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之城(十)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6      字數:4011
  這是妙妙頭一次主動伸手去抱他。

  慕聲怔了一下, 不敢動了, 連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輕, 全部的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覺到妙妙摟著他的腰, 用力緊了兩下, 低聲道:“今天都沒去成花折, 等慕姐姐他們回來, 讓他們給你複述一遍?”

  原是為這個。

  他心裏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來沒人在意,現在竟有人比自己還上心。

  他頓了頓, 很乖地應:“嗯。”

  淩妙妙完成了安撫,準備抽回手,他手臂卻飛快地一夾, 將她的手無賴地壓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 沒再掙紮,在昏暗的燭光下, 以這種古怪的姿勢搭著他, 忽然小聲道:“子期, 你是不是害怕聽那個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經過半, 他應該可以猜到後麵是如何的急轉直下。

  他尋覓了那麽久的真相, 臨到跟前, 卻近鄉情怯了。

  半晌沒聽見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 睫毛忽閃了幾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很久了。”

  他不作聲,留戀地反複摩挲著她的腰側,將那裏摸得熱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後將她一攬,一把壓進懷裏。

  妙妙身上隻有一層薄薄的寢衣,還是剛才隨便套的,二人的身體緊緊貼著,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動物的掙紮。

  “嗯,我怕。”他的聲音忽然低低地從頭頂傳來。

  淩妙妙頓了頓,不掙了,仰頭看著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身?”

  說完,覺得有點人微言輕,補充論證似的,在他冰涼的脖子上輕輕啄了一下,不太熟練,警覺得像是叼蟲子的啄木鳥。

  他一僵,手臂登時收緊了,那一下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仰著脖子等了半晌,也沒等來第二次。

  他頓了頓,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有些委屈:“沒了嗎?”

  “……什麽?”淩妙妙空出來的那隻手正在玩他寢衣上綴的黑色珠子,驟然聽到發問,滿臉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燭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望著她,眼中泛著水色,故意道:“……我連陰溝裏蟑螂都不如,算什麽英雄……”

  淩妙妙望著他的眼珠裏果真浮現出了怒火:“人家蟑螂還覺得自己活得怪滋潤的呢,哪兒像你……”

  說罷,又覺得心裏酸澀,情緒上了頭,勾著他的脖子又親又咬,好幾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結,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這才撒開手,沒什麽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說的什麽屁話。”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識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頸上的幾個淺淺的牙印,呆住了,背後一陣涼。

  她大概是讓黑蓮花教歪了,總是在衝動想打他的時候,下意識上的卻是嘴……

  還沒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壓住了。

  少年吻著她的頭發,隨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頸側,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腰,在她耳側克製地問:“再來一次好不好?”

  *

  “請您留步。”慕瑤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故事裏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

  老頭略一沉思,問道:“慕方士想聽哪一節?”

  “在房間裏,趙公子找慕容氏談判,他們究竟說了什麽?”

  老頭撫了撫額頭,強笑道:“不瞞您說,那珠子裏的記憶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許多事,還是小老兒自己捋順,猜出來的。”

  “那按照您的拚湊,他們大約說了什麽呢?”

  他歎了口氣,道:“趙公子徑自去問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隨即據實告知。說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瑤一眼,“說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點不太確定,音節在嘴裏將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適時接道。慕瑤臉色蒼白,但沒有打斷。

  “對,魅女。”老頭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詢問道,“這魅女,是妖吧?我隻怕講出來引起恐慌,隻得刪去了這一節。”

  慕瑤神色複雜,指尖下意識地撚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現實:“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無淚,若痛極悲泣,隻會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淚裏,才會有一顆血珠子。”

  他頓了頓,抬抬手,示意老頭繼續。

  “趙公子的臉色很難看,隻反複問她,為什麽要蠱惑自己,為什麽要騙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會兒,說自己沒有,可趙公子不信,似乎是負著氣,不久後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趙公子為人自傲自負,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為主的猜測,難免有些固執己見,剛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亂想。

  而魅女美豔絕倫,天生就是蠱惑人心的胚子,她強辯自己是真心,又有幾個人會信呢?

  慕瑤和柳拂衣一時無言,半晌,柳拂衣對著慕瑤耳語了幾句,後者轉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遠了,柳拂衣才低聲問:“那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可有異狀?”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咂嘴道,“剛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發長得蓋住了額頭,也不哭,長得是古怪得很呐。可是第二日的時候,就變得和尋常嬰兒一般模樣了。”

  “哦對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比劃起來,“這孩子小時候,頭發長得忒快,一夜之間便從肩膀長到後腰,離開花折的前一日,他娘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才給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麽樣的剪刀?”

  老頭回憶了一下:“就是農人剪草的那種剪刀,隻是剪刀軸子上,刻了個彎彎的月牙。”

  “斷月剪?”柳拂衣低聲喃喃,暗自詫異起來。

  慕瑤回來了,問:“那趙公子到底叫什麽?”

  “這倒不知道,隻是聽慕容氏有一次喚他‘輕歡’。”

  趙……輕歡……

  高門大戶……長安城……

  慕瑤半晌沒緩過神來,這故事裏的主人公,竟是趙太妃趙沁茹的親弟弟……輕衣候。

  今日樁樁件件,都令她覺得心驚肉跳,她捉妖世家收養的孩子,生母居然是個棘手的大妖。

  這個大妖竟也是魅女……那麽……和“她”有關係嗎,還是說……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輕衣候真的是慕聲的生父,那麽他手裏那塊玉牌,是什麽情況下得來……爹娘又為什麽要撒謊,說阿聲是妖怪窩裏撿來的呢?

  *

  他做了個夢,夢裏馬蹄噠噠掠過窗邊,細條狀的光影紛亂,狹小的房間裏,他趴在窗台上,巴望著窗口。

  這裏不是那擁有如血般紅羅帳的繡樓,身旁的人說的也不是輕軟的南部方言。偶有馬蹄掠過,揚起黃色的灰塵。

  他知道,這裏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幾道交錯的紅痕,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甲印,驚心的累累傷痕。

  在這逼仄陰暗的房裏,他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溫柔憐愛也煙消雲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後的墊子上,兀自對著一麵破舊的鏡子點妝描眉,給那一張絕色的臉,帶上豔麗的假麵,眉尾斜飛,像是禍國妖姬依仗的利劍。

  漆黑眸子裏倒映的天穹,慢慢從湛藍到昏黃。

  他整日趴在窗邊,期冀地望著那一點亮光,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等誰。

  有時候,隻是看著簷下的燕子銜著泥搭出個巢,還沒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幾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點的殘骸中絕望地流出濃稠的汁液。

  燕子拍著翅膀,在空中悲鳴,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家可歸。

  乞丐們殘忍地笑著,趴在地上將蛋液爭搶分食。

  他向後縮了縮,搭在窗欞上的手指發涼。

  頭頂攏上一層陰影。她身上劣質的香氣伴隨著風籠罩了他,他扭過頭,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餓嗎?”

  他不自然地眨著眼睛,捂著肚子,抿了抿唇,聲如蚊訥:“餓。”

  “餓啊。”她笑著,慢慢蹲下來,摟住他的脖頸,扭過去,強令他向外看,冰涼的手指讓他打了個哆嗦,“看到了嗎?”她指著外麵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乞丐,“去啊,去跟他們一起吃。”

  他直往後縮,眼中的不安愈來愈重:“娘……”

  “娘養不起你。”她下了結論,臉上的微笑惡毒,“你去自己要討要吃的吧,若是要不來,就去偷,去搶。”

  她望著他,栗色瞳孔中含著的笑意,像是無法擺脫的詛咒,“要是這點本事也沒有……”她豔麗的紅唇輕啟,“就去死。”

  “……”他戰栗著,在她轉身離開的刹那,慌亂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線生機。

  “娘……”他發出小獸似的惶恐的哀求,“我聽話,我聽話……”

  可不可以不要丟下我……

  她猛地回頭,塗著紅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頸,直接將他頂在了破舊的矮窗上,矮窗發出嘶啞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洶湧,“要不是因為你,我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她率先鬆開了手,他倚著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來,雪白的頸上留下兩點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來,俯視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垂死的小狗。她憐憫地撫摸他的發絲,話語中還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兒,你要乖。殺死他之前,自己去討飯吃,嗯?”

  “娘不會不要你的。等你殺了他,娘便帶你走,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好不好?”

  她平靜下來後,許諾異常溫柔。

  小孩子,總是易於哄騙,甚至不用哄騙,隻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著他笑一笑,他便什麽都依了。

  他懷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又親近了她:“那……娘去哪裏?”

  她無聲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頭來,撫摸他的臉,尖利的指甲,有幾下剮蹭到了他頰上,“小笙兒喜不喜歡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極涼,像是一塊冰貼著他,凍得他渾身僵硬,他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想,娘是瘋癲了,哪裏來的弟弟妹妹?

  她高興地笑著:“嗯,真乖。娘也不喜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

  有人將被子折了兩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邊角翹了起來,她嘟囔了幾句,翻身過來用身子壓住。

  她隔著被子手腳並用地抱著他,像抱著樹幹的熊,抱得那樣緊。

  他睜開了眼,恰與她四目相對,眼前的人驟然一驚,旋即不好意思地將胳膊腿放下去,滾到了一邊。

  被子邊角立即翹起來,他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伸手一撈,將女孩抱進了懷裏。她的臉蛋貼著他的心口,熱乎乎的一團。

  這樣的熱,直接輻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裏終於奔流著正常的、鮮紅的血液,從那樣的如墜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還冷嗎?”她問。

  “……”

  “你剛才一直發抖。”她的睫毛一動一動,癢癢地掃著他胸前的皮膚,又執著地問了一遍,“……還冷嗎?”

  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吻著她溫熱的臉頰:“不冷了。”

  陽光從帳子頂上投射下來,每一片光斑都溫柔明媚,在陽光下行走的女孩,帶著一身光明磊落的溫熱,大大方方地鑽進他懷裏,抱著他。

  暖得像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