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與檀香(十三)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3      字數:3745
  小小的一團火光是暖黃的顏色, 映著柳拂衣的臉, “倏”地一聲, 那抹黃慢慢變做了灰紫, 黃紙的邊緣卷了起來, 細細的煙霧升騰起來。

  手中最後一片追蹤符也燃成了灰燼。

  寒鴉四起, 一排烏壓壓的蝙蝠嘩啦啦掠過他的頭頂。

  越往前走, 前路越狹。

  他跟著那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煙霧走,冷靜地觀察四麵的響動,猛地以手撥開樹枝, 果然見到前麵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隊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齊齊、無聲無息地抬了個血紅的轎子, 正在飛快地走著。

  那轎子也像是幻影似的, 細節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暈中,隨著前後擺動, 幾乎飄飛出了幾縷紅光。

  最後的一點煙霧徹底消散在此處。

  柳拂衣無聲跟著, 沒有看見那棵被慕瑤刻了菱形標記的樹。也就是說, 他現在徹底脫離了陶熒刻意困住他們的地方, 正往妖物的大本營去。

  不知為何, 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預感, 感到那紅色轎子裏坐著的就是慕瑤。

  ——她還好嗎?

  他決心不再等了,將身上僅剩的十張攻擊屬性的符紙一一排開,飛快地抽了三張出來, 沾了快要幹涸的血跡, 一筆劃過去。

  三張符紙迅速燃燒起來,轉瞬間凝成一把狹長的光劍,柳拂衣握住劍柄,從樹叢背後一躍而出。

  光劍帶著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開,血紅的轎子“咣當”一下落了地,抬轎的黑影四散逃開,發出淒厲的鳴叫。柳拂衣輕盈地立在轎子頂上那個小小的攢尖上,劍鋒轉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將那八個小鬼攔腰斬斷。

  “呼——”黑氣凝成的怨靈沾到光劍的刹那,全部慘叫著消散。

  四周安靜下來,荒郊野嶺,林木蔥翠,地上落著一頂血紅的轎子。那紅漆的顏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塗滿了雞血。轎子口的厚重簾子上依稀繪製著鸞鳳和鳴的紋樣,下麵綴著流蘇,一動不動。

  柳拂衣猶豫了片刻,照理他應該警惕陷阱,不該輕舉妄動。

  可他此刻心亂如麻,腦海中依稀回憶起許多被他遺忘的事。

  六年前破敗的慕府門口,那個總是冷著臉的美貌少女撿到了他,一個人千辛萬苦地將他拖回房間,每日默默無言,細心照料。

  適逢慕家傾頹,慕懷江、白瑾遭遇橫禍,未得善終,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紙反寫符殞命,整個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話。

  那個少女年僅十五歲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麵冷冷清清,雷厲風行,其實在夜裏,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將白日壓力磨難痛哭一場。

  其實,第一日他便醒了,從那天開始,每天閉著眼睛聽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心事。

  她隻剩個弟弟,可她是姐姐,長幼有序,不能對著弟弟露怯,她走投無路,幹脆對著個陌生的捉妖人說,反正他昏迷著,最能保守秘密。

  隻要門閆著,她就是十五歲的慕瑤,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會思念爹娘,憂心前路,麵對挑釁氣得渾身發抖,麵對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隻要門開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術法高深,為人高傲,細細瘦瘦的肩膀,扛起整個沒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瑤喂他喝藥,他一時忘情,動了眉心,少女當即像是受了驚的雛鳥,猛地將藥碗放在了桌上,語無倫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數日以來,傾倒多少話,不知內心被他窺探幾何,羞紅了臉,奪門而逃。

  他望著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憐惜。

  他本獨來獨往,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離開過慕瑤。他什麽也未曾說過,卻總是陪在她身邊,盡他所能幫助她,照拂她,乃至於教她用符,陪她曆練,兩個人在一起肩並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對遊俠。

  隻是,她越長大,他們越熟稔,她越是獨立倔強,不肯跟他敞開心扉,遇事隻會自己扛著。

  “瑤兒?”

  轎子裏無聲無息。

  他飛快地挑起簾子,與此同時,光劍在手,咬著牙斜著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轎子的頂。

  如果裏麵有埋伏,此舉應該斷了它的後路。

  轎子沒了頂,內裏破舊的坐塌和猩紅的地毯暴露在他麵前。

  裏麵空無一人,坐塌上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不好。

  他心頭一墜,手卻已經不受控製地拿了了衣服,擺在下麵的是淡黃襦裙,上麵是月白上襦,中間夾著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溫柔,隻是染了斑斑血跡,鐵鏽味混雜著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瑤的衣服。

  他的手顫抖起來,眼裏疏忽彌漫了濃重的殺意,小木塔自袖中躥出,旋轉升上天際,轉眼間變做半間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燒。

  他已經認出這裏的路,順著這條小路再往前走,就是舊寺,如果他沒猜錯,陶熒會帶著慕瑤在那裏等他。

  而慕瑤既是獵物,也是誘餌。

  “九玄收妖塔聽令:”他的拳頭攥緊,聲音格外低沉,仿佛依稀是獨來獨往的少年時期那股冷酷無情的味道,“妖邪穢物,死有餘辜,許你大開殺戒,片甲不留。”

  *

  妙妙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來。

  她有常識的,知道這礙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師說了,腿上有大動脈,要是輕舉妄動,搞不好血濺三尺,直接飆上天花板,她即刻就涼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慫。

  林中樹木瀟瀟,皆是冷意,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四處觀望:不就是群眾自救嗎?現在她拚死拚活為慕瑤搬了救兵,怎麽也算是將功補過的大功臣,到時候慕聲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她,簡直是再好不過。

  那溪邊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達溜達就出來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營,篝火已滅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風吹散了,樹下隻剩她撇下的衣服,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著嗎,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發現不遠處一從蓬草簌簌抖動。她靠近了看,突然發覺蓬草背後藏了一團烏漆漆的黑影,險些將她嚇得背過氣去,還沒緩過勁兒來,身旁又憑空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殿下……殿下在哪?”

  這……這怎麽還有生人?

  那團黑影瞬間抖得更厲害了。淩妙妙看見它掙了掙,頭上露出了鳳簪優美的輪廓——原來是端陽帝姬!

  她心裏明白過來幾分,回頭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裏殷切地喚著“帝姬”的那個老頭,半隱在叢林中,虛虛浮著的一團,既沒有腳,也沒有影子。

  謔,堂堂端陽帝姬,讓一隻鬼纏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後,一巴掌拍在端陽肩膀上,嚇得她險些失聲尖叫,猛地回過頭來,臉色慘白如紙。

  她蹲下身來,眼帶威脅地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扶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趴得更低。

  眼見是熟人,端陽帝姬驚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對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陽發間那根價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頭上。

  端陽死死瞪著她,氣得直發抖,都什麽時候了,她還……

  “殿下,您在哪裏?時間不多了,快跟我來!”這叫魂般的聲音一出,兩人都僵住了。淩妙妙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蓬草叢。

  “哎!你幹嘛!”帝姬大驚失色,揮舞著袖子,對她拚命做著口型。

  好不容易才來了個認識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個人待著……

  淩妙妙讓她纏得脫不了身,轉身指了指蓬草叢後麵的小塊空地,嘴唇微啟,臉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陽的氣焰頓時滅了——淩妙妙是有張小家碧玉的臉,平素顛三倒四,怎麽看都是個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這一天卻完全顛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這人裙子上滿是血,腿上還插著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裏不一,跟慕聲一樣,無論如何對端陽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無聲的控訴中,徑自走到了老頭麵前:“本宮不是就在這裏嗎?走罷。”

  那怨靈立即頓住,許久,才充滿警惕地問:“帝姬……是你嗎?”

  開什麽玩笑,連聲音都不一樣……

  淩妙妙哼了一聲:“老眼昏花的東西,不是本宮又能是誰?”她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簪子,聲音又脆又響,如同珠玉劈裏啪啦碰撞在一處,“你仔細看看我頭上的赤金鳳簪,方才那個丫頭戴不戴得?”

  她言語一出,那股嬌縱睥睨的氣勢便將這怨靈唬住了,確實,比起剛才那顫巍巍的女孩,眼前這個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點……

  淩妙妙幸災樂禍地看著老頭的鬼魂。他本就矮小,還佝僂著背,頭頂隻到她胸口,氣勢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裏還說了,興善寺怨靈因為火災的關係,眼睛都讓煙熏壞了。這幫教眾魚龍混雜,本就是烏合之眾,莫名其妙成了怨靈,沒幾個人追求上進認真修煉,所以除了陶熒,其他人至今還是熊瞎子。

  不僅瞎,而且傻,還是一盤散沙……

  端陽在原著裏讓這夥人抓了去,差點搞成了神經病,雖然主角團搭救及時,她沒丟性命,但被燒壞了腳趾,烙下了殘疾,後文出場時,脾氣變得愈加偏執。

  現在由她這個知道劇情的人代為受過,也算是愛護隊友。

  況且,陶熒在慕瑤那邊,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戰八百回合,眼前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門口的人頭,撿不撿?

  見他神色猶豫不決,妙妙氣勢洶洶地接道:“本宮不是你們的神女嗎?”

  老頭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間恭敬起來:“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攤著兩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的聖物?”

  老頭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間,登時麵容扭曲開來,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饒,隻差以頭搶地了:“是聖物……是我們的聖物……”

  妙妙越發疾言厲色:“我是神女,又有聖物,那你還在這裏猶豫什麽?”她拍了拍腿,“本宮剛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現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還不快想辦法!”

  那怨靈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幾乎是立刻,草葉響動,遠遠地來了一隊小鬼,一共八個,左右各四,搖搖晃晃地抬著一頂紅色的軟轎,快步走了過來。

  轎子落在她麵前,八個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頭趴在最前頭,神色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將簾子掀起了一個角:“請請請……請神女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