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師傅走後在我耳邊一直叮嚀，長殿啊，師傅走了，以後就沒人照顧你了，你一定要謹記師傅說過的話，積滿十萬功德，就能夠修仙得道，咱們師徒倆就能在天上重聚，再敘師徒之緣。”

  “十萬功德，聽起來好多。”

  “我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可她老人家說，不多的，你一天救一個人人，十萬功德就是救十萬人。”

  “那也好多。”

  “我每天呢，救下一個人了就往這缸裏丟一個紅豆，到時候，稱一稱這缸內紅豆的總質量，再除以單顆紅豆平均質量，四舍五入後就能知道我這些年到底攥下多少顆紅豆，就能知道我離著十萬功德還有多久。”

  “那這些年你就攥了這麽點？”

  低沉的輕笑聲溢出喉嚨，在看了她那錦囊裏一隻手就能抓得完的紅豆，不由得好笑。

  弗陵語氣一噎，抓著錦囊的手背一緊。

  想到當初那老道姑走後對自己的臨終托付，也不知是真是假，修仙得道的確是原主一生的遺願和最後的堅持。

  隻是這種事情說到底也太過天馬行空，這個世界上真的就有積滿十萬功德就能修仙得道的？

  還是說這是老道姑希望自己繼承她那憂國憂民，慈悲為懷，普濟眾生的優良傳統故意欺騙自己的？

  可那人早死了那麽多年，總不能去掘墓挖她出來問問，如若她敢欺騙自己的話，藥王菩薩在上，一定會讓她生生世世都墮下阿鼻地獄的。

  弗陵將錦囊收了起來係在腰間。

  “這裏人煙荒蕪，加上近年來戰亂頻繁，自師傅走後，道觀裏的師姐們有的還俗嫁人，有的另謀高處，確實連個鬼影都沒瞧著。”

  話音突頓，弗陵側過頭來看著他，縛衣寬帶，廣袖長衣，一襲長發任由垂落鋪在肩頭，隻在發梢尾部有血紅色的係帶隨意地綁著一個結，若不是因著這地下沒有任何影子的話，都得誇上一句仙風道骨，風度翩翩。

  弗陵幽幽然地說道：“不對不對，我這不是看到過你這個鬼影。”

  他頓了頓，臉上染上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眼簾微微垂落，長睫覆下眼底的黯然。

  突如其來的沉默。

  弗陵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招惹了他不高興的。

  自從撿到他後，好不容易將這沉悶的性子給糾得能跟她說幾句話了，讓她在這個深山老林裏，在這個沒有手機的世界裏，入眼全是道家典籍的世界裏給她一點安慰和陪伴。

  可某些時候他還是挺有自己的小脾性的，要是弗陵哪裏戳到他的痛點後，他便不說話，就如同現在這樣，垂著手，不言不語。

  可他就是一個鬼啊。

  孤魂野鬼，無家可歸。

  還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而來，又要到哪裏去。

  月上中天，時間也不早，雖說要修仙，但她也得吃五穀雜糧，當初老道姑也沒有辟過穀，她便沒到絕食這一步。

  “十一，我今晚吃紅薯，你要嗎？”

  撿到她的那天正是臘月的十一號，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遂一直用十一代替。

  十一，又寓失憶。

  她覺得自己取名字倒是極佳。

  雖然他看得著卻吃不到，但聞聞味道也是好的，弗陵每次煮飯都會多準備一份放在供桌上給他。

  “你有沒有想過，走出去？”

  “走出去？”

  弗陵回頭看了看他，一身青色長衫，背手而立：“你是不是想起自己是誰了，要回家？”

  他目光從垂落在地上的倩影落在她的臉，月華皎皎，姿容絕豔，估計誰也不曾想到這荒無人煙的山裏，家徒四壁的道館，會藏著這麽一個貌美小道姑。

  “不是，想不起來。”

  弗陵說：“等你哪天要是想起來的話，我就帶你回家。”

  他道：“多謝。”

  “現在談謝為時過早，早點記起來，我也早點給你念一段大悲咒。”

  “……”

  ······

  月落中庭，朗月星疏，灶台下的火光吸著充沛的氧氣後，騰騰而起。

  “你唉聲歎氣做什麽？”

  他坐在灶台下，汲著溫暖，聽到耳畔那絲幽幽怨怨的歎氣聲，不由側耳。

  弗陵咬著紅薯道：“好久沒做法事了，時逢亂世更沒有香客來捐香火錢，一個月前倒黴透頂還遇到流寇來掃劫，把觀裏有的沒的都拿了走，我好不容易攥下的那一定點米糧都被搶得搶了，要不是這地裏有紅薯，如今我和你得餓死，不，你死了，是我得做個餓死鬼。”

  說起那日流寇上山他依舊心有餘悸，若是那天他不在觀內，他不敢想象她一個弱質女流會遭遇什麽。

  “你要不也還俗回家吧。時逢亂世，道觀也沒有香油錢，你一個女孩子要怎麽生活下去？”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何苦留在這裏常伴青燈古佛了此一生？若她還俗，這個年紀風華正茂，也該嫁人了。

  也不知道，她穿上嫁衣，不知道得驚羨長安城內多少男兒，又不知得便宜哪家兒郎。

  “我一生入道門，此生都是道門中人，還俗還家不是笑話？我還不會爬的時候就被家裏人送來這裏，十六年來湊沒主動來找過我，我現在回家，是讓我去當那個礙眼討嫌的人嗎？”

  他詫異，這些事她之前從未說起過：“你家裏人為什麽會送你來道館？”

  弗陵說：“從小就能看見常人無法看得到的東西，父母害怕，擔心我是邪祟，我的祖母，不知道聽哪路算命的和尚說，我的出生會擋到到我弟弟的降世，為了香火傳承，他們協商之後，都同意把我送到道館裏。名義上說是寄養，騙我師傅說待我長到十五歲就來接我走，可我都十六歲了，連他們一麵都沒見著，可憐我師傅信以為真。”

  幸好那老道姑死得早，在她才十三歲的時候就染疾而逝，要是知道十五歲生辰那年原主白高興了一場，還因此染上風寒，去世，怕是得從棺材裏氣得重新跳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垂了垂眼：“難怪。”

  弗陵抓著手裏的火鉗往柴火堆裏伸進去，去夾那個給他準備的紅薯，隨後便放在他麵前的柴垛上。

  知道他是想吃也吃不著，但弗陵也不好意思在自己吃好喝好卻晾著身旁人不管，何況她肉眼能見到的人本就有限，現在能看到這個活生生的鬼影已經夠讓人笑逐顏開了。

  知道他木訥不善言辭，而且也不記得自己的事，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弗陵說，他在聽。

  “我記得我六歲那年，館裏香火不好，快養不活一群小姑娘了，師傅便帶我們上山去摘草藥，到縣城販賣，那個時候我師傅特意帶我去那個家門口繞了一圈，夫妻感情美滿，子孫繞膝，好像沒有我這個人存在過一樣。”

  “如果我哪天回去，肯定是錦衣華服，腰纏萬貫，坐著香車，又或者騎著駿馬，去到那個家門口呸上一口唾沫，讓他們看看，拋下我是他們一輩子做出的最愚蠢的選擇。”

  他彎起眉眼朝著她笑了笑：“會有那麽一天的。”

  若不是那雙桃花眼看任何人的時候總是深情款款，都快讓人自作多情了。

  弗陵撇撇嘴：“你真不會安慰人。”

  她下不下山還另說。

  雖然老道姑讓自己救人積十萬功德，但又要讓自己順其自然，不比逮著個人就去救。

  迄今為止她一隻手能救的人都沒超過百個。

  順其自然又是怎麽個順其自然法？

  他今天多番提起下山的事，自己又將不曾告於任何人得知的身世都告訴了他，難不成這就是冥冥之中指定的？

  弗陵放下嘴裏的紅薯後，仰頭看了眼天井上方的墨色天穹，黏著紅薯的手指掐算了一下。

  順著她的眼神方向，他也望了過去：“看什麽？”

  “看星星。”

  “……”這能看得出什麽？

  心底揣著狐疑，想問，卻隻見她拍了拍手就往房間去了，竟是連去睡了也不說一聲。

  平時都會說一聲晚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