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經過伏特加的熏染，李東從眾人口中聽到了一個迥異於日常工作的世界：在座的幾位男青年，基本都麵臨著成家置業的壓力，頗感負擔沉重；幾位女青年，一個勁兒的愁嫁；幾位歲數大的，更是絮絮叨叨，吳懷慎一直嘮叨自己的孩子不聽話，柳澤化不得誌於自己的晉升途徑。老翟更不用說了，嘟嚕的最多，自二十歲進入單位至今，已晃過了二十個年頭，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可就是成果出不來；張師傅為自己兒女的前途煩悶不已。

  越到後來，聽到大家聊的越是悲情。

  眾人的嘮叨如同一道火線，將李東的心緒引爆：幹脆結束這樣的苦悶日子，回到國內和何玉潔團團圓圓的過日子豈不是更好？比起現在的顛沛流離，兩個人廝守在一起比什麽都好，何必天天在這裏受甲方的鳥氣呢？想當初是抱著掙大錢的念頭出來的，到現在不僅大錢沒有掙著，還天天累的半死，何苦為難自己？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柳澤化突然插口道：“我說啊，參學，你直接回國內得了，這裏有什麽好留戀的，拋家舍業的，值得嗎？”

  抱怨歸抱怨，但是值得不值得，確是一個深刻的問題，此話一出，立即將眾人從無盡的絮叨之中拉回現實。

  令參學久久不語，歎口氣道：“其實我一直想這麽幹，可每次看到曬的皮膚黝黑的戰友，使盡渾身解數一定要將項目拿下的同事，對著大山唱歌的一線員工，當地孩子們燦爛的笑臉，老人眼中對美好生活的渴望，我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樣的決心的。恰恰相反，一個想法在我心中越來越強烈，那就是我一定要將這個項目做成最好的項目。”

  “看來你對這裏日久生情了，這片土地有股魔力，對嗎？”吳懷慎道。

  令參學放下酒杯，眼眶紅紅的，語氣堅毅道：“剛來的時候我並不覺得什麽，接觸久了，慢慢的就被這裏的質樸無華的生活，這裏壯美秀麗的美景所吸引，有些舍不得離開這裏。無論如何，總之一句話，我感覺自己身上的責任沉甸甸的，至少在任務還沒完成之前，我是不能離開的。”

  大家此時不再做聲了，有的人搖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抽煙出神，有的人尷尬的笑笑——

  “生活在這裏真好，生活在這裏又不是很好。”李東慨歎道。

  送走了客人，眾人玩月一番，各自歸寢。

  “這月亮越來越圓了，甚至比十五的月亮更圓。”李東看著窗外，欣喜道，但隨即轉而落寞，“本應是熱鬧非凡的節日，僅僅是沒有家人，便覺索然無味。”

  他靜靜坐著，不免神思飄蕩開去，爺爺如果還在，現在也是一家人坐在葡萄藤下，吃著團圓飯，一起賞月吧？

  他忽然鼻子一酸，差點流出淚來。是啊，爺爺要是在就好了。李東還記得小時候，每逢中秋佳節，爺爺總會給他買各種各樣的水果和點心。月亮形的“月牙甜”和兩邊翻花的“翻裏花”是他的最愛，年少的他總是迫不及待抱著心中最愛，在月華滿滿的院子裏盡情的享受甜膩的快感。奶奶總怕他多吃，吃壞了牙齒，不停的勸說可以留到明天再吃。但是被饞蟲勾起食欲的他怎麽會聽呢？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他晚上還要偷偷起來跑去將它們消滅掉，第二天早上謊稱說被老鼠吃掉了。爺爺總是撫摸著他的頭，慈愛的說：“下次你來吃掉，千萬別留給老鼠啦。”

  想著想著，他不知何時臉上已掛上了兩串滾燙的淚珠。

  擦幹淚水，神思又飄到了何玉潔那裏，他猶然記得去年和她一起過中秋節的情景。那時候的她前額還有劉海，螢火蟲不經意的開了一個玩笑，鑽入了她的紗裙裏，她嚇得蹦蹦跳跳，一閃一閃的亮光從裙中熒熒而出，他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捂嘴大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他情不自禁道。

  已是寂寂深夜了，依然臥不能寐，他起身下樓踱步。

  清輝演漾，風移影動之際，背後傳來遲曉月的聲音：“李東，是你嗎？”

  “嗯，曉月姐？你還沒有睡嗎？”李東回頭，頗為驚訝。

  牛奶浴下的遲曉月，珊珊可愛。

  “是的，剛才在陽台上看月亮，看到你在下麵踱步，所以過來看看你——你——沒事兒吧？”她用頗為擔憂的語氣問道。

  “謝謝你，讓你擔心了，我一切都好，放心吧。”李東有些不好意思道。

  “沒有，我看你今天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怎麽了，想家了？還是想女朋友了？”對方繼續問。

  “其實都想，不過思念的力度趕不上迷惘的力度。”李東坦言。

  “迷惘的力度？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老問題了，總感覺對不起她，因為自己老是在國外，不能回去陪她，內心歉疚。”李東如實相告。

  “我記得你此行出來已有幾個月了，是夠久的了。”遲曉月掰著手指頭道。

  “是啊，所以後院起火了啊。”李東無奈笑道。

  “這不馬上就可以回去看看了嗎，稍安勿躁。等回去以後，什麽都不要想，好好玩一個月再回來。”遲曉月眼中滉著同情，安慰道。

  “是的，可是現在是項目最緊張的關頭，或許我的離開正是壓倒領導神經線的那根稻草。”李東憂鬱加猶豫。

  “那你也不能無所作為啊，這戀愛婚姻都是大事。女孩子嘛，都是需要哄的，多說一說好聽的，回去的時候給她買些好東西。”遲曉月頗為耐心的叮囑道。

  “你放心，我會努力的，畢竟這份感情來之不易。”李東很是堅定道。

  “嗯，說的對，我相信你。”遲曉月也很堅定道。

  “對了，咱們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了，也算是好朋友了，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李東躊躇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問題。”

  雖在月光下看的不甚清楚，但李東還是感覺到一絲飄在空氣中的無奈。

  她聲音中透露出些許沮喪，“我跟你情況類似，因為異地的問題。我也曾經談過好幾個，有一個還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你也是知道的，咱們的工作性質，常年奔波在外，哎！這是一個共性的問題，在咱們這個項目上的，你看看，好多人都沒有成家——”

  李東飛快的想了想，“是的，可是我怎麽總是感覺結婚這事對有些人來說很容易，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講，卻是這麽難的事情？哎，現在出來工作了才知道，有一個家的好。”

  說著說著，他忽然變得期期艾艾，“那你——後來呢，為什麽沒有——再找呢？”

  遲曉月垂下頭，黯然的搖了搖，幽怨道：“我也想啊，可是年齡大了啊。再說在國外，維持感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也不大啊，才三十而已。”李東開解她，繼而又鼓勵般的對她一笑，“你可是中國女人，越來越炙手可熱的人物呢，有了這麽個身份，當地小夥子都願意投到你的石榴裙下，還怕找不到嗎？隻要你願意，想娶你的人都排成隊等著了！”

  聽李東這麽一說，她臉上帶了淡淡喜悅，“照你這麽一說，強國的女人還很吃香嘍？”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爽朗笑聲，“那當然，背靠大樹好乘涼，你現在是身價倍增，哪一個外國男人不想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啊！”

  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心情大好，“對了，你剛才念叨的那首詩挺好的，我很喜歡。”

  李東會心一笑，“謝謝，我剛才也是念著玩的，窮酸樣子太難看，你別見笑。上次咱們從大巴紮買完東西回來我就開始讀唐詩了，覺得挺應景的。不過今日也隻能念給自己聽，如果念給那一大幫大老粗，哪有什麽共鳴啊。”

  “不要那麽說，大家雖然嘴上不說。但是他們心裏肯定都是有感觸的，畢竟這是一個特殊的節日，隻要是中國人，都會在詩詞裏找到靈魂的歸宿。”她語氣甚為篤定。

  “嗯——”李東漠然，抬頭望著月亮，此時此景，他無言以對，隻希望天空的一輪嬋娟能夠帶去他對遠方親人的思念吧。

  遲曉月也不再說話，輕輕哼起來一首曲子來。李東隻覺其意境深邃悠遠，和這清泠泠的月夜很相配。

  很自然的，他的思緒又飄起來了。

  他仿佛看到了心愛的那個姑娘，立在濠河邊的桂樹下，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穿著那件特別好看的紅裙子，香香的發絲在微風裏飛舞。她隨意的一次笑語盈盈，都散發著萬種風情，給這個世界塗上永恒的鮮豔色彩——

  夜風送爽，兩人相對站了一會兒，遲曉月告辭回屋，李東則毫無睡意，又登上頂樓。

  甫一坐下，“嘿——”一個聲響從露台一角傳來。

  李東嚇了一跳，聽聲音是薑穎然。

  “原來你也在這裏啊。”

  “原來你在院子裏啊。”

  兩人雖說的內容不一樣，但大同小異，話一脫口，兩人都笑了。

  “這麽晚了還不睡覺？”李東問。

  “跟你一樣，睡不著——”她回答的很幹脆。

  “切——我才不信，你又沒戀愛，怎麽跟我一樣？”李東譏諷道。

  “話雖如此，但思念之情都是一樣的。”她巧答。

  “那你在思念誰？”李東煞有介事的問。

  她沒有回答，隔了幾分鍾，才輕輕說道：“家人——”

  李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突然李東聽到院牆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連忙俯身圍欄邊，向院中望去，頓時嚇了一跳。

  隻見一片皎潔之下，影影綽綽的一人正沿著牆邊貓腰前行。婆娑的樹影遮住了他的身軀，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是不是賊？”薑穎然驚恐的問，做勢要喊。

  李東趕忙捂住她嘴，噤了她聲，低聲道：“不是！看著像吳錢！”

  “他這是要幹什麽？他要往哪裏去？”她不明所以。

  “俯下身！”他拉她低下身子，“他應該要去找瑪蒂娜！不要壞了人家的好事！”

  薑穎然探出頭去，瞧了一陣，又縮回來，小聲問：“怎麽看背影像是丘澤？”

  李東聽她這麽說，也窺探出去，仔細瞧著，竟發現背影輪廓真的像極了那個虎背熊腰的家夥，原來真的是丘澤。

  “這深更半夜的他要幹什麽去？平時也沒聽他說有什麽要緊的人，難道要去夜店排遣寂寞？——”李東心中疑惑重重。

  “你看，他要向院牆南邊去了。”薑穎然提醒李東。

  果然，隻見丘澤緩緩的扳著石頭，開始爬向假山。

  “這片假山正好和院子的圍牆挨著，如果爬上假山，莫非就要翻牆出去？”薑穎然小聲猜測著。

  “為什麽不走大門？”李東沉聲問。

  “你是木頭嗎，這深更半夜的，誰還能走大門啊，再說這也有電子記錄啊，你忘記前陣子剛安的探頭了嗎？”薑穎然白了他一眼。

  經她一點，李東恍然大悟，但卻無端著腦起來，“這門禁真是煩人，之前還可以偷偷溜出去吃好吃的，但是現在卻隻能窩在這裏了。”

  “嘻嘻，以後要是你出去的時候，也能帶上我，咱們就可以走大門。”薑穎然鬼機靈道。

  “你這個烏鴉嘴，你不告訴別人我偷溜出去就不錯了。還帶上你？我莫不是自找麻煩，真是想得美！”李東沒耐心道。

  “隻要帶上我，我就不會告訴別人的。而且我還可以幫你修改電腦係統，抹掉所有的出門記錄。”薑穎然大言不慚道。

  李東聽聞此言，眼睛一亮，不大相信的看著她。

  “是的是的，”她連忙證明著自己，“我喜歡編程，這點兒小問題對我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心下歡喜，半信半疑道：“我從沒有看到過你寫編程，也沒看到過你展露這方麵的才能——”

  她又急又氣，忽然，她掏出自己的手機，橫在李東麵前。

  “你幹什麽？”

  “睜大眼睛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急速的在手機鍵盤上撥弄著。

  “哐啷——”

  大門開啟的聲音！

  她竟然讓大門自動開啟了，還是在這深更半夜！

  李東嚇了一跳，萬一吵醒了房裏的眾人，自己和她肯定死翹翹！

  乍聽門響，正在翻牆的人也嚇了一跳！

  丘澤誤認為有人到來，立即貓著身子窩在假山的縫隙裏一動不動。

  “趕緊關門！我相信你！”

  “那你帶我不帶！？”

  “帶帶帶！”李東點頭如搗蒜，趕忙答應了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