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柚(五)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5      字數:4145
  中午需得去和慕瑤吃午飯, 妙妙要將沾了墨汁的衣裙換下來, 她解衣帶之前, 驟然抬眼瞪著他:“你回避。”

  慕聲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沒有讓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著衣帶, 滿臉不高興:“昨天是昨天, 今天是今天。”

  他頓了頓, 依言背過身去。

  淩妙妙將裙子脫下來, 換一件齊胸襦裙,係帶繞到背後交叉打結,裙頭沒壓住, 從背後徑自掉下來。

  背上驟然一涼,隨即有手指擦過她的背,飛快地拎著她的裙頭向上, 壓在了背上。

  她驟然僵住, 背對著他,臉紅到耳朵根:“你怎麽回事, 不是讓你回避嗎?”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著她的裙頭, 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 語氣聽起來很無辜, “裙子掉了, 我幫你接住。”

  她急忙將手伸到背後, 從他手中接過裙頭,飛快地那係帶纏了兩圈,睫毛顫得飛快, “你不回頭, 怎麽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驟然被他攬住,整個人再度被他圈在懷中,他的吻難以克製地落在她頸側,似乎連掩飾都懶怠掩飾了,“嗯,我錯了。”

  “你……”她梗了一下,氣急敗壞地往出鑽,“你鬆開,我結還沒係好……”

  他一手摟緊她,另一手從床上撿起長長的半截係帶:“我幫你係。”

  這幾日抽魂奪魄,辮子會紮歪,紐扣會錯位,係帶打成死結,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覺得奇怪。

  她有些語無倫次了,連呼吸都是錯亂的:“……係在前麵的!”

  “知道。”他不以為意,雙手環過她的腰,拉起了係帶,下巴抵在她肩上看著,在她胸前打了個結,蝴蝶結抽緊的瞬間,他感到懷裏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麽了……”他低眸看她,驟然發現她整張臉都紅撲撲的,眼神一時有些迷茫,撫了撫她滾燙的耳尖,“你竟會害羞?”

  被情蠱控製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癡兒,對外界的感知都是遲鈍的,竟然也會臉紅。

  她被摸了耳尖,瞬間像被燙到似的偏過頭去,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往出爬,像剛剛掉進陷阱的小動物一般奮力掙紮:“放開……”

  他手一鬆,她便驟然向前撲倒在床上,在衣服堆裏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旋即惱羞成怒,脆生生道:“你從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撈,又將她拖回來,“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這麽大的脾氣……

  慌亂中,淩妙妙低頭啊嗚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驟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縮成一團,秋水般的雙眸氣急敗壞地瞪著他:“換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懷著滿心疑慮,默然折到隔壁。

  這一折騰,午飯整整遲了兩刻鍾,慕瑤一個人坐在一桌冷飯前等,險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頭,淩妙妙是被慕聲牽著來的,步伐還有些踉踉蹌蹌。慕聲拉開椅子,將她安頓下來,幾乎將一切能代勞的事情全部代勞。

  慕瑤頓了頓,喚道:“妙妙?”

  乖巧坐著的淩妙妙扭頭衝她笑:“慕姐姐。”

  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複雜地看了慕聲一眼:“先吃飯吧。”

  那天晚上,她幾乎徹夜不眠,腦海裏反反複複地回想這些年來與慕聲相處的場景,才發覺自己有多少忽略之處——他在她麵前,一直都太乖了,說一不二,言聽計從,以至於讓她忽略了他本來的個性,習慣性地教育他、約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驟然掀開假麵,她難以接受的同時,還有一絲酸楚的荒誕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為人,必與邪門歪道勢不兩立,巴不得除之後快,可是當他轉身走出房間的刹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偽裝,那些年的情分,難道也如水東流?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又何嚐不是。

  她沒法再當他是至親,但也不忍心當他是仇人。

  他們默契地保持著這樣微妙的平衡,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無事地相處,但她知道,一切都變了。

  而慕聲變成今天這樣,其中有她的一份。

  讓她沒想到的是,慕聲來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淩妙妙。

  她知道,現在對他來說,她的意見無足輕重。即使是她阻撓,他也自有辦法做到。

  隻是,他狀態不穩,行事乖戾,徹底無所顧忌,若是強行將無辜的淩妙妙牽涉進來……

  她還是選擇答應下來,以慕聲姐姐的身份,做這個主婚人,若他有什麽出格,她代為扳正。

  她扭過頭,淩妙妙邊剝蝦邊側頭,還在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話,看起來並無異樣。

  “慕姐姐,我們什麽時候去無方鎮呀?”

  慕瑤勉強一笑:“十日後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嗎?”

  她頓了頓:“不等了。”

  淩妙妙頷首,將蝦塞進嘴裏,一會兒,又笑道:“慕姐姐吃蝦蘸醬油嗎?”

  “……不蘸。”慕瑤看著女孩的粉嫩臉頰,她的杏子眼忽閃忽閃,麵色很好,帶著小女兒嬌憨,她看起來似乎什麽都不知道。

  這種輕鬆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許成婚是真的兩情相悅。

  慕聲沉默地看著她們對話,淩妙妙說話很快,精神飽滿,看起來和往日沒有差別,慕瑤緊繃的神色漸漸鬆弛下來,他緊攥的手指也慢慢放鬆了。

  ……這人在情蠱之下,也依然這麽爭氣。他無聲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說不上是欣喜還是悵然。

  酒肆窗外車水馬龍,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平鋪在桌上,茶水粼粼閃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嗎?”她問出最後一句。

  淩妙妙眸子一轉,咬了咬筷子頭,旋即燦爛笑道:“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慕瑤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飯到了尾聲,慕瑤轉頭對妙妙道:“吃完飯,你想不想去我房間坐坐?”

  “不必了。”慕聲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來,“妙妙跟我走。”

  妙妙順從地牽住他,站起身來,被他拉到了身後,那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保護姿勢,他的笑容毫無溫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瑤張了張口,沒想出該說什麽,隻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顧好妙妙。”

  *

  纖細手指捏住蝴蝶釵,往頭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顫一顫,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攤位上簪子琳琅滿目,隻不過都是小手工製作,比不得首飾店裏繁複。這蝴蝶釵款式也很簡單,還沒有她頭上原來帶的那隻精致。

  攤主巧舌如簧,拍著巴掌,爆發出一陣誇張的驚歎:“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氣質,真是天上有,地下無……”

  街市喧鬧,人來人往,商鋪鱗次櫛比,懸出的五顏六色的招牌擠占了街麵,吆喝聲此起彼伏。

  他本想讓她去首飾店裏買的,見她聽了攤主的話,忽然在陽光下笑了,便沒有開口。

  淩妙妙忽然半扭過頭,故意踮了踮腳,那蝴蝶翅膀便開始上下搖擺,閃動著光,她眼裏也似有流光閃爍,笑得很興奮:“你看,會顫的。”

  印象裏,隻有小時候才戴過這種誇張的亮晶晶的東西,想來還有些懷念。

  “買一支吧。”他毫不猶豫地付銀錢,睫毛輕顫,隻覺得心也讓那翅膀攪得七上八下。

  淩妙妙順手摘下原來的雲腳發釵塞給了他,戴上了翅膀會動的小蝴蝶。他將雲腳簪子順手揣進懷裏,旋即飛快地扳過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淩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經將發釵輕巧地摘下來,捏著她的臉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為什麽,他的動作刻意極慢,手指屢次無意劃過她的發絲,弄得她臉上發癢,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沒有?”

  他不撒手,扭頭朝店主道:“再來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對稱,她伸手一摸,惱了:“誰讓你戴兩隻對稱的?”

  一隻蝴蝶像是無意中棲息在頭發上的,兩隻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裝裱的蝴蝶標本了?

  對稱規整最適合小女孩,她梳了個雙髻,鬢發上還戴兩隻對稱的蝴蝶,讓他打扮得像個六七歲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紅撲撲的臉,眼裏似有滿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憤憤,伸手要摘,慕聲擋住她的手,再次扭頭,淡道:“再來一支。”

  攤主一連賣了三隻蝴蝶發釵,心內狂喜,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慕聲睨著她的臉,將右邊的發釵稍微挪了挪,往右邊又簪了一隻,破掉了對稱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鬢發上次第閃光,令人目不暇接,誇張又不遵常理,倒是應了她這個人。

  淩妙妙忍無可忍猛扯他的衣擺:“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懷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過了三四個攤位,她手上捏了好幾個玩意。

  火紅的糖葫蘆捏在手上轉了轉,她低頭叼住了第一顆山楂,未及咽下去,就聽見身旁的少年低聲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著腮幫子指指攤位,含糊道,“去買。”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臉,語氣含了一絲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淩妙妙一怔,忍痛將剩下的遞了過去:“那給你……我再去買一串。”

  他卻不伸手去接,隻是垂眸望著她手裏紅彤彤的糖葫蘆,又用那雙漆黑潤澤的眼睛望著她。

  “……”淩妙妙明白過來,火冒三丈,走過去將他的手拉起來,強行將糖葫蘆塞進他手裏,扭頭走了,蝴蝶發釵閃閃爍爍,“愛吃不吃!”

  *

  “哎——”

  算命先生攤位前有人影一閃,撞得桌子顫動,桌上插著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搖擺,一連串骰子滾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鬥笠壓得很低,還垂著黑紗,匆匆道了一聲“抱歉”。

  淩妙妙與他擦肩而過,瞅著那背影熟悉,緊跟幾步追過去:“柳大哥!”

  “柳大哥,你去哪兒呀?”

  那身影聞言一頓,隨即飛快繞過街巷拐角,一閃便不見了,一張紙箋斜飛出來,在空裏打了幾個轉,匆匆落在她腳下,

  她頓住腳步,順手撿起來揣進懷裏,心怦怦直跳。

  堂堂捉妖人,大白天像做賊似的把臉遮著,還狼狽到在集市上亂竄……

  旋即,被人一把箍回懷裏,半晌,慕聲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響起,帶著顫抖的冷意:“想往哪兒跑?”

  她指著空無一人的小巷,還未反應過來:“沒跑,我看見柳大哥了……”

  “我沒看到。”

  “真的……”

  “你看錯了。”他打斷,神色冷淡地牽過她的手腕往回走,用力得仿佛像是鎖鏈扣住了她。

  淩妙妙一路被他拽著走,天色漸晚,集市上的攤位收起,街道驟然寬闊起來。兩旁二層三層的酒肆點起燈,觥籌交錯的聲響從格窗中傳出來,整條街上暖黃的燈火如星。

  路越走越偏了,走到最後,幾乎看不見屋宇,夜風吹來,影影幢幢的大樹抖動,無數片細小的葉子相互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

  淩妙妙不識路,直到紮進空無一人的密林,才警覺起來:“我們來這兒幹嘛?”

  慕聲的眸色漆黑,倒映著月光的亮,鬆開她的手,將她抵在粗糙的樹幹上,答道:“說話。”

  “……”她的睫毛顫動,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將她包圍,“說……說什麽話?”

  林木如鬆濤擺動,是發寒的色調,交錯相連的樹冠遮天蔽日,偶爾聽得見林間寒鴉一聲長啼。

  她的背驟然挨住冰冷的樹幹,打了個寒戰,他便再往前一步,快要貼住她,這樣的壓迫感令人頭皮發麻。

  他抿著唇,手指輕柔地繞著她鬢邊碎發,似在極力克製自己,半晌,才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定她:“妙妙,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