這種事情,乃是最大的禁忌。

  曹苗卻是忍不住地低聲問道

  “你也不相信陛下?”

  曹誌搖頭

  “我不但不相信陛下,也不相信豪右,再加上外有蜀吳二國,非是善類。”

  “如今大魏,看起來仍是天下正中,其實已是隱有危機,故多做一些打算,不是壞事。”

  太和五年,也就是前年,父王曾數次上書,言

  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當權者是也。故謀能移主,威能懾下。豪右執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

  並以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的例子,極力勸說陛下多用宗親,以防豪右。

  然陛下僅以優文答報而已。

  正是因為看著大魏宗親愈輕,而豪右愈重,所以父王這才對陛下徹底失望。

  夏侯三族本是曹氏宗親,如今軟禁洛陽。

  畢軌亦是姻親,敗於胡人之手。

  不用宗親,自廢姻親。

  而揚州都督軍事者,滿寵是也;關中專權事者,司馬懿是也。

  天下精兵,大半控於外人之手,此大魏開國以來,從未有見。

  曹苗聽到曹誌的話,臉上也是變得難看。

  他有些澀聲地問道

  “四郎對大魏竟悲觀至此?”

  不管文皇帝父子如何對待自已一家,但正如四郎在山上所說的,他們終究還是同一個姓。

  誰也不願意看到武皇帝一輩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這麽被敗壞了。

  “倒也不是悲觀。”曹誌搖頭,強自一笑,“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隻要關中不失,我們就過好自已的日子。若是連大司馬都擋不住蜀人……”

  說到這裏,曹誌的聲音也低沉下去,“真到了那一步的時候,那我們就不得不做準備了。”

  曹誌與曹苗對大魏的心情,比起曹植來,還要複雜得多。

  要說希望大魏能一統天下,那是肯定的。

  但因為曹丕父子對他們一家的做法,再加上這些年大魏對外戰爭的拉胯。

  讓他們有一種恨其不爭,怒其不公,偏偏又無能為力的絕望。

  曹植正是在徹底絕望之後,這才在臨死前,既擔心魏國將來,又擔憂兒子未來,給他們找了一條後路。

  隻是曹植不知道的是,即便他沒有給自已的兒子找後路,曹誌在曆史上,也是一個識時務者。

  從高平陵之變,到司馬師廢曹芳立曹髦,曹誌和其他曹氏宗親一樣,都把自已當作旁觀者。

  到曹髦被殺,司馬炎前往鄴城迎接曹奐到洛陽登基,曹誌甚至特意在夜裏去拜見了司馬炎。

  兩人談了整整一夜後,曹誌得到了司馬炎的看重。

  待司馬炎篡魏,還特意下了一道詔令,讚揚曹誌“履德清純,才高行潔,好古博物,為魏宗英”。

  由此可見曹誌對時勢的把握。

  而因為某隻土鱉的非法穿越,魏國的頹勢遠比曆史上來得早。

  別的曹氏宗親可能依舊看不出魏國的隱憂,但曹誌乃是曹植之子,他又怎麽會不知道?

  隻見曹誌鄭重地對曹苗說道

  “阿兄,萬一真有那麽一天,到時我們兄弟二人,我留在魏國,你去投靠馮郎君。”

  曹苗神色大變,失聲道

  “四郎!”

  曹誌用力按住曹苗的雙肩,示意他不要打斷自已的話

  “我既承大人王爵之位,想要離開,談何容易?你不一樣。”

  “你既非嫡子,名聲又不著,朝廷也不會太過注意你,到時候你想法子悄悄離開,總是要比我容易得多。”

  曹苗呐呐道

  “我若離開,那你怎麽辦?”

  曹誌喟然一歎

  “真到了那個時候,生死由命罷了。我真要有什麽不幸,隻盼阿兄到時能過繼一子,令吾香火不斷。”

  說到這裏,他又是強自一笑

  “說不定到了那個時候,無人有心管我們這些宗親,我亦是平安無事呢!”

  曹苗卻是忍不住,抱住曹誌大哭

  “隻願大司馬能守住關中,我們兄弟二人,關起門來,過好自已的日子!”

  曹誌苦笑,長歎。

  就算大司馬能守住關中,大魏也還有內憂啊!

  就是不知將來,是內憂先發,還是外患先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