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裂隙(十二)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5      字數:4136
  幻妖既死, 眾妖一哄而散, 四下奔逃。

  脫去陰陽裂的涇陽坡像是洗去了妖冶濾鏡, 山的蒼青、樹的翠綠、天幕的湛藍, 都淡了幾個色調, 泯然平常天地。

  鳥雀在山間發出一連串啁啾, 窗欞上似乎停了隻喜鵲, 一聲疊一聲的叫,吵得人耳朵痛。

  輕而薄的帳子揚起,皂角的味道清香。

  他醒來時, 帳子角輕柔地掃過他的臉。

  是李府,他先前住的房間。衣服換過,傷口也被包紮好了, 身上妥妥帖帖地蓋著薄薄的被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順著聲源扭頭一望, 額上搭著的沾濕的方巾滑落下來,掉在了枕邊。

  女孩站在窗邊, 將頭探出去, 隻留下個水藍色的背影。裙子外麵套了一件孔雀藍的襖子, 領子毛絨絨的。可能是屋裏熱了, 故意半穿不穿, 滑落在臂彎, 露出裏麵薄而透的真絲上襦,背部白皙誘人的凹線若隱若現。

  她耷拉著襖子,伸出袖子到窗外虛打了幾下, 似乎在與外麵什麽人懊惱地交涉。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 豎著耳朵聽,隻聽得少女清亮的聲音:“一天三頓喂你穀子,還吵。哪裏築巢不好,搭在人家牆上,也不怕翻下去。”

  喜鵲蹲在窗欞上,歪頭看她,似懂非懂,啾啾啾叫得更厲害了。

  “噓,安生點——”她氣急敗壞地從窗台上捏了一把穀子扔過去,“多吃,少說話,叫得又不好聽。”

  鳥兒撲棱棱拍翅前去覓食,叫聲驟停。

  她這才歎口氣關了窗,扭身回來。

  慕聲立即閉上眼睛。

  “咦?”她走到枕邊,撿起了滑落的方巾,卻沒有急於蓋上,而是伸出手蓋在他額頭上拭了幾下。

  半晌,似乎是覺得溫度不夠準,扳住了他的臉,俯身下來。

  她溫熱柔軟的唇瓣貼在他額頭上的刹那,少年陡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不燒了。”她鬆了口氣,步伐輕快地起身出門,換了一盆水回來,擱在了桌上。

  無意中一低眼,一雙潤澤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將她嚇了一跳。

  “……醒啦?”

  少年坐起身來,紮起的頭發滑落到腮畔,半晌才答:“嗯。”

  妙妙愣了半天,白皙的手指曲起來,點點自己的腦袋,語氣嚴肅:“你下次要注意點兒。一直發燒,腦子會燒壞的。”

  “……”慕聲看她,長長的睫毛微顫。

  “懂不懂怎麽注意啊?”女孩的眼睛泛著光澤,臉頰新鮮得像掛著白霜的鮮果兒,看他一言不發,用力彈了一下水盆,恨恨道:“拿水,物理降溫。”

  又看他一眼,恨鐵不成鋼:“淋雨不算。”

  “……”慕聲垂下眸子,印象中最後一幕,就是她半死不活地靠在自己懷裏……

  他立即抬眼:“你的傷……”

  淩妙妙一臉不耐煩:“我沒事,都是皮外傷。倒是你——”

  她懶得再說了。這個人新傷疊舊傷地忍著,大病小病一起熬,精力體力都到了極點,因此才會一昏就是三天。

  他這種活法,就是在挑戰人類極限,得改,從頭改。

  “你先前說過,妖的攻擊不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妙妙斜眼瞅著他肩膀,“這次怕是例外了,你這裏傷太重,估計以後也會留疤。”

  他靜靜聽著,麵色平平,沒看出有什麽在意。

  “不過你也別太傷心。”她還一本正經地安慰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傷疤是男人的勳章。”

  “……”

  “你就當多了塊勳章唄。”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貓兒,驕傲地抬起前爪,發絲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瞳孔透亮,滿室都是燦然生輝。

  慕聲扭過頭,有些生澀地說:“你怎麽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淩妙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別扭的稱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廳呢。”

  *

  陽光透過窗欞,灑了滿室。瓶中紅梅換成白色菊花,純粹得幾乎易碎,匾額上挽著的白綢花,在風裏微微顫動。

  幾個人沉默地坐著,室內安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鳥雀啁啾。

  柳拂衣重傷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李兄,節哀。”

  李準眼下兩團烏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著地麵,喉結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李府小小姐新喪,棺槨還沒到成年人膝蓋,仆婦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點麻木了。

  “花開花落皆有時,由不得人。”慕瑤的聲音清淩淩地響起,幾乎像是喟歎,回頭望向一旁。

  地上鮮豔如旗的裙擺鋪開,女人的水蛇腰纖細,胸部豐滿白皙,低開的襟口別了一朵白花。

  十娘子坐在地上,纖細的脖頸之上,是尖尖的下頜和紅潤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致的鼻尖,兩隻嫵媚的眼睫毛濃密,波光流轉。

  這張臉,本來傾倒眾生。

  “慕姑娘,我沒有騙你。”她幽幽的甜潤嗓音響起,“我家住靈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孫孫,隱居山林,妖氣是狐族中最弱。”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撫上了自己紅潤的臉頰:“你們是不是想不到,會有狐妖,活成我這個模樣?”

  李準循聲望著她豔麗的臉,神情複雜。

  “我自小向往外麵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跡天涯。”

  小狐狸一路輾轉,一路跌跌撞撞,最終停留於如畫的煙雨江南。

  “江南李府,最是奢華,庭院裏有九十九種香花,還有一個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舍不得離開,便悄悄地在院子裏打了個狐狸洞,住了下來。”

  慕瑤道:“你對我說的那些,都是你親眼看到的。”

  十娘子哀笑點頭。那年輕的商人,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家財萬貫,風流倜儻,不知愁為何物,見誰都笑嘻嘻的。小時候愛爬上爬下摘下鮮花,與鄰居家的小姑娘們擠眉弄眼;長大以後,竟然最是專情,對發妻方氏百般嗬護。

  那樣的生動——那就是人。

  “我……很早就愛上了他。可我知曉,人妖殊途,遠遠看著他長大,成婚,生子,夫婦和睦,子孫滿堂,應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似乎是不想讓李準這一生過於順遂,老天偏偏奪去方氏性命,她拚死留下的小女兒,也是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準幾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看著阿準隻剩一個人……夜裏在院中枯坐,抱著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繈褓,散盡家財求醫燒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那個漆黑的夜,萬物無聲,乳母隻是打了一個盹兒,年方一歲的幼兒驟然發病,不到一刻鍾便麵色青紫,沒了呼吸。

  她看在眼裏,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強行化人,隻來得及將身體冰涼的孩子抱起來,四處求醫。

  “我走過滿街的醫館,他們都告訴我,沒救了,孩子已經死了,再晚些,屍體都該硬了……”

  十娘子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輕啟,“我知道,楚楚死了,阿準必然肝腸寸斷。我怎麽舍得他難過——我想起來,斐氏族中有招魂秘術,可醫白骨活死人,可我年歲尚小,妖力不足,無法使用。”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點於我,說涇陽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隻是要付出些代價。”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連夜趕到涇陽坡,求見幻妖,不知怎麽,她一次見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長,幾乎為所欲為,可天地也限製了她的力量——她無實形,不能化人,就連一隻修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豔人形,令她妒忌萬分。

  “她答應借我妖力,但開出兩個條件。一是讓我前往長安郊區興善寺舊址,收斂死人屍骨,送至涇陽坡來供她吸食。”她歪過頭去,似有些疑惑,“我曾問過她,她說,這是前一個向她借力的人該給她的報酬。”

  慕瑤點頭。當時陶熒求告無門,轉向歪門邪道,以自己和教眾的性命為代價,央求幻妖為陶虞氏的兩顆牙齒賦予妖力,將假舍利子活生生變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無法走脫涇陽坡,那些教眾屍骨,是由十娘子代為轉移的。

  “第二個條件……”她頓了一頓,諷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這張臉。”

  李準哽咽了一下:“你……”

  “其實外貌於我,並沒有什麽。”十娘子仰頭望著梁,“若是能換得楚楚一條命,給它也就罷了。”

  “臉給了幻妖,我隻好去別處尋覓,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隻剛死不久的鯉魚精,便借了它的殼子,成為你們看到的模樣。“

  她接著笑道:“我假稱自己是醫女,實際行的是招魂禁術,將楚楚救了回來。隻是,這禁術救人代價極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頭血供養,我隻好以醫女身份,暫居李府,每天親自給楚楚熬藥。”

  李準緊抿嘴唇,眸中是頹然的迷茫,似乎同樣沉浸於回憶——她胸前是有一塊疤,他曾經問起,她隻含糊地說是小時候不慎弄傷的……

  十娘子看著自己細長的十指。

  緣之一字,誰說得清楚。她美豔如花時,未必討得了李準歡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鯉魚精的臉,頂著旁人的指點和嘲笑、衣不解帶地照顧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準反而被她的細心和善良打動。

  有他一人之愛,旁人再多白眼,不過過眼雲煙。

  “當我知道可以常伴阿準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發誓,要以我性命愛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兒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當家主母,將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隻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維持不了這麽久的招魂之術,隻好誆騙阿準……舉家搬到了涇陽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無法套上你的臉,正在氣急敗壞,望見了魂魄半離體的小女孩,便橫出了壞心思。”

  她以禁術救回來的小女兒,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鳩占鵲巢,一切都在無聲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毫無察覺,還以為花月圓滿,好日子還在前頭。

  李準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麵前,蹲下身來,寶石般閃爍的黑眼眸,沉痛地望著她的臉:“注定要失去的,強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拚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準冷笑一聲,猛地起身,轉過身去。

  “阿準。”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撫摸著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認識了他。

  廢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為他編造了一場幻夢。

  而他始終身處局中,一無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識對方真麵目。

  “阿準……”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許久,似乎萬般繾綣,都化成酸澀的一歎,“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李準沉默不語,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她長長歎了口氣,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似乎是解脫了,“大夢一場,終有醒的時候。人妖殊途,現今你我夫妻,一別兩寬……”

  “誰要跟你兩寬?”

  李準猛地轉過身,打斷了她的話,眼眶發紅,“成婚的時候你說了,要陪我過一輩子,你要背誓嗎?”

  十娘子花容失色,兩點晶瑩猛地跌落下來。沾濕了絢爛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低眸凝視著她,麵色複雜,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隻剩下一句:“既然從前不識,那就從今天,重新認識好了。”

  “好嗎……斐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