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計劃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700
  今日的夜色不太清明,殘月也隱在層疊的雲層中,透窗望去樹影招搖,空氣中仍然是深秋桂子的香氣。

  雍黎盯著窗外回廊上稀稀拉拉的一排燈籠,想著謝岑若是離開定安,那他身邊的人定然是會跟著一起離開的。

  她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連亦,“你可認得謝岑身邊的莊溯?”

  “雖未有過什麽交集,但是謝公子身邊常跟著的人,我還是能認得的。”連亦答。

  “那你今日見到謝岑的時候,莊溯可跟在他身邊?”雍黎問她。

  之前謝岑曾提到過莊溯另有要事,所以未曾跟他一起過來定安,至於莊溯的去處,謝岑沒說,雍黎也沒問。

  雖說雍黎知道莊溯對謝岑來說是不同的,但她總覺得莊溯在謝岑身邊的作用應當不僅僅隻是個所所謂的“關係親密視為摯友的近侍”,她覺得莊溯對謝岑來說或者還有另外的作用和安排。

  “並未見得。”連亦答,“不過謝公子身邊跟著的那位姓馮的近身護衛倒是在的,其他的也有兩人,但之前應該都沒露過麵,我並沒有什麽印象,應該是未曾見過的。”

  連亦記人記事一向仔細,觀察人事環境等也比尋常人更精細些,她既然這樣說,估計十之八九莊溯近來並未在謝岑身邊。

  但是之前在邊境青鸞縣是見過莊溯的,她也肯定莊溯沒有回長楚,必然還是在上璋境內的,但若是莊溯不在謝岑身邊,那麽他會去了哪裏?謝岑是否有其他什麽事情交給他了?

  雍黎於向來心思敏銳,對有些原本看來或許沒有聯係的事情也能有超乎尋常的預感,對於莊溯這事,她今日也是不知為何便突然起了些懷疑,盡管這懷疑起的突然,她根本沒有一點點根據。

  “我要出去一趟。”雍黎突然站起身,便去尋自己外出的衣服,也不用人動手,自己揀了套十分低調普通的便套上了身。

  連亦忙跟上,“殿下要去哪?”

  “去趟別院。”雍黎道,“不必叫人跟著,我需避開人耳目,你一人跟著我就夠了,咱們從偏門出去。”

  雍黎略停停,看了眼連亦,又道,“不過方才交代你的事情,不管今晚在別院會看到什麽,不管謝岑是不是還在別院,你明日照樣正大光明地往別院再跑一趟。”

  連亦應了,匆匆跟上去。

  二人悄悄出了千古高風南邊的一個相對隱秘的偏門,便往別院那邊去,誰知道方方過了坊街,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燈影交錯的巷子裏,一家酒旗在昏黃的燈火下猶自招展著,有靈活機敏的少年在壚前賣酒,那少年正笑著收了銀子,將打滿酒酒壺遞給對麵的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接過酒壺,轉過身來時看到雍黎一怔,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了掩手上的酒壺。

  “踏夜而來,沽酒而歸,實在是好興致。”雍黎看著林軼,目光裏有些不懷好意的戲謔,“怎得?今日格外饞酒了?”

  林軼其實並不是個愛喝酒的人,他父親自幼對他教養嚴格,自然不可能任他酗酒的,所以據雍黎所知的,林軼一向喝酒的次數並不多,也不可能專門為了喝酒大晚上跑出來買,所以今日在這裏見到他專門來沽酒,覺得有些奇怪。

  林軼赧然一笑,臉上紅了紅,還未來得及開口,酒坊的裏屋裏走出來一個窈窕的妙齡少女。

  那女孩兒姿態優雅穠纖合度,頭上一概佩飾全無,隻用一塊布巾束著頭發。雖然衣著簡單樸素,但偏偏笑容溫和,自有一種吸引人目光的天然風度。

  “林公子,林公子許久不曾來了,今日還是沽的‘甘露春’?”

  那女子含睇宜笑,看向林軼時候目光中似乎有一點微微的亮,隻是語氣卻隻是如同尋常舊友一般的寒暄客套。

  林軼立即回頭去看,雍黎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聽到那女子聲音的時候,那一瞬間,林軼眼中不加掩飾的欣喜的光芒。

  大概是突然又想到雍黎在這邊,自己方才又沒回答她的話,就這樣忽視自家主子有些不好,林軼有些尷尬地又轉過頭來,卻見雍黎已經偏過頭去翻看旁邊攤子上賣的木器,不由得鬆了口氣。

  那女子見林軼回頭遲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看到低頭看著手裏的一個精致的木雕的雍黎,不由得神色暗了暗。

  也隻是暗了暗,她對上林軼時已經恢複方才含笑溫和的神情,大方地問道,“怎麽?那位姑娘是林公子認識的人?”

  “對,她來尋我有些事情……大概是家父那邊有什麽交代。”林軼並不多說雍黎的身份,似乎也不想讓那女子知道更多,隻模模糊糊地搪塞過去,轉移了話題,“近來確實是忙些,所以未得空過來沽酒。今日有了些閑暇,便出來走走,正經過這裏,便想著順道再沽些酒……”

  他看了那女子一眼,“方才問那小二,小二說你不在,我便打算走了……”

  對著那女子時,林軼神情是真正的溫和有禮的,即便他從前與雍黎相處頗多,對雍黎也是溫和有禮的,隻是他對雍黎的溫和有禮,卻又帶著些尊崇的距離,和雍黎所知道的他秉性裏的跳脫。

  “方才確實不在,和小柱子往後坊送酒去了。”那女子微微一笑,將手裏提著的一壺酒遞給他,“這是我新釀的葡萄酒,釀得不多,都是留著自喝的,給你一壺嚐嚐。”

  說著又朝雍黎的方向看了看,示意道,“林公子既然有事便快去吧,別讓人家姑娘久等了……”

  林軼原本伸手去接她遞過來的那壺酒,聽著她這話時,立刻焦急地想要解釋,“不是……不是……,你誤會了。”

  那女子一愣,然後卻更加燦然一笑,將酒壇子塞給他,“是,是我誤會了。既然是得了你父親地吩咐來尋你的,你便更加不能讓人久等了,快去吧,我裏麵還有事忙呢。”

  那女子說完不等林軼說話便轉身進了屋子。

  林軼將手裏的兩壇子酒提了提,朝雍黎這邊走過來。

  雍黎早抬頭朝林軼看過去,她對林軼和那女子之間熟稔的態度和言辭有些了然,不過也並未覺得有什麽,畢竟林軼也二十多歲了,尋常這個年紀的男子,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

  不過她與林軼相熟,自然是對他的情況一清二楚的,他父親林棹雖對他嚴格,但在關於他人生之事的選擇上卻向來不管,也從未插手過。

  而林軼自己也不上心,似乎對這方麵從來也沒個想法,一來二去就拖到了如今這個年紀,雍黎原本以為他大約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多歲的,誰知道今日竟然偶然撞到了這麽一幕。

  林軼走過來時,瞧著她眼中若有所思的帶著淡淡戲謔的笑意,覺得她那笑意裏竟然有些吾家少年初長成的欣慰的意思來,隻覺得頭皮有些陣陣的發麻。

  “這麽晚了,您這是往哪裏去?”林棹硬著頭皮問。

  “不做什麽,在家呆著無聊,出來逛逛。怎麽?隻許你大晚上出來沽酒會佳人,不許我踏月覓……”雍黎本就是玩笑的語氣,隻是說著說著,覺得最後一句話有些輕浮的,到底最後一個詞沒有說出來。

  “就這個了。”她輕輕拋了拋掌心的木雕小玩意兒,往袖子裏一收,對林軼撇撇嘴,不客氣道,“出門急,沒帶銀子,勞煩你付一下銀子?”

  林軼認命地付了銀子,轉過身來時,卻見雍黎已經往旁邊一個巷子轉過去,也不要小販找零的銀錢了,忙就立刻跟上去。

  “您這會兒確實是有什麽事?去哪裏?我陪您一道。”也不等雍黎回答,他便將手裏提著的兩壇子酒交給連亦,吩咐道,“我陪著殿下便好,勞煩你替我將這兩壇子酒送回去吧。”

  “你現在倒是會替我做主了,我的人你說打發就打發了。”雍黎笑道,卻朝連亦示意道,“你去吧,我今晚可能會回去得晚點,府裏你照看著些。”

  連亦應諾離開。

  林軼卻道,“連亦是南嶽策所屬,也算是我的屬下,我怎麽就不能吩咐她了。”

  “我是說不過你……得了,不說這個了。”雍黎不以為忤,她攤開掌心,掌心裏躺著的正是方才在小攤子上買的一個小核雕。

  “這小核雕精致,瞧著上下兩個小孔,穿上流蘇,大概可以做個扇墜子,我也用不著,你收著吧。”

  林軼見她掌心,核雕壓著的那道長長的疤痕,比那精美的核雕更加突兀,引人注目。

  雍黎注意到他盯著自己手掌心的目光,手指微微收起,然後一彈,那核雕便朝林軼飛過去,而她則漫不經心地收回手臂,衣袖一垂,便遮住了她微微握拳於身側的手。

  林軼在那核雕飛到跟前的時候抬手接住,卻笑道,“您這借我的銀兩買了來的東西,又賜給了我,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感謝您呢,還是該笑您摳門呢。”

  “別貧了,快些跟上吧。”雍黎丟了他一個眼神,便往巷子裏走。

  連轉了兩個巷子,到最後卻放棄了大路不走,轉去了黑漆漆的小巷子。

  不過那巷子雖小,卻並不破敗髒亂,看起來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後門,進了巷子沒走幾步,果然便見著一處高牆,進深處有一道低調的小門。

  “這裏……”林軼四處瞧了瞧,覺得有些眼熟,又看了看方位,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雍黎,“這似乎是從前世子……”

  他一句話沒說完,又下意識地去觀察雍黎的神色,雍黎自然注意到他的那點顧忌,她自己卻不覺得有什麽,這一兩年來,仿佛想通了許多,心底也更堅硬了些,從前刻意避及的事情,現在談起來已經覺得很是平靜了。

  她微微笑道,“你記得不錯,這裏確實是從前大哥名下的產業,似乎還是母親心疼大哥年紀尚幼便要擔起王府嗣子之責,日日辛苦學習少有閑暇,便特地送給大哥讓他偶有閑暇來此看看書放放鬆不被外物打擾的消遣之所。大哥生前喜歡兗州的白牡丹,後來偶然得了兩株……”

  雍黎說著說著突然笑起來,“大約是我年幼時辣手摧花,他心疼那兩株白牡丹,擔心它們毀於我手,所以並未帶回府裏,反而是隱藏在這處宅子裏養著。這宅子大約也真與那兩株白牡丹契合,竟然養得非常燦爛茂盛,某一年花開的時候,我還曾見過一次,若能為外人所見的話那大概確實是整個定安也難得的絕妙之景了。”

  “隻可惜,那樣美麗繁盛的白牡丹,隻開了短短幾年,兄長故去的第二年,它便再沒有開過;兄長故去的第三年,它也徹底死在了那一年的春風裏。”

  從前的事情,總覺得這些年忘記了許多,似乎也是自己刻意的心理暗示,是她不願意主動地去回想,但每每見到什麽與從前哪怕一點點相關地物事,總能牽扯出來無盡的回憶。

  那些綿長的回憶,漸漸地不再是讓她痛不欲生的不堪回首的沉重,而是她努力的前進的動力和信仰。

  “白牡丹死後,這座院子似乎便再沒了兄長的氣澤,當真隻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了。後來這座宅子便歸了我,幾年前還未去華陽,還在定安的時候,我偶爾也會來這裏散散心,再後來便很少來了。”

  雍黎說話的語氣清淡平靜,林軼沒覺察出什麽不同尋常,甚至覺得她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雍黎說的,林軼自然也是知道的,從前雍青陽還在的時候,他正是雍青陽身邊一道長大的最親近的屬下和朋友。

  他跟著那個如朝陽般明亮溫和的天之驕子,緊緊地追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艱難而滿懷期待地為著有一日能真正與他並肩作戰而努力著。

  他跟在他身邊的時間那麽久,自然也見過當年那兩株璀璨明麗的白牡丹。

  他還記得某日暴雨傾盆,自己隨同著世子方處理完某件要事自城外歸來,原本該是立即回府的,隻是半途中世子卻突然改了道,直接來了這處院子。

  那是他除了今天之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這裏,他當時不知道為何臨時轉道特地來此,還當世子另有要務。

  隻是進來院子之後,跟著世子匆匆趕去花園時還覺得奇怪,但當看著世子撐著傘快步走去園子裏,給那兩株白牡丹遮雨的時候,他才覺得詫異。

  他從未見過,一向冷淡自持,從不因外物而有所悲喜的世子,那時候才仿佛是尋常少年人該有的意氣和神態。

  那年暴雨中的白牡丹開的十分耀眼,便是被暴雨衝刷許久也不掩其勃勃生機,林軼覺得那大概是他見過的開得最燦爛奪目最蔥蔚洇潤的白牡丹。

  經雨的花色白得耀眼,同那個始終白衣溫雅的少年一樣,總是讓人忍不住去仰望崇敬,他當年覺得,這世界上能配得上這花的,大概隻有世子那樣的人了。

  直到後來,那個在世子口中最是疼惜的妹妹,那個活在許多人傳說中而少有人能一見的王府郡主,漸漸地長成如今的模樣,直到他一步步帶著從前對世子的推崇和景仰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當年世子護著的那兩株白牡丹,或許還有另一重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