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清修(八)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206
  她所行之禮,是最是周全合乎規製的為人臣子之禮。

  端坐在上的皇帝陛下看不出麵上有何情緒,就連開口一如慣例的“免禮”二字,也平靜端嚴得沒有一點兒人氣。

  雍黎起身,四周環顧一通,將方才說話的幾人看在眼裏,也將往來辯駁間偶有替自己說話的幾人不著痕跡地掃了過去,然後微微一笑,站在一側沒在說話。

  上麵的成安帝看著雍黎,以目光示意她先開口,雍黎卻當作沒看到,一副老神在在毫不幹已事的模樣。

  其實今日成安帝已經算是給了雍黎足夠的麵子和底氣,畢竟這事說到底也是他有求於雍黎,雖說是利用,但她的身份到底在那兒,再怎麽的也不能讓別人小視折辱了去。

  所以成安帝今日一早在朝會上被眾臣上書要求限製雍黎攝政之權,成安帝雖未曾阻攔,卻隻是隨意打發了禦史台幾個位不高權不重的幾個沒什麽話語權的去了璟王府。

  也是知道雍黎的性子,大約是要借著那幾人,打打滿朝閑著沒什麽事做的某些朝臣的臉,於成安帝而言這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況且於大局無礙,他也就由得雍黎發發厭氣。

  大殿內安靜的氣氛有些詭異,悄悄看成安帝的人有,偷偷打量雍黎的人也不少,隻是一時都沒等到誰先開口。

  “方才在殿外,便聽到此間爭論頗為激烈,不知道所謂何事?”

  直到該尷尬的都尷尬地差不多了,也沒人願意在做那個出頭的鳥兒,皇帝陛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最後還是雍黎先開的口,“不過想來陛下今日匆忙詔令我直接來大朝會,想必便是為著此事?”

  她一笑,從容地踱了兩步,朝對麵方才言辭最為激烈的幾人麵上一一掃過去,一眼看過去,也分不清那幾人派別,有那麽幾個似乎事左相一派,也有明麵上保持中立但實則暗中靠向昌王一脈,也有一兩個看不出是哪方勢力。

  “我來得晚,不知諸位可否再給我說說方才爭論的是何問題?若有什麽關於我的問題,大約我還能解釋一二。若是有什麽不那麽對我不是那麽友好的猜度,怎麽著也該讓我給自己辯駁一兩句,不是麽?”

  雍黎笑得確實平和得一如往日,卻又著實看出來一次毫不掩飾得諷刺來。

  “曹監副,你再說說吧。”上麵一直冷眼看著下麵,卻未發一言的成安帝終於開口說了句話。

  “是。”隊伍人有一人出列,恭身見禮,應了聲。

  雍黎看過去,在人群中間站著的那人,矮胖身材,膚色有點奇怪的慘白,穿著一身寬大的道式寬袍,顯得整個人更加矮胖。

  欽天監那些人,雍黎認得的也就那麽幾個,幾乎沒什麽交情,這姓曹的監副,也更是從來都沒注意過,畢竟欽天監這麽個部門,平素一向都是低調的沒什麽存在感的地方,頂多就是時不時測算個祭天祭祖的好時日,於朝堂之中的影響幾乎沒有。

  欽天監那些人,雍黎認得的也就那麽幾個,幾乎沒什麽交情,這姓曹的監副,也更是從來都沒注意過,對於欽天監,雍黎統共不過也就大約記得欽天監的監正似乎是姓何的。

  畢竟欽天監這麽個部門,平素一向都是低調的沒什麽存在感的地方,頂多就是時不時測算個祭天祭祖的好時日,於朝堂之中局勢的影響幾乎沒有。

  但顯然,如今也不能小瞧了區區欽天監在朝局中的影響力了,畢竟涓埃之力也可潰萬裏長堤。

  “八月十六,辛酉日戊子時,天明,月自東出,己醜初刻,月愈明,轉而漸晦,為月蝕。”那曹監副咬文嚼字,端的是一副大家倨傲姿態,他說這幾句話時,一個目光也沒給雍黎,照舊姿態恭謹垂視陛下。

  “日月相應。日為陽精,人君之象,故視為人主之君。月處陰,自有隱喻,此月之蝕,乃陰人幹政之過,有亂朝之言行,故天降神罰,無因之爆動毀帝女之府,是為隱懲……”

  那曹監副這幾句話說得當真清楚明白,簡單地來說,無非就是雍黎作為女子插手朝政,有亂政之嫌,所以老天給了隱喻,天上出現了月食。而且她不隻插手政事了,還插手得太多了,偏偏陛下你還偏寵放任著,完全沒有一點申斥的意思來,所以老天覺得月食警示還不夠,所以就用那個查不出原因的大爆炸作為懲戒。而淑儀公主作為陛下您的親女兒,她的府邸被這爆炸夷為平地,這是替您擋了災難啊。

  簡單的幾句隱晦的過分的話,這滿殿的誰不是腦子裏麵自動清清楚楚明明白翻譯出來這麽一大段?

  雍黎倒是麵無表情,對他的話似乎毫不在意模樣,甚至仿佛一點都沒往自己身上聯想到的自在樣子,甚至迎上朝那些偷偷打量自己的一些大臣們的目光,微微點頭一笑。

  倒是有幾位華陽長公主之前的舊部,或者曾受教於雍明之或者無懷先生門下的,有想要替雍黎辯駁的衝動,雍黎卻以眼神暗示他們暫時莫要出頭。

  反倒是成安帝似乎不想再聽這曹監副之前一件引經據典的一段話,直接道,“你莫浪費時間再說這些了,直接說你的結果吧,你想要彈劾的是誰?”

  “眾所周知……”那曹監副這下倒是轉過身來看了雍黎一眼,還裝模做樣地作了一禮,然後梗著脖子,一字字道,“臣要彈劾宣陽公主雍黎。”

  他要彈劾雍黎,其實滿殿都知道,畢竟成安帝也已經將雍黎宣召來殿上了,但當著雍黎的麵,如此算得上擲地有聲的一句彈劾。

  滿殿安靜的仍是安靜,更多目光落倒雍黎身上,這其中想借著這機會扳倒璟王府的不少,但大多是持著觀望的態度,想看看這麽個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傳說中手段非凡的少女會怎麽做。

  雍黎卻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沒說,她還是自進大殿來始終未變的怡然姿態,始終容色淡淡眼角帶笑,她微微瞧著那曹監副的樣子似乎還在等他接下去的驚人之語。

  而大抵是安靜的時間太久了,漸漸地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雍黎身上。

  眾人見她紅綾束發,愈發顯得發若烏木,而一身衣著簡素,再無其他配飾,卻偏偏容色勝雪。她背脊挺得極直,如一杆疾風中傲然的青竹,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風霜能壓得彎她的脊梁。

  她神情清淡,神色自若,麵對他人詆毀,麵對眾人興味各異的探究目光,仿佛那些借著所謂的關乎社稷安危,關乎國家安定的理由,加諸給她的那些罪名,完全與她無關。

  沒有人知道雍黎在想什麽,也有人在猜測她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是不是掩飾了諸多情緒?或是,這樣一個聰慧女子,是否此刻腦中翻覆的是如何在這樣的局麵中抽身?

  殿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眾人聲音都不大,也不敢太大,不過架不住人多,這竊竊私語聲其實聽在耳朵裏著實算不上小。

  眾人目光幾乎都在雍黎身上,但也有那麽幾個看起來平靜淡定眼觀鼻鼻觀心的,卻是在暗暗打量皇帝陛下的神色態度。

  上麵成安帝緩緩抬眼,淡淡掃視了一眼殿中眾人,最後看著雍黎。

  好巧不巧,雍黎也正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接,都絲毫未曾避讓。

  盡管之前他二人未曾就此事有明了相互間通過氣的一致,但雍黎願意相信成安帝隻是欲借著此事安排他的某些計劃,達成他的某些目的。

  但偏偏此刻,她卻覺得有種力量在左右著自己的思想,仿佛之前所有的順理成章的信任不是那麽順理成章了,而腦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所以,她看向成安帝的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去會他的意,而是帶著一絲詢問,帶著一點想要確認揣摩他態度的探究,最後才是告訴他自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會盡力配合他達成他的目的。

  而成安帝目光,從始至終都是深沉似海,這短短的一瞬,連雍黎都不曾看出他的絲毫情緒。

  雍黎忽地朗然一笑,明媚生光,而她這朗然的一笑中就連成安帝身邊侍立的餘海都能看出其中的嘲諷之意。

  她移開與成安帝對視的目光,直接落在旁邊那個曹監副身上。

  “這位曹監副?”雍黎含笑啟唇,“你方才彈劾我的那些,我皆一字不落地記著了,就連你方才未曾說完的那些,我大約也能順著下去猜出後麵的話。”

  她邊道,便往前走了兩步,“那麽我倒是有些問題想問你了。”

  “公主殿下若是有什麽問題想問下官的,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陛下在上,殿中諸公作證,比不敢有任何謊言。”那曹監副邊說著邊朝成安帝行了一禮,看起來還真是個忠直之臣的模樣。

  “公主殿下若是有什麽問題想問下官的,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陛下在上,殿中諸公作證,必不敢有任何謊言。”那曹監副邊說著邊朝成安帝行了一禮,看起來還真是個忠直之臣的模樣。

  “也無需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雍黎嗤笑一聲,忽又朝上座的成安帝道,“臣有兩句話也想先說在前頭,陛下也知道臣一向的性子,扣在臣身上的髒水罵名,若也隻是他人言詞,於我璟王府無礙,我也不介意擔了這些亂七八糟不知從何處來的罪名,畢竟這些髒水最多也不過就是汙我令名罷了。但若有些事……當真恰恰好好刺著我最不爽快的地方了,您也該知道,我瘋起來不擇手段起來是什麽樣子……”

  雍黎這幾句話說得不可謂不嚴重,態度不可謂不惡劣,乍一聽來著實不像是一個臣子對主君說的話。但滿朝中,雖有些大儒老臣對她如此囂張言行心下有些不滿,但也都沒有出聲出頭的,畢竟滿朝誰人不知宣陽公主受寵之深,恃寵生嬌些什麽的也確實是人家的資本。

  成安帝聽她這幾句話,便知道她確實是不大高興了,隻聽她繼續道,“若是一會兒我言辭激烈了,或是說話難聽些,還請陛下您莫怪罪我殿前失儀了。”

  她這幾句話聽起來似乎是恃寵生嬌,其實也確實是恃寵生嬌。

  雍黎如此作態,其實並不是她一貫作為,她知道皇帝陛下會利用此事,也知道皇帝陛下需要自己密切的配合。但是皇帝陛下其實並不能十足的把握對於雍黎最終的結果會到什麽程度,而且他的態度也決定著著事情對雍黎最後的影響。

  若是他的態度過於平淡了,對雍黎的處置過於輕巧了,那他們借此事釣魚的計劃也不定能成功,畢竟餌料太小,魚兒不定會上鉤。

  但若是他對此事的態度過於激烈了,也許他以過於激烈的態度過於猛烈的手段開始,到最後事情的發展或許並不能受他自己左右了,那麽那時候,對雍黎來說,其實並不是好事。

  而雍黎要做的,便是從一開始就讓眾人心裏明白一點:皇帝陛下其實是在猶疑兩難,他其實對所謂“天罰”之事態度強硬,但卻因為涉及宣陽公主而有所顧及。

  正是這其中旁人以為的皇帝陛下曖昧不清的態度,反而更能讓另有想要暗中出手左右之人有所顧忌,故而對雍黎而言,才是她在情勢失控之前自保的最好的辦法。

  皇帝陛下的聲音高高遠遠處傳來,“朕許你質問辯駁的機會,若隻是就事,言辭激烈些也沒什麽,你隻管問便是。不過畢竟曹監副也是我朝中棟梁,你縱然是一時氣憤,也不可有辱罵之言。”

  皇帝陛下哪裏不明白她的意思,也願意配合她小小的做一出戲。

  “臣自幼為祖父教養,以君子言行規矩,辱罵之言……”雍黎微笑,環顧一眼,神情倨傲,“便是想罵,也不會在此時這麽多人麵前。”

  這大喘氣的一句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