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三章 左副大使
作者:文浩晚漁      更新:2020-12-30 04:16      字數:4048
  對大守道:“幸蒙使君雅意,相待如此之厚,欲盡歡於今夕。隻是我兩人對酌,覺得少些高興,再得一兩個人同酌,助一助酒興為妙。”

  大守道:“敝郡偏僻,實少名流。況兼懼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豈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飲酒作樂,何所妨礙?況如此名郡,豈無事賓?願得召來幫我們鼓一鼓興,可以盡歡。不然酒伴寂寥,雖是盛筵,也覺吃不暢些。”大守見他說得在行,想道:“別人鹵莽,不濟事。難得他恁地喜歡高興,不要請個人不湊趣,弄出事來。隻有李參軍風流蘊藉,且是謹慎,又會言談戲藝,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個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對士真說道:“此間實少韻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錄事參軍李某,飲量頗洪,興致亦好。且其人善能詼諧談笑,廣曉技藝,或者可以賜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興萬一。不知可否,未敢自專,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幸,必是妙人。召他來看。”大守呼喚從人:“速請李參軍來!”

  看官,若是說話的人,那時也在深州地方與李參軍一塊兒住著,又有個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攔腰抱住,劈胸楸著,勸他不吃得這樣呂太後筵席也罷,叫他不要來了。隻因李生聞召,雖是自覺有些精神恍愧,卻是副大使的鈞旨,本郡大守命令,召他同席,明明是抬舉他,怎敢不來?誰知此一去,卻似: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說話的,你差了,無非叫他去幫吃杯酒兒,是個在行的人,難道有甚麽言語衝撞了他,闖出禍來不成?看官,你聽,若是衝撞了他,惹出禍來,這是本等的事,何足為奇!隻為不曾說一句,白白地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我接上前因,便見分曉。

  那時李參軍隨命而來,登了堂望著士真就拜。拜罷抬起頭來,士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來,免不得賜他坐了。李參軍勉強坐下,心中驚懼,狀貌益加恭謹。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來。看他揎拳裸袖,兩眼睜得銅鈴也似,一些笑顏也沒有,一句閑話也不說,卻象個怒氣填胸,尋事發作的一般。比先前竟似換了一個人了。大守慌得無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謂,隻得偷眼來看李參軍。但見李參軍麵如土色,冷汗淋漓,身體顫抖抖的坐不住,連手裏拿的杯盤也隻是戰,幾乎掉下地來。大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參軍,說著句把話,發個甚麽喜歡出來便好。爭奈一個似鬼使神差,一個似夫魂落魄。李參軍平日杠自許多風流悄悼,談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國那裏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連滿堂伏侍的人,都慌得來沒頭沒腦,不敢說一句話,隻冷眼瞧他兩個光景。

  隻見不多幾時,士真象個忍耐不住的模樣,忽地叫了一聲:“左右那裏?”左右一夥人暴雷也似答應了一聲:“哈!”士真分付把李參軍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鷹拿雁雀,楸了下來聽令。士真道:“且收郡獄!”左右即牽了李參軍衣袂,付在獄中,來回話了。士真冷笑了兩聲,仍舊歡喜起來。照前發興吃酒,他也不說甚麽緣故來。大守也不敢輕問,戰戰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曉了。

  大守隻這一出,被他驚壞,又恐怕因此惹惱了他,連自家身子立不勾,卻又不見得李參軍觸惱他一些處,正是不知一個頭腦。叫著左右伏侍的人,逐個盤問道:“你們旁觀仔細,曾看出甚麽破綻麽?”左右道:“李參軍自不曾開一句口,在那裏觸犯了來?因是眾人多疑心這個緣故;卻又不知李參軍如何便這般驚恐,連身子多主張不住,隻是個顫抖抖的。”大守道:“既是這等,除非去問李參軍,他自家或者曉得甚麽衝撞他處。故此先慌了也不見得。”大守說罷,密地叫個心腹的祗侯人去到獄中,傳大守的說話,問李參軍道:“昨日的事,參軍貌甚恭謹,且不曾出一句話,原沒處觸犯了副大使。副大使為何如此發怒?又且係參軍在獄,參軍自家,可曉得甚麽緣故麽?”李參軍隻是哭泣,把頭搖了又搖,隻不肯說甚麽出來。祗侯人又道是奇怪,隻得去告訴大守道:“李參軍不肯說話,隻是一味哭。”大守一發疑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個精細爽利的人,今日為何卻失張失智到此地位?真是難解。”隻得自己走進獄中來問他。

  他見了大守,想著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來。大守忙問其故。李參軍沉吟了半晌,歎了一口氣,才拭眼淚說道:“多感君侯拳拳垂問,某有心事,今不敢隱。曾聞釋家有現世果報,向道是惑人的說話,今日方知此話不虛了。”大守道:“怎見得?”李參軍道:“君侯不要驚怪,某敢盡情相告。某自上貧,無以自資衣食,因恃有幾分膂力,好與俠士、劍客往來,每每掠奪裏人的財帛,以充己用。時常馳馬腰弓,往還太行道上,每日走過百來裏路,遇著單身客人,便劫了財物歸家。一日,遇著一個少年手執皮鞭,趕著一個駿騾,騾背負了兩個大袋。某見他沉重,隨了他一路走去,到一個山坳之處,左右岩崖萬仞。彼時日色將晚,前無行人,就把他盡力一推,推落崖下,不知死活。因急趕了他這頭駿騾,到了下處,解開囊來一看,內有繒娟百餘匹。自此家事得以稍贍。自念所行非誼,因折弓棄矢。閉門讀書,再不敢為非。遂出仕至此官位。從那時真至今歲,凡二十六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公之宴,初召時,就有些心驚肉顫,不知其由。自料道決無他事,不敢推辭。及到席間,燈下一見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時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異。一拜之後,心中悚惕,魂魄俱無。曉得冤業見在麵前了。自然死在目下,隻消延頸待刃,還有甚別的說話來?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諱,而今再無可逃,敢以身後為托,不便吾暴露屍骸足矣。”言畢大哭。大守也不覺慘然。欲要救解,又無門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業,恐怕到底難逃。”似信不信的,且看怎麽?

  大守叫人悄地打聽,副大使起身了來報,再伺侯有什麽動靜,快來回話。大守懷著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蘆裏賣出甚麽藥來,還替李參軍希冀道:“或者酒醒起來,忘記了便好。”須臾之間,報說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進去,不知有何分付。大守叫再去探聽,隻見士真剛起身來,便問道:“昨夜李某今在何處?”左右道:“蒙副大使發在郡獄。”士真便怒道:“這賊還在,快梟他首來!”左右不敢稽遲,來稟大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飛報過了。大守大驚失色,歎道:“雖是他冤業,卻是我昨日不合舉薦出來,害了他也!”好生不忍,沒計奈何。隻得任憑左右到獄中斬了李參軍之首。正是:閻王注定三更死,並不留人到四更。眼見得李參軍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於非命。左右取了李參軍之頭,來士真跟前獻上取驗。士真反複把他的頭,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畢,大守進來參見,心裏雖有此事恍惚,卻裝做不以為意的坦然模樣,又請他到自家郡齋赴宴。逢迎之禮,一發小心了。士真大喜,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大守幾番要問他,囁嚷數次,不敢輕易開口。直到見他歡喜頭上,大守先起請罪道:“有句說話,鬥膽要請教副大使。副大使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啟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與使君相與甚歡,有話盡情直說,不必拘忌。”大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備員,叨守一郡。副大使車駕杠臨,下察弊政,寬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大使酒間,命某召他客助飲。某屬郡僻小,實無佳賓可以奉歡宴者。某愚不揣事,私道李某善能飲酒,故請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憨,不習禮法,觸忤了副大使,實係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誅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說了。但某心愚鄙,竊有所未曉。敢此上問:不知李某罪起於何處?願得副大使明白數他的過誤,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誡將來之人,曉得奉上的禮法,不致舛錯,實為萬幸。”士真笑道:“李某也無罪過,但吾一見了他,便急然激動吾心,就有殺之之意。今既殺了,心方釋然,連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緣故。使君但放心吃酒罷,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罷,士真歡然致謝而行,又到別郡去了。來這一番,單單隻結果得一個李參軍。

  大守得他去了,如釋重負,背上也輕鬆了好些。隻可惜無端害了李參軍,沒處說得苦。太守記者獄中之言,密地訪問王士真的年紀,恰恰正是二十六歲,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殺之年,士真已生於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命討了一命。那心上事隻有李參軍知道,連討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要說旁看的人,那裏得知這些緣故?大守嗟歎怪異,坐臥不安了幾日。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又是舉他陪客,致害了他,隻得自出家財,厚葬了李參軍。常把此段因果勸人,教人不可行不義之事。

  卻說人生財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東西,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從來因果報應的說話,其事非一,難以盡述。在下先揀一個希罕些的,說來做個得勝頭回。晉州古城縣有一個人,名喚張善友。平日看經念佛,是個好善的長者。渾家李氏卻有些短見薄識,要做些小便宜勾當。夫妻兩個過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盡從容好過。其時本縣有個趙廷玉,是個貧難的人,平日也守本分。隻因一時母親亡故,無錢葬埋,曉得張善友家事有餘,起心要去偷他些來用。算計了兩日,果然被他挖個牆洞,偷了他五六十兩銀子去,將母親殯葬訖。自想道:“我本不是沒行止的,隻因家貧無錢葬母,做出這個短頭的事來,擾了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還不的他,來生來世是必填還他則個。”張善友次日起來,見了壁洞,曉得失了賊,查點家財,箱籠裏沒了五六十兩銀子。張善友是個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該失脫,歎口氣罷了。惟有李氏切切於心道:“有此一項銀子,做許多事,生許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盜了去?”

  正在納悶間,忽然外邊有一個和尚來尋張善友。張善支出去相見了,問道:“師傅何來?”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為因佛殿坍損,下山來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時,積得有兩百來兩銀子,還少些個。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銷的,今要往別處去走走,討這些布施。身邊所有銀子,不便攜帶,恐有失所,要尋個寄放的去處,一時無有。一路訪來,聞知長者好善,是個有名的檀越,特來寄放這一項銀子。待別處討足了,就來取回本山去也。”張善友道:“這是勝事,師父隻管寄放在舍下,萬無一誤。隻等師父事畢來取便是。”當下把銀子看驗明白,點計件數,拿進去交付與渾家了。出來留和尚吃齋。和尚道:“不勞檀越費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師父銀子,弟子交付渾家收好在裏麵。倘若師父來取時,弟子出外,必預先分付停當,交還師父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