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還剩下三分之一，但甲方的中期審計卻一直沒有開始。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也沒有人想知道為什麽。

  這天一大早，李東就被揪過去開會。

  昨晚從國內空降一位HSE（Health-健康；Safety-安全；Enviro-環保）審計專家，叫做武樓，帶著尚方寶劍到杜尚別宣傳指示來了。

  項目緊鑼密鼓的進行，即將完工的前夜還有人添亂，李東覺得匪夷所思。

  他正一邊尋思著一邊急向會議室趕，不成想在拐彎處和薑穎然撞了個滿懷，她揉著被撞的額頭，給了李東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剛一落座，隻見一位生麵孔的矮胖中年男人已坐在會議室主講人的位置上了。

  “他肯定就是武樓了！”

  那人環視了一下四周，看人到齊了，便操著沙啞的嗓子開始了：“總部下發了關於加強各個國家生產單位HSE管理的通知，其中與大家日常活動有關係的主要包括：

  第一，強化涉水活動的HSE監管。禁止組織非生產性涉水活動，比如集體遊泳、水上劃船遊玩等，禁止中方人員組織當地雇員進行非生產性涉水活動，禁止當地雇員在工作時間，工作區域內進行非生產性涉水活動。對於違反規定的行為，應嚴肅處理。確因工作或生產需要，不得不組織涉水活動時，要將活動範圍、活動安排及詳細的安全控製措施上報相應海外機構主管領導書麵簽字審批。

  第二，嚴格工餘時間的HSE管理。我們要嚴格控製好中方人員的外出，特別是非野外生產性單位人員的HSE管理工作。各海外機構主管領導要加強底線思維，做好事件隱患源頭控製。在安排外出活動時應考慮出行和活動安全，做好防範措施，避免突發事件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同時做好應急預案並定期進行演練，確保突發事件發生時應急反應到位。”

  會議內容很重要，李東卻聽得昏昏欲睡。

  特別是當夏日的陽光穿過厚厚的玻璃照射進來的時候，明晃晃的閃著人眼，不覺讓人睡意更足了。

  老吳卻很有精神，不光認真的做了筆記，還很有感觸的做了總結發言：“武總講的非常好，也來的非常及時。現在正值暑期，天熱難耐，保不住有人想下河洗澡，外出納涼，各種風險因素很多。因此，我也補充一下，項目和小隊管理層要嚴格管理中方人員工餘時間，禁止中方人員未經許可私自離開院區辦理私事、遊玩、進行身體鍛煉等。如果中方人員確需外出，應請示主管領導後，在保證安全和安保措施到位的情況下，匯報旅程，選擇合適的方式出行，確保人身安全。”

  “直接開一個電話會議不就行了，非要跑過來幹什麽？耽誤大家的精力。”散會後，出了門，老翟頗為不悅的說。

  “就是！打擾我休息！”高玉哈欠連天道。

  武樓還算省心，老老實實的在駐地待了兩天，便要回去了。

  對這麽一位很“配合”工作的客人，當然要好好送別了，晚上不免又是一番杯盞頻舉。

  在一片鳥鳴花香的晨光中，李東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了，昨天喝到什麽程度，自己完全的斷片了。

  吃過飯，暈乎乎的路過老吳的辦公室，正好遇到吳錢急匆匆的出來。

  碰了麵，吳錢向李東狡黠的一笑。

  李東心裏咯噔一下，對方的笑容看起來難以名狀，讓人覺得怪怪的，他想了半天，想到一個準確的形容詞“包藏禍心”。

  “難道出事了？按理說，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出啊——畢竟現在一切都在軌道之上。”李東心道。

  本想上去問個究竟，轉眼間，“蹬蹬蹬——”吳錢已經一路小跑著奔出門去，帶上了福祿卡特，外出辦事去了。

  李東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這麽一大早就著急忙慌的，肯定出什麽事情了，這家夥平時一直穩重，今天看神情超級不對。”

  晃進辦公室，剛坐下沒一分鍾，老翟步履緊湊的走了過來，人未到跟前，便開腔了:“小李啊，來來來，我們想訂立一個板車貨運合同，你給我來一份合同模板，我揣著去跟運輸公司談一談。”

  “板車？”

  “是的，就是高低板的貨車啊，咱們那些陳舊的用不到的設備，比如皮卡，推土機，震源車等這些大家夥，都是需要特殊的板車幫我們拉到海關那邊去，方便我們運到其他項目上去。”老翟耐心的解釋著。

  “哪豈不是要很有力量的車？”李東腦中頓時出現了變形金剛擎天柱的形象。

  “這還用你說，當然了，趕緊的！”老翟催促道。

  李東記起來，之前進口的大宗設備都是趙倩的公司負責送到的，但自從安如柱的事情後，老翟便能不用她便不用她了。

  所以現在這些設備的運出去，隻能靠布告牌公司自己了。

  聽到老翟如此著急，李東便趕緊道：“好的，我馬上給你發過去。”

  “話說這項目運轉的非常好，再有一段時間便要結束了，這不，聽說馬上就要中期審計了。”老翟在一邊嘮叨了一句。

  “審計？”對這一部分李東是了解的，他記得在合同文本裏麵專門有個條款就是講審計的。

  “甲方審計？內審還是外審。”李東有些茫然的問。

  “先內審後外審。甲方通過審計，讓我們淘汰不合格的設備，糾正不合理的操作方式，以便保質保量的完成最後的工作！”老翟直直的盯著李東說。

  “內審的話甲方的三家股東都要派出代表吧？”

  “不是的，聽說這次內部審計是他們抽簽決定的。正好被金禮勘探公司這邊抽到了，他們公司要派兩個人到咱們項目上來。”老翟眨巴眨巴眼睛，貌似在暗示什麽。

  “那中國人審中國人的項目，豈有不通過的道理？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了吧？”李東有些會意的問。

  “這個也不一定，有些國人比老外還較真兒呢，特別是一些收了老外禮金的家夥，更會變著法兒的找茬。”老翟歎了口氣道。

  “哦？真的嗎？”李東不敢相信。

  “是的，因此今天早上我聽到老吳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老翟壞壞的笑著，說的有些玄。

  “什麽主意？”李東試探著問。

  “嘿嘿，你到時候就知道啦。”老翟搖頭笑說。

  “趕緊告訴我啊。”李東不耐煩的道。

  “嗯，現在事情還沒有成，說出來為時尚早，等條件成熟了，肯定告訴你。”老翟笑的更歡實了。

  李東知道老翟的脾氣，他不想說的事即使再死乞白賴的求他，他也不會說。

  “好吧，這是合同。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等待你的好消息。”李東見他不說，自己還一大堆事情要忙，便趕緊打發他走。

  “得嘞，咱回見。”老翟做了一個OK的手勢，彈著北京腔，邁著四方步走了。

  李東心想；“估計吳錢剛才那匆匆一笑跟這事有關，姑且等待一下再說吧。”

  中午時候，果見吳錢行色匆匆的回來了。

  “喂喂，幹啥去了？今天早上看你走的那麽匆忙，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李東禁不住一顆八卦的心，“關懷備至”的問。

  “嘿嘿，如果能說肯定告訴你了，不過我覺得吧，還是先暫時保密。”吳錢說的欲蓋彌彰。

  李東興趣大增：“是不是好哥們兒，說說唄。”

  “哈哈哈，這還真不能說，我還要給老吳匯報呢。”說完，對方便閃身去了。

  “這群人，整天裏神神秘秘的！這嘴巴，一個個比扇貝的殼還嚴絲合縫！”李東沒好氣的歎息。

  “不能跟這群沒良心的家夥較真，我還是先去吃飯，吃飽了肚子才能繼續八卦。”

  李東到達時，高玉和程翕棟已在食堂裏大快朵頤了。

  “李東，聽說了沒有？”程翕棟眼中閃著些哀怨問道。

  “聽說什麽？”李東看他那可憐勁兒，頓時來了興致。

  “聽說國企要降薪了，你我的工資要降低了。”高玉憋紅了臉道。

  “原來是這個啊，你們真是心裏隻關心錢。”李東滿不在乎的說。

  的確，何玉潔不在了，紮瑞娜又不知道去了哪裏，他現在掙了錢都不知道給誰花。

  有時候，有錢花不出去，也很令人悲哀。

  “我去，你不關心錢，你千裏迢迢出國來是做啥來啦？裝清高，你是不是沒有生活在現代社會？”程翕棟翻著白眼回敬他。

  “你們個個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我這個孤家寡人。”李東勉強一笑，“算我剛才說的不對，你們快說說怎麽回事吧。”

  對方兩人神色一鬆：“這還差不多。”

  隻要活著，便會有物質需求，有需求，就需要錢。

  萬一哪天，紮瑞娜突然回來了呢？

  想到這裏，這下輪到李東愁眉苦臉了，想到高企的房價和自己微不足道的薪水，又要降薪，他心裏不是滋味兒，越想越來氣，慨然道：“這怎麽能行？總要給個說法吧？”

  高玉一聽，頓時有話要說，他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漂泊海外，就是想著多賺點錢貼補家用，好讓媳婦孩子過的舒服點，現在莫名其妙的削減了一大塊，心中火氣直衝霄漢，憤然道：“要降薪我就辭職，拋家舍業的誰容易啊，真不行回國做生意吧，現在國內營商環境越來越好，沒必要在這裏忍受這別離之苦。”

  程翕棟不屑的瞄了他一眼：“你就那點出息，整日裏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高玉冷哼一聲，反問道：“難道你不是為了這個？”

  其實程翕棟心底裏還是認同高玉的觀點的，但就是看不慣他將此事老掛在嘴邊。

  程翕棟總覺得一個大男人老說這話，顯得沒誌氣。

  看著一臉幽怨的高玉，程翕棟采用迂回策略，笑笑沒接話。

  反而另一側的李東顯得義憤難平，坐不住了，他有切膚之痛，要不是因為自己遠在天邊，不至於連何玉潔的狀況都搞不清。

  他咳了咳道：“我讚同高玉說的點子，回家做個買賣，不要天天到處跑了，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正道！”

  程翕棟看了高玉一眼，卻沒有說話。

  沉默片刻，高玉忽想到一事，幽怨道：“我從國內財務總部那邊得到可靠消息，咱們單位有兩個人快要借調到中國金禮勘探公司去了，走的是集團公司內部的調動。哎，你們瞧瞧，又有兩個人從乙方轉成了甲方，真是羨慕他們啊，工資翻了幾倍不說，活計還不是很累，我們為什麽沒有這麽好的運氣，我真是命苦啊！”

  李東想了想，雖有羨慕，但是他覺得這事的動機存疑，便問：“中國金鼎公司作為母公司，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將子公司A的人調到子公司B吧？這裏麵肯定有什麽事情兒——”

  “貓膩多了去了，可是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啊。”程翕棟皺眉道。

  高玉似乎還在生悶氣，他一直可勁兒的吃飯，貌似旁人的談話他不再關心了。

  “高玉，咋啦？為什麽一言不發？”李東看他那鬱結的麵孔，有些好笑的問。

  “因為我氣憤，那個調走的人不是我！”高玉猛扒了幾口飯，忽的抬頭，氣苦道。

  他說話時大張著嘴，恨不得眼裏噴出火來，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委屈似的。

  李東和程翕棟見他那憨傻的樣子，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正笑間，老吳走了進來，滿麵怒氣，嘴裏痛斥著什麽：“他娘的，合同裏明明寫著震源車的質量要做到‘asitisnew’（如同新的一樣），你看看總部給我們發過來的都是什麽破爛玩意兒！那幫人不幹正事，淨整這些陰人的把戲！”

  “這他娘的都怪那個宋廳在物資動員會上說什麽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以這樣的陳舊思維來管理國際項目，不出問題才怪呢。”老翟也少有的罵娘，顯然是對此事氣憤之極。

  柳澤化更是氣的直咬牙：“真不知道為什麽要讓這一位傻叉當設備物資部的領導，合同重要還是他的理論重要？實際操作上按照合同來還是按照他憑空幻想出來的經驗來？”

  李東幾個看領導們氣憤的樣子，都不敢吱聲，隻有埋頭於飯菜之間。

  老翟盛了飯坐下，仍是憤憤然，罵道：“給他們說了這樣不行，非出問題不可，他們非不聽。一意孤行，非要將一堆破銅爛鐵搬到咱們項目來，現在出事了吧？又他媽的當甩手掌櫃，讓我們自己想辦法，真他媽的不要臉！”

  “但願這項目審計能夠順利通過吧！”老吳最終無可奈何的搖頭道。

  “希望我們的運作沒有白費吧！”柳澤化因為生氣聲音有些發顫。

  一頓飯在少有的開罵過程中度過了。

  依照慣例，周五晚間向國內總部反饋周報。在會上，老吳帶著憧憬說：“咱們這個項目的第一期眼看著快順利完工了，這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啊！”

  大家聽後一陣開心，不過他又話鋒一轉：“但是前提是順利通過這該死的審計！現在對我們挑戰最大的就是這個審計了，我希望這幾天大家都要配合做好審計工作。特別是小李，審計的相關文檔工作由你來負責製作和提供，都要整理歸檔，不能馬虎。”

  “好的，沒問題。”突然聽到老吳在交代自己如此重大的事情，李東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老吳喝口水，似想起什麽，又道：“小李，你待會兒將合同中的那個審計條款給我翻譯一下，發給我。我要再仔細研究一下，一定嚴格按照合同條款執行，絕對不能讓對方挑出毛病來。當然了，還有那些物資設備的相關規定也給我來一份，這個就不用翻譯了，畢竟內容超級多。”

  李東見他如此重視此事，馬上回答：“好的，沒問題。待會兒我就做好發給您。”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沒有什麽大事。

  這天，李東正在寫合同，突然聽到老吳在院子裏高興的大笑說：“太好啦太好啦，感謝總部的大力支持啊。”

  從窗戶中望去，看老吳眉開眼笑的樣子，李東納悶兒究竟取得了什麽樣的大進展。

  “小吳，都辦妥了嗎？”他轉身問站在旁邊的吳錢。

  “都辦好了，您放心吧。”吳錢肯定道。

  “這下太棒了，終於辦成了。”老翟看著吳錢，目光中全是讚賞，激動的兩腮微紅。

  李東不明所以，偷偷跑過去問吳錢，吳錢慢條斯理的放下手中的一摞文件，嘿嘿一笑道：“作弊的手段，你也想知道？”

  “當然想，趕快告訴我。”李東迫不及待道。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你也知道中方這邊不是要出兩個人來這裏審計嗎？”吳錢壓著聲音問。

  “是的。”李東快速回應。

  他一臉渴望，他對真理的渴望程度也沒這麽強烈過。

  “於是咱們公司偷偷將兩個人調往了中國金禮勘探公司，這樣一來，咱們這邊通過審計的勝算就更大了。”

  李東突然若有所悟：“哦，原來是這麽運作的。”轉念一想，又問：“但是這樣的話，被甲方那邊察覺出來怎麽辦？”

  “沒事兒的，這幾天國內手續都辦妥了，他們已經是中國金禮勘探公司的人了。”吳錢揮揮手，毫不在意道。

  “這，紙裏包不住火啊，要是真的被甲方那邊查出來怎麽辦？”

  吳錢以一種莫名其妙的眼光將李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勒個去，即使出了事也不用你擔心，有領導擔責呢。”

  “好吧——即使通過了內審，外審那一塊兒呢？”李東還是擔心。

  “外審請的是一家事務所，都是外行，能看出什麽來？”吳錢不以為然的說。

  “那這兩個人這幾天就要上來？”

  “是的。而且我已經給令參學那邊打好招呼了，說不定這兩個人你也認識呢。”

  “胡說，我怎麽會認識？”李東頗有些不悅，這些作弊人員他怎麽會認識。

  吳錢聽李東語調有異，沉聲說：“就是設備物資部的薑奎和蔡禾，你在國內的時候和他們一個樓層辦公，肯定打過照麵。”

  “哦？是他們兩個，聽著很耳熟，應該見過，但是對不上號。”李東嚇了一跳，看來真的可能認識，不過他冥思苦想了一番還是沒有印象。

  “不著急，過幾天到了項目上，你見到他們就對上號了。”吳錢淡定一笑。

  李東回屋將此事告知了薑穎然，沒想到這個姑娘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繼而淡淡的說：“領導的籌謀，不是你我可以預測的，老老實實的幹你的活吧！”

  李東頓時被噎住了，他本想聽聽她關於此事的見解，沒想到反被她小覷了一通，他恨不得甩兩個巴掌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