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孤館(五)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319
  “什麽隱晦言語,明白說,不必支支吾吾。”

  成安帝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其實這些手段之拙劣,隨便想想也知道是有人操控,為了不過就是在當前局麵上再推一把力氣。

  “臣並未親耳聽到天邊傳來的幾句什麽話,隻是問了幾個宮人,都是幾句話……”那班領咽了口唾沫,看樣子有些緊張,“北鳳南欺,禍國亂權,天道不允。爆傷生靈,焚灼宮室,以示帝王……”

  “無稽之談!”成安帝打斷他斥道。

  這幾句話確實很顯然明了了,“北鳳南欺”四字用得也實在是毫不掩飾了,隻這四字,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雍黎。

  上璋視“青鳳”為祥瑞,當年華陽長公主是先皇親口所讚的“上璋之青鳳”,而後來雍黎又被成安帝所喻為“上璋之青鳳”,這幾乎是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情,漸漸地凡提起“青鳳”二字,幾乎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想到兩代帝王如此重喻的二人,也幾乎視她二人為圖騰了。

  而偏偏雍黎的字,又是成安帝所起,又是著意用了鳳歸二字,恰應了其中“鳳”字。

  而略微再牽強一些,華陽和平皋居於上璋偏北,都城定安居中部偏南,雍黎去年自華陽回京,可不又正是應了“北鳳南欺”四字?

  雍黎暗暗冷笑,又略有些自嘲,大約自己真的是哪裏礙著他們得眼了?這些人,準備得還真是充分,這又一手筆也實在不小,況且燒毀宮室也是著實冒了很大風險了,看樣子是對自己不死不休了?

  “這等荒謬之言,也敢拿到長明殿來說?!你也太大膽了些!”黎賀朝那侍衛班領斥責道,見情勢著實不利於雍黎,他有意相幫,故而言辭警示,想要暗中逼那人改口。

  而方才一直做得想要滴水不沾身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鄭勻卻突然開口,“安王莫要太過主觀臆斷了。”

  他隻對黎賀說了這麽句話,然後卻朝成安帝拱手建議道,“方才這侍衛班領安排救火尚且來不及,哪裏有那麽多空暇去詢問宮人,大約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陛下莫若將杏宮附近宮人門都召集起來,挨個一一單獨詢問,總能問出些什麽來,到時候這班領所傳的‘天示之語’是真是假,自然便知道了。”

  “便先這麽辦吧。”成安帝其實便是在等鄭勻跳出來,鄭勻此番跳出來說話,反而讓他心定了定。

  “至於宣陽……”成安帝狀似猶豫遲疑。

  隻是對於雍黎的處置,卻沒有任何人敢在此刻開口,眾人還是在等成安帝的態度。

  片刻之後,成安帝朝之前去接雍黎的禦史台那幾人道,“你們,照舊送公主回府吧。”

  又朝平恪道,“撥一隊禁軍,你親自帶著,小心護送公主回府。今日事發突然,怕是會多有攪擾,公主體弱,你們這兩天便在王府幫攔著些人。”

  他這一吩咐,說起來似乎是怕暗中有人對雍黎不利,讓平恪親自帶人保護著,但在這些頗能領會言外之意的眾人耳中,卻是皇帝陛下對宣陽公主的軟禁監控了。

  雍黎抬頭看了成安帝一眼,似笑非笑。

  雖然成安帝未曾如她所願的直接下旨讓她“去”通州,但既然做出這一步給旁人看,想必後麵的事情也做了打算了。

  叩首,起身,離開。

  雍黎幹脆利落沒有一句話的背影,卻讓群臣更加覺得捉摸不透了。

  這滿殿之人自然也有大多數心知肚明,近來所有的流言,今日朝中之辯,以及方才宮室之毀,大約從頭到尾都隻是個針對宣陽公主的局。

  以這樣看起來雖不精密但足夠大的局來針對一個女子,若是尋常來說是有些過了,但用在雍黎身上,眾人所想的,大約也就是果然如此了。

  至於雍黎離開後,朝堂之中有沒有更多爭論,雍黎便不知道了。

  不過這宮室之毀明明若是尋常時候來說,本該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但此日朝會之後,這杏宮之毀似乎也僅僅就是不小心燒了間草屋罷了。仿佛這樣一個宮室額毀滅,從頭到尾的作用僅僅是為一句話加了注,僅僅是將雍黎困在了璟王府裏。

  退朝之後,因為宮室燒毀之事,成安帝有些擔心太後受驚,便先去萬壽宮安撫了一番太後。

  太後長居後宮,雖說從不插手朝政,但哪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呢?

  更何況,當身邊的宮人將那些宮女口中所說的爆炸之時聽到的話傳到自己耳裏的時候,她便知道有人是在構陷雍黎了。

  “皇帝打算對三微月怎麽做?”太後看了眼對麵因今日朝會太久,方才用上了早膳的成安帝,將阿箬剛送上來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親自置到他跟前。

  “您不必擔心阿黎,這事情我也心中有數。”成安帝夾了隻包子到自己跟前的小碟中,笑著安撫太後,道,“您當那小家夥是個善茬?她主意可大著呢,今日若不是她,這事情我便直接壓下了。饒是有禦史諫言,我也自有話去堵禦史們的嘴了,更何況這些年阿黎身上那般重的功勳,便是他們想說話也得掂量幾分。”

  “我隻是沒想到,初初的我們都覺得不值一提的流言,竟然漸漸地發展到如今這樣大的影響,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將手伸到欽天監,搞出了這樣一個天象之說。”成安帝冷笑,“更沒想到的是會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宮裏也有布局,燒毀一個宮室隻為了對付阿黎……”

  “三微月……究竟擋了誰的道,礙了誰的眼,有人這樣容不得她?”太後有些擔憂,“隻是因為她是女子?”

  “不僅僅是……您當這件事情中隻是一個人或者說僅僅是一方勢力?她背後是璟王府,璟王府態度如何影響之大,您也不是不知道的……”成安帝話未盡,而語意已然明了,他見太後神色似有所明,便也就點到為止了。

  又道,“您隻需曉得,阿黎有我護著,她自己也不是懵懂無知的孩子,沒有人能讓她吃得了虧。”

  這句話算是給太後吃了顆定心丸,太後也知道分寸,咳嗽了一聲,沒有再深問。

  “您怎得又咳嗽起來了,前些日子不是說徐太醫開的方子好,吃了幾劑已然舒服了些的麽?”成安帝聽得太後咳嗽不止,忙擱下碗筷上前探問,一邊撫著太後的背給太後順氣。

  太後又咳嗽了兩聲,才漸漸止住了,將掩著嘴的帕子拿開塞進袖子裏,一邊拍拍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勸慰道,“年紀大了,時常氣不暢,大約是這會兒屋子裏熏香燒得濃了些,又關著窗,覺得有些憋悶,讓人把窗戶打開通通風便好。”

  成安帝瞧著太後今日氣色確實不差,甚至比前些時候也好太多,便未深想,讓人熄滅了小鼎爐子裏的熏香,自己起身親自打開了身後的兩扇窗戶,邊道,“今日風和,太陽也甚好,並不覺得天涼,窗戶開著透透氣也是好的。”

  “那便開著吧,回頭我若覺得涼了再關。”太後笑道,又問,“可吃好了,今日這蓮藕菱粉粥也燉煮得軟糯,你也略嚐半碗?”

  太後邊說著邊又動手給成安帝盛了半碗,又道,“三微月向來愛吃這些清淡得湯羹粥食,又尤喜阿箬的手藝,我想著……”

  太後說著說著,突然一頓,看了眼略帶探究神色的成安帝,笑著接道,“我是說,今年的菱角蓮藕長得甚好,還特地讓人做了些藕粉菱粉,本想著三微月今年在京能常來宮裏,也讓阿箬變著花樣兒給她做些愛吃的吃食,那孩子一向在吃上不上心,瞧這幾年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太後略帶寵溺責怪的語氣,不知怎得竟然讓成安帝覺得有些內疚,也顧不得去深究方才太後那語氣間的變化。

  但似乎不想再讓太後煩心,或許也是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接口,成安帝說話間便又轉了話題,“說來今日杏宮爆炸的動靜不小,火勢也燒了一陣子,您可曾受到驚嚇?”

  “哪裏就嚇著了,你莫擔心我,雖之前聽到了些動靜,但畢竟杏宮離我這裏也還有些距離,我也是聽宮人說起才知道緣由的。隻是杏宮離皇後宮最近,雖未燒到那邊,但想必皇後也是受了驚了,你是不是該去看看……”

  太後這幾句話原本還是清淡平和的,但後幾句卻漸漸帶了些說不上來的淡漠冷淩,“宮人們膽子都小,皇後宮裏的一些宮人內侍們想必也因這樣近距離突然發生的劇烈大火嚇著了,莫若換些更利落的過去伺候皇後,若沒合適的人的話可先從我府裏調幾個過去。”

  太後到底是太後,從幾十年前深宮裏走出來的女子,即便年歲大了有時候萬事不理隻想過些含飴弄孫的舒心日子,但總歸眼界和手段確實一直都在的。

  隻她這一句話,成安帝便明白了太後的意思,太後是想借著這個借口將鄭皇後身邊的人再換一波。畢竟即便黎賢死後,鄭皇後深入簡出,看起來似乎低調得有名無實了,但也正是因為她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反而倒是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換換她宮裏的人了。

  雍黎自朝會後便直接回了千古高風,還是平恪親自帶人護送的,而後兩日她便避居在千古高風,甚至都沒有踏出半甌茶半步,而平恪也帶人親自守在半甌茶門外。

  直到第三日一早,雍黎接到了來自宮中的旨意,來宣旨的竟然是黎賀。

  皇帝陛下的旨意一如雍黎所料,也一如她所願,也不知是迫於朝臣諫言和百姓流言的壓力,還是皇帝陛下自己想通的,總之雍黎是坦然接了旨,還順勢吩咐了明絳連亦幾人去收拾東西。

  一直站在雍黎對麵打量著她的黎賀,自見著雍黎坦然地毫無半點情緒變化地接了聖旨,他卻有些躊躇,神色也有些奇怪。

  “你這便要離京?”不知為何黎賀覺得心下很不爽快。

  “不然呢。”雍黎一笑,“陛下旨意在那呢。”

  黎賀抿了抿唇,突然看向一直安靜侍立在一旁的平恪,客氣道,“本王與宣陽妹妹有些話要說,不知道可否請平恪統領避讓一二?”

  一直努力著讓自己顯得沒什麽存在感的平恪聽了,抬眼看了一眼黎賀,一句話也沒說,抱拳朝他二人行了一禮,然後揮手示意守在屋外的幾個屬下一同離開了。

  他也沒走遠,而是帶著人就守在了內院門口,微微側個身便能看到裏麵的情況的。

  “有什麽話說?”雍黎看著站在身邊卻沒有跟連亦明絳一同去收拾東西的覓鐸道,“你也去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吧,咱們此行約莫也得在外幾個月呢,要帶的東西不少,況且估摸著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今晚還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收拾……”

  她想了想又道,“我那箱子裏的幾刀好紙,你去囑咐她們一句,莫忘了帶上,那是我之前專給先生準備的。”

  覓鐸看了雍黎一眼,屈膝應了一聲便轉身去了。

  一時廊下隻有雍黎和黎賀二人。

  “你當真是要去通州?”黎賀狐疑。

  “不然呢?”雍黎笑著反問。

  黎賀微微沉默,忽然道,“不對……,你不是去通州。”

  雍黎笑而不語,隻看著他,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不解神色。

  黎賀卻不管,他道,“今日在陛下那邊,陛下略交代身邊近侍兩句,讓從軍中挑一隊人護送你北上,當時還甚覺得奇怪……安排人護送是應該的,哪怕是出城略轉轉多帶些人也是好的,隻是通州雖在定安略偏北邊但相隔也不算遠,哪裏算得上‘北上’?”

  “且今日看你神色態度,確實一切似乎如你在朝中所提……但是……其實我也早猜測,此事或許你與陛下早已有所達成一致。”黎賀竟突然有些語無倫次了,“所以,去通州避居清修隻是幌子,你是要去陳國,對不對?!”

  雍黎倒是沒想到黎賀竟然也能看得這麽透徹,看來往常還是多少小瞧了他。

  雍黎沒有否認,黎賀卻被她臉上一如往常疏離清淡的笑容刺痛了雙眼,他上前兩步,恰站到雍黎對麵一臂的距離處,“為何要去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