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拒絕(五)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334
  “曹監副既然提到‘璟王府之嗣’幾個字,當也知道,這幾字當年有陛下親筆,自來上璋雖未有女子承繼王位之先河,但有陛下親旨在先,有我璟王府如今情狀在後,我承繼王府也算得上名正言順,而我也因此有名正言順地參政議政之權。”

  “若真如你所言,將來我若正式承繼璟王之位,任何代表璟王府的言行豈不都是你所說的‘以女子之身竊權亂政’?還是你覺得我王府就當後繼無人,就此絕後?”

  雍黎這兩問給曹監副的選擇,確實是直接得很,也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

  若曹監副說她前句是對的,那豈不是就是直接說陛下當初那個讓雍黎承繼璟王府的旨意是大錯特錯的?若是說她的後句是對的,那可不僅僅是打了璟王府的臉,站在璟王府對立麵,而是赤裸裸地將所有人內心的對‘陛下對璟王府態度和打算’地猜疑直接地揭露到了表麵上。到那時陛下該做何態度?是讚同自己的看法,對璟王府有所掣肘?還是為了安撫璟王府,犧牲自己這個揭開所有矛盾的第一人?

  無論何種情況,那也當真是犯了帝王忌諱,到最後自己的結局恐怕都不是那麽好,而自己背後那人,先不說他願不願意伸出援手,便是他想救自己,怕都不是那麽容易的。

  那曹監副一時竟然被雍黎這麽個問題問住了,略沉默了片刻,似乎也沒想好比較周全無錯的回答。

  而殿中此刻眾人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身上,他越發著急便越發覺得有些惱怒,厲聲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古人之言自來不錯,女子幹政違背天理!”

  曹監副怒氣勃發的模樣,就差朝雍黎指著鼻子,直接罵她禍國妖女了。

  雍黎還未說什麽,連陛下也未開口,而上麵侍立在皇帝陛下身邊的餘海卻很有眼力見兒地斥道,“朝堂正殿,陛下在上,曹大人當規整言行,勿要失禮於殿前。”

  那曹監副聽了方驚醒過來,也頓時醒悟過來自己方才言行太過,忙垂首連連告罪,還不忘著偷偷打量成安帝神情,遠遠的瞧著陛下似乎神態無異,才又放下心來。

  隻是他那顆心才垂下了一半,卻聽到上麵從頭到尾沒說兩句話的皇帝陛下突然開了口,這一開口說得話還實在讓人膽戰心驚的。

  “牝雞司晨?這句話說得向來讓人覺得聽著不舒服……”他語聲不大,仿佛隻是簡單的在發表自己對這麽一句古人言的看法,不過後麵的話,卻也足夠讓人深思的了。

  “朕之親妹,華陽長公主黎纓絡,先皇親口所喻‘上璋之青鳳’,朕亦視之為上璋之祥瑞,愛重有加。華陽教養於先皇膝下,算的上自幼年入朝,前後曆近二十年……”

  他這一句,莫名其妙地提及先華陽長公主,眾人疑惑不解。

  “此刻殿中不乏資曆頗深的兩朝老臣,有曾與華陽同立一殿之下的,都可以說說當年華陽在朝時那些年,可做了哪些事情?”

  皇帝陛下這一問,眾人更加不解。

  “回陛下,當年兒臣雖還年幼,但華陽姑母之精彩絕豔,兒臣一直都記得,從不能忘。”說話的是黎賀。

  他從雍黎進殿之後,一直默默站在雍黎對麵,雖一句話都沒說過,但目光卻從未離雍黎身上,他目光裏所帶的擔憂,便是雍黎沒看他,也是能感受到的。

  “且不說華陽姑母在朝作為,便是以女子之身縱橫沙場,大小十數次戰役未有敗績,更有以區區萬眾力拒陳數十萬南下之兵,最終殉國。僅僅這一條,敢問諸位誰敢說自己比得上?”

  “更遑論,華陽姑母定禮度;整法治;革除弊政;推動新政;‘臨淵之盟’,交結上璋與長楚數十年邊境通商往來之好;‘急災布略’,為上璋後世水澇之災的治理提供了最周全的防備治理機製……”

  “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華陽姑母之功,敢問諸位誰敢說一句,這些功績不過如此?誰敢不承認,華陽姑母與朝中十數年所為,不是對上璋後麵十數年,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皆有著不可否認的影響?”

  黎賀說完停了一停,慢慢呼出一口氣,才又慢慢道,“女子幹政,為百姓為家國為天下,有何不可?所謂天命天罰,不過就是眼高於頂瞧不上女子的諸位,以那些個說來可笑的理由,來壓製她們,並借此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黎賀這些話說得不可謂不嚴重,有那麽一兩句實實在在刀子一般紮入了曹監副們的心裏,但卻也實實在在地站得住腳。

  雍黎是沒想到黎賀會這麽坦然地站在自己這邊幫自己說話,但卻心裏暗暗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也實在解氣。

  而黎賀這落地有聲的幾句話,也讓原本有些竊竊私語的大殿頓時又安靜下來。

  眾人不乏麵麵相覷的,但最終都不約而同地偷偷去打量皇帝陛下的神情,猜度他的態度。

  上麵的成安帝不知怎得,似乎完全沒理會下麵等他開口等得有些心慌地眾人,他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地叩著,沒有規律沒有節奏。

  許久之後,直到黎賀覺得氣氛實在尷尬地受不了,想要開口轉圜一下時,皇帝陛下手上輕叩地動作突然停了下來,他換了個姿勢,掃過下方,然後一字字問道,“景平二十一年推政改,二十三年收南遼,二十六年退陳兵收三城,二十七年治乾鄞州冬疫……諸位以為這些是何人所為?”

  眾臣一愣,當下算是明白過來,其實陛下心裏還是想要維護宣陽公主的。

  景平二十一年,宣陽公主初入朝堂便開始大刀闊斧地推行之前華陽長公主提出的但因各方勢力阻撓而半途中斷最終未曾完成的新政;

  景平二十三年,南遼作亂,頻頻擾亂邊境,但最終宣陽公主僅以三十二輕騎便取了南遼王首級,擾亂了南遼王庭,邊軍借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徹底將南遼收入上璋版圖,成了上璋治下一州。

  景平二十六年,陳國再次叩關北境,十數萬軍大舉入侵,宣陽公主為主帥以璟王與華陽封地半數軍隊,阻陳軍隊南下腳步,並最終打入陳國邊境線,收複數十年前上璋三城失地。

  景平二十七年,南方大雪冰凍,並兼爆發冬疫,宣陽公主南下救災治疫。又遇南方暴亂,宣陽公主不顧自身安危,親涉險境,終將南方之亂平穩。

  ……

  成安帝提到的這幾件事,大約還隻是這些年雍黎做的比較轟動的,影響比較大的事情。而除此之外,她這近十年來,在定安在華陽大大小小的功績可不隻這麽些。

  皇帝陛下站起來,緩緩掃視了一眼鴉雀無聲的大殿,最後目光略有些銳利地落在曹監副身上,語氣淩厲,“宣陽年幼,但以女子之身為利國利民之偉事,她的功績,她的目光之遠,她所處的高度,諸位年歲兩倍三倍於她的國家重臣們!你們有幾位能拍著胸脯坦然地告訴朕,你們數十年為百姓為上璋所做的事情遠勝於她?!”

  成安帝的語氣尤其在“國家重臣們”幾個字上重了重,眾臣惶然,異口同聲,“臣等慚愧,陛下息怒。”

  成安帝卻冷笑道,“你們說‘慚愧’二字說得太多了,但有幾位切實心裏深刻反思過?!”

  “一點流言,所謂天象。這樣可笑無知的理由,你們便‘一腔正義’地鬧到朕跟前來,逼著朕傷國家砥柱之心,傷我甥舅之情?!”

  “朕看你們,一個個養尊處優,不知民生之艱難,不知天災之慘痛,不知革變之影響,不知沙場之壯烈的‘國家棟梁們’,朝堂之中高談闊論意氣昂然的模樣,不過是內心羞愧忌憚,羞愧自己在朝為政數十年功績爾爾,忌憚這樣一個少年,這樣一個女子遠勝於你們的成就和高度!”

  成安帝這幾句話說的不可謂不嚴重,大約也是因為有幾分氣急,但眾臣卻無一人敢反駁,齊刷刷跪地道罪,“臣等惶恐,陛下恕罪!”

  最是惶恐的大約便是那個曹監副了,他伏跪在地上,即便手掌心貼著冰涼的地麵,也有源源不斷的冷汗冒出來,但心底卻還懷著一點希望,覺得陛下縱然維護宣陽公主,應當也不至於對自己這樣敢於直諫的臣子有所處置。

  直到成安帝又道,“朕今日可告訴諸位,即便淑儀府邸無因爆炸之事是上天之罰,那也是警示朕為政有失,朕自當以之為戒,警醒自身。但以區區他人有心之流言,便讓我上璋失一大才,朕還不蠢。”

  “至於你……”成安帝看向伏跪於地的曹監副,“胡言亂語構陷宣陽,朕本不能容,但朕總還是要為宣陽考慮,總不能以你之死,讓天下人因此對宣陽生疑。來人,帶下去,暫押大理寺,至於對你的處置,暫緩再議。”

  外麵甲胄齊整進來兩人便要架著曹監副出去,曹監副連連叩首,不甘高呼,“女子為政,竊權竊國啊,陛下!”

  外麵甲胄齊整進來兩人便要架著曹監副出去,曹監副頓時什麽也顧不得,以頭搶地連連叩首,不甘高呼,“女子為政,竊權竊國啊,陛下!”

  進來的侍衛並不管他如何,直接架著便往殿外拖,眾人避讓,並無一人敢上前說一句話。

  曹監副一聲聲“女子為政,竊權竊國”幾乎一聲高過一聲,雍黎始終眼觀鼻鼻觀心,局外人似的站著,仿佛他所有的如此激烈的控訴詆毀,從頭到尾都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而朝中眾人顯然也都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態度和立場,即便之前自己各有想法,此刻事情到如此境況,皇帝陛下如此幹脆淩厲手段,此刻他們也都不敢再做那出頭的椽子了。

  所以也都默認了這最番影響頗深的鬧劇的最終的結局,宣陽公主還是宣陽公主,還是璟王府嗣子,這朝堂之中隻要她願意也終還是有她的一席之位。

  直到已經被拖到殿外的曹監副突然再次高聲一喊,“陛下,西邊異變再生,是上天再降神示,請陛下明鑒啊!”

  他這一聲似乎比方才更加尖銳,直直穿透到大殿,幾乎穿透了每一個角落,那突然的一聲,已經足夠震驚眾人了。

  而隨著他這句話方落,仿佛是為佐證他這句話一般,西邊不遠處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而伴隨著爆炸聲響的是一整衝天火光和蔽日濃煙。

  這聲爆炸聲不大,比起之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顯然算不得什麽了,但聽聲音卻似乎極近,仿佛隻在宮城邊上上不遠處,似乎也有可能就是發生在宮裏。

  這爆炸聲響散去,那曹監副卻突然笑起來,他那笑聲有些瘋魔,“陛下,陛下你看,這是神示!這是神示!哈哈哈,哈哈……宣陽公主!哈哈哈……牝雞司晨,不可為政……誅之誅之……”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有些瘋了,即便不瘋,大約也沒什麽好結局,那兩個侍衛聽著不祥,偷偷看了眼皇帝陛下,見皇帝陛下即便聽了這話也似乎並沒其他表示,便堵了那曹監副的嘴,將人拖下去了。

  “著人去看看,是哪裏發生何事了?”成安帝朝身邊餘海吩咐道,顯然並未將曹監副的瘋言瘋語放在心上。

  他也就隻說了這句話,再沒其他話留下,便起身打算離開了。

  餘海連句退朝還未來得及宣出,卻見有個宮城防衛班領進來匆匆過來,大約是見著殿內朝會似乎未畢,便有些著急地在殿外徘徊,卻不敢進來。好在餘海眼睛尖,瞧見了那班領,想到方才那聲爆炸,忙使了個眼色讓自己的徒弟去查問下何事,自己卻伸手去扶成安帝。

  方才一直冷眼旁觀看起來似乎完全把自己置身事外的雍黎,卻突然上前一步,對成安帝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講。”

  成安帝回過頭來瞧著她,雍黎卻突然跪了下去,她伏身於地,恭敬稽首一禮,“外間流言,他人指控,並無實證,聽來可笑。臣可一一辯駁,但天下百姓能聽到我之自辯的能有幾人?陛下今日回護,臣感念萬分,但卻不願陛下回護愛重之心為天下人曲解,也不願自己始終背著無法以明證擊破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