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與檀香(十)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3      字數:3473
  慕聲回來時, 兩棵青桐樹下都已坐滿了人。

  端陽帝姬抱著柳拂衣, 真的瞪著一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 充滿愛意地守著他。見到他來, 眼裏的困意瞬間變成警醒, 滿臉都寫著“你不要對我柳大哥怎樣!”

  慕聲懶得搭理她, 轉而朝另一棵青桐樹走去。樹下蜷縮著睡了個少女, 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見淩妙妙雙眉緊緊蹙著,不知在做什麽夢, 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夜裏氣溫極低,不太適宜露宿,像她們這些從未經曆風霜的嬌花, 這樣睡一覺, 很可能睡出病來。

  淩妙妙……他蹙眉,都說不要貿然跟來, 這人居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一個路癡, 不知是怎麽奇跡般走對了那麽一長段複雜的路找到了他們。

  荒郊野地, 倒頭就睡……

  慕瑤已經輕手輕腳地到什麽時候柳拂衣那邊去了, 不知道在跟端陽交涉些什麽。

  慕聲遠遠地看著姐姐充滿愛意地拿帕子為柳拂衣擦臉, 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外裳, 蓋回了淩妙妙身上,又在不遠處堆了幾根柴火,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淚簌簌而下, 不知夢到怎樣的傷心事:“娘……”

  慕聲一怔。

  印象中, 太倉隻見郡守,不見郡守夫人,郡守多年連續弦也沒有,家裏冷冷清清。

  淩妙妙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沒有娘親照拂。

  他驟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憐之感,眉宇間的神色柔和下來,宛如在這安靜的夜裏,連內心深處的孤獨也可共享。

  *

  “娘……”

  “別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細細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紅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邊綺麗的晚霞。

  還是她,美豔無雙的那個她,卻死死地、怨毒地瞪著他:“明日要去哪裏,記得了嗎?”

  將所有淚水咽回喉嚨,他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揉著他的腦袋,眸中尖銳的恨意如箭,“那個男人是我們家的仇人,殺了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我們才能有路可走。”

  她嗬嗬地笑著,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轉瞬卻哭起來,抱著他,溫熱眼淚灌入他衣領裏,“小笙兒,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裏倒映出院中篝火,燒的漆黑的紙錢殘骸,猶如幾隻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發齊齊落在肩上。

  他眼裏隻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層恨意。

  是了,殺了他,殺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會替她去做,讓她難過的人,他一個也不留。

  *

  記得離開無方鎮的那一日,天很涼。

  她的淚是繁星墜落天際,一顆又一顆,伴隨著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臉色如此蒼白,手心沒有一絲溫度。

  他的膝蓋泡在水窪裏,早已沒有知覺,盯著泥人一樣跪在前麵的她,開始遊神數她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蒼白得嚇人,他嚇了一跳,數到哪裏也便忘了。

  那樣的瓢潑大雨,橋頭上的石獅子的麵容都隱沒在白霧之中,大門吱呀開了條縫,裏麵的人提著厚重的石榴紅裙擺,斜斜撐著傘:

  “容娘,你跪也沒有用。我給過你麵子,可你得罪的是什麽樣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聲音帶著一股濕冷的埋怨,“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是個禍害,你就是不聽……”

  她抬起頭,雨水打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她如白瓷般細膩的皮膚被雨水濯洗,衝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發顯出驚天動地的顏色。

  這樣空靈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塵。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頭迎著雨,像是從前無數次,用竹瓢倒著含花瓣的熱水沐浴,“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唉。”那人長歎一聲,盯著他齊肩的發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斷月剪的代價是什麽,你何必自毀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經毀了。”她盯著朱紅的院門,細細端詳看著那上麵剝落的漆麵,“可是小笙兒,他不能變成個怪物。”

  她的發絲滑落,側過臉來,他驚異地在她漆黑的眸中,發現了另一雙栗色的重瞳。

  *

  淩妙妙猛地驚醒,身上安安穩穩地蓋著外裳,眼前篝火燒得正熱烈,發出輕微的“劈裏啪啦”的響聲。

  她盯了那跳動的火舌許久,才後知後覺地伸手一摸臉,摸到了滿手冰涼的眼淚。

  青桐樹的背麵,慕聲坐著靠著樹幹小憩。

  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真正入眠,他雖然閉著眼睛,可卻時時刻刻保持警醒,短暫的休整,便足以支撐他繼續前行。

  可就在這片密林中,萬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樹的背麵,是溫暖的火光,還睡著一個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淩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夢話中,竟然真的墜入久違的睡夢。

  *

  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投在墨綠色帳子上,帳子很薄,濾了層層疊疊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陽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帳子的四個角掛著小小銅鈴,隻要上麵的人翻個身,便發出清脆的響動。

  床上趴了個少女,裸露的雙腿翹起來,腳趾小巧玲瓏,晶瑩如玉,兩腿一晃一晃。

  他走進屋裏,那少女毫無察覺,麵前放了本薄薄的冊子,兩手托腮撐在床上,徑自看書看得認真,時而笑一陣,笑得那鈴鐺晃動得更加厲害。

  他走近才發覺,少女渾身上下隻穿了一件赤紅肚兜,肚兜隻在裸露的後背上係了細細一根線,鬆鬆打了個結。

  這根鮮紅的線襯著雪白的肌膚,直逼人的眼。她的頭發未挽,隨意地鋪散在床上,從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線,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筆勾勒出來,流暢至極。

  從那背影,他有些遲鈍地認出來了,那是淩妙妙,他從未見過的淩妙妙。

  可是夢裏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話本,隨手丟在了遠處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頭,滿臉慍怒:“我正看著呢,你搶我書做什麽?”

  他的臉和她湊得極近,無辜地笑:“天色太暗了,傷眼睛。”

  “胡說。”少女擰眉,“快給我拿來。”

  他偏偏擋在眼前,胡攪蠻纏:“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齒,猛然雙手一撐,就要自己爬起來撿,豈料讓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層薄薄衣料也順勢落下來。

  她猛地一驚,隻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埋進他懷裏,將風光遮了個嚴實。

  床角鈴鐺響個不停。

  “你怎麽不要臉呢……”她狠狠罵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擰了幾把,又使勁拍他的背。

  他不以為意,手如此自然地撫上她的腰線,將她摟緊,熟練得仿佛重複過千百次。

  他的手與夢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溫熱的肌膚上,沿著她腰際摩挲,宛如嬰孩第一次生澀地觸摸啟蒙的玩具,心裏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纖細的一筆,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

  慕聲猛地站起來,他的麵頰微微發紅,連耳廓都是通紅,眼中的迷茫逐漸轉變成滔天的怒火。

  為何是她,怎麽會是她。

  來來回回隻剩下這一句。

  平和慵懶的夢境,如同罌粟花海的幻境,誘使顛沛流離的遊子沉淪,是他一生不曾體驗的安寧。

  他從未夢見過姐姐,卻先讓她入了夢。

  姐姐……那決不可以,從頭到腳都不合適,阿姐不可褻瀆,卻也無法觸摸,翻來覆去的想,竟然覺得遙遠而陌生。

  仿佛這個百媚千嬌的空缺,會對著他嗔怒微笑,與他親密無間、一起沉淪的人,隻能是紅塵中打滾的淩妙妙。

  他僵硬地回過頭去,淩妙妙依然安穩地睡在落葉上麵,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濕薄薄的真絲上襦,若隱若現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將衣服給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還是受了媚香影響,才會這樣出格。

  他邁步往林中深處走去,腳下枯葉發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邊,聽著溪水衝擊著石頭發出的嘩嘩水聲。

  他跨入溪水,麵無表情地向下一坐,半個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

  淩妙妙第二次醒來時,是被凍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習慣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氣,尤其是睡著後溫度驟降,又濕又冷的環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裏。

  “係統提示:額外獎勵影像催化使用完畢,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影像催化?

  妙妙一頭霧水,歪著頭想了半晌,心道,難道剛才那個夢就是影像催化?

  夢中迷漫著無方城經久不散的煙雨,細密的雨絲連成了籠罩全城的白霧,閉上眼睛,那種劇烈的哀意便湧上心頭。

  好,總歸是多了解黑蓮花一點,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裏格外柔軟,手伸入袖子內捏了捏攢下的一遝符紙,感到一陣安心,篤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見到水鬼,她一定搶先一步出手替慕聲把那玩意滅了。

  現在,她知道的估計比水鬼還多,而且,她決不會要黑蓮花拿甜甜的血來換。

  另一邊,熬了大半宿的端陽帝姬也終於撐不住閉上眼睛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的手還放在柳拂衣身上,維持著一個抱著玩偶的姿勢。她全然沒有看到,在她身邊,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獰笑著經過了熟睡的慕瑤,走到了淩妙妙麵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抬頭,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淩妙妙:“……”

  那人既不攻擊她,也不與她交談,隻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隨後轉身一步步走進了密林裏。

  “係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