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彈劾(六)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262
  沈妤不太明白她的態度和立場,若說真的是想於自己不利,和何必說這麽些個對自己而言是提醒甚至是有些勸慰的話來?但若不是,她又為何一毀當日諾言,將自己困居於此?

  雍黎哪裏是不曉得她心中的翻覆疑慮?她察人顏色何其敏銳,或許經曆得多了的老奸巨猾,她還得多費些力氣,但對沈妤,隻消得她一個眼神表情,便能將她的情緒把握得八九不離十。

  這樣一個能力,不能不說是積年經曆到最後的水到渠成的一種感覺,但更多的,連雍黎她祖父也曾讚歎過的,這是雍黎與生俱來的天賦了。

  但若是她一直活在從前幼年時錦繡琉璃的世界,怕是這項天賦也就那麽湮滅下去,不會想如今這樣被她自己利用得爐火純青。

  “我知道你對我心存疑慮。”雍黎道,“我也不想費那個力氣去跟你解釋什麽,更不想浪費口水去讓你相信我。畢竟任何人處在你如今的境地,還不至於比你如今這樣更加鎮定自若的。”

  她的語氣中不無讚許,手下的筆卻未停。

  她下筆穩而迅速,不過片刻便已經勾勒了四五張,她選的圖樣多是花鳥,也有一二山水,圖案也多不算複雜。

  “我隻告訴你一句,這處別院中暫住養病的是陳國‘和婉公主’,而你不是‘和婉公主’,你隻是仍舊叫做‘沈妤’的另外一個人罷了。”

  “當然,如果你有另外的名字,你也可以不叫做沈妤。”

  聽了雍黎這兩句話,沈妤抬起頭來,看著雍黎的目光隱隱一亮,仿佛黑暗中閃閃爍爍的燈火,在那麽一瞬間被突然點亮,那光便開始灼灼耀目了。

  “你說的……我明白了。”沈妤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沙啞,她隻說了這句話,然後便沉默了良久。

  直到雍黎畫完第六張,她才又對著擱下方才的筆,另取了幹淨的筆去調顏色的雍黎,鄭重道,“我還是……謝謝你。”

  她又道,“‘沈妤’這個名字,確實不能用了,我後來,一直叫‘雲鶴’。”

  雲鶴?

  又是雲鶴。

  雍黎暗暗一笑,大約是個對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吧,不然又怎會時時念在心裏,最後連自己也用了這麽個名字。

  “你不必謝我。”雍黎語氣依舊冷淡,“若有一日你後悔了,你怕是有回不去以前地身份了。”

  “永遠回不去才好,我隻當自己是重活了一次的人。”沈妤不以為意。

  雍黎卻嗤笑一聲,淡淡道,“希望如你所說吧。”

  沈妤站起來,兩步走到雍黎對麵站住,她鄭重對雍黎道,“無論如何,之前是我誤會你,我還是該謝你。”

  雍黎筆下染了一幅畫的最後一點梅花色,“我便隻上這一幅的顏色的,剩下的幾幅,你閑了自己上吧。”

  她擱下筆,“許諾你的事情,我該做的都做了,按理說,我們也確實不該有什麽牽扯的。你什麽時候能離開,會有人來告知你的。”

  雍黎沒在雲山別院久留,她本來今日來這裏就是為了見沈妤一麵,略作安撫,也隻是為了自己行事方便。

  今日走這麽一遭,至少能將她人留在上璋一段時間,等自己騰出手來再處理後麵的事情,但祝詞顯然不大理解她為何對沈妤這麽關心。

  雍黎給祝詞在千古高風單獨安排了自己的院子,祝詞一向是個喜靜的人,自己在院子裏便沒有再出過門,也未與誰打過照麵。

  雍黎回來後便直接去祝詞院子裏尋他了,閑聊幾番,祝詞知道她今天去見了沈妤,便順勢問了自己的疑惑。

  雍黎瞧著懶懶散散靠著院子裏石墩賞景的祝詞,他手邊還擱了一壇子酒,看樣子是才從自己酒窖裏搬出來的,連上麵的泥封都還是剛敲的。

  雍黎沒直接回答他,而是也在一旁坐下來,伸手去夠那壇子酒,笑道,“你倒是好生悠閑,從華陽宮到我這千古高風,我十幾年積累下來的酒,被你搬了多少去了,你也真不知道‘客氣’二字怎麽寫的。”

  “與你客氣什麽?!”祝詞才不理會她的聒噪,吐槽道,“你這十幾年每每釀酒幾乎都是隻進不出的,你自己又是個不常喝酒的,我若不替你多搬掉些,你那些藏酒的屋子怕是還得再擴建擴建。你看看華陽宮,你之前藏酒的南望齋已經滿了,為了給你藏酒,前兩年我還特地將北邊的府庫空置了出來,新辟了北望齋繼續收納你那些源源不斷的新酒。不是我說你,你自己又不愛喝酒,釀那麽多酒作什麽?”

  “這不是閑著無事做嘛,打發打發時間啊。況且我釀四季入壇中,你不覺得,即便晝夜更替,寒來暑往,也便不負了四季風光了麽?”雍黎笑道。

  她邊道邊湊近旁邊酒壇子去聞了聞,有淡淡的柑橘香氣,正是去年她閑來無事用柑橘釀製的甜酒,這種酒自百年前便已有“洞庭春色”之雅稱,雍黎也沒想著給起個什麽名字。

  旁邊還有幹淨的小杯子,雍黎自斟了一杯,杯中酒色是清透明潤的黃,那顏色比三春裏的迎春花要多幾分清冽,比冬日的臘梅花又多幾分沉厚。

  雍黎抿了一口,味道清淡爽口,於是抬頭間又將小小的一杯酒飲盡了,這甜酒沒什麽度數,隻略有些酒味,對祝詞來說估摸著更像是種果飲了。

  “你這‘洞庭春色’釀的著實不錯,也很適合你飲了,夏日暑熱時候略用冰鎮一鎮,最是解暑了。不過若真當著酒飲,也著實沒什麽大勁兒了。”祝詞也飲了一杯,道。

  一杯飲盡,雍黎又倒了一杯,這回卻沒喝,隻將酒盞拿在手上。她也靠著石墩,微微側首,恰瞧見對麵簷角,和簷角上的幾個獸頭,以及屋頂上稀稀拉拉不知何時長出來的還未來得及清理掉的些許雜草。

  “你知道嗎,我見著沈妤,總有著說不清楚的感覺,說是憐憫也不對,說是惺惺相惜更不是……那種感覺……”雍黎想了許久,沒想到能用什麽詞來形容她自己的感受,有些無奈地笑道,“我確實是說不清楚。”

  她的笑意裏有些自嘲,祝詞自第一次見到雍黎,到如今這十年來,從來都是覺得這家夥堅韌通達卻著實心硬手冷的,除了偶爾觸及到她心內的那麽一點柔軟,卻從未再見過她對一個不該有如此情緒的人這邊猶疑的。

  祝詞隨意打斷她的糾結,道,“感覺這東西一向說不準,你舊能保證你的感覺每次都是有用的?要我說你就是想太多了。說起來,你跟沈妤能有過什麽交道,你跟陳國……那也隻是大局之說,怎麽得也不可能由大及小,牽扯到你與沈妤之間得關係上。”

  祝詞突然停了停,想了會兒才又道,“不過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情,關於沈妤的。也不知道對你來說有沒有什麽用。”

  雍黎轉過頭去,瞧著他,目光示意他可說說。

  祝詞道,“你還記得沈清薇麽?”

  雍黎點頭,“自然記得。”

  “沈妤幼年時極為受寵,算是樣得個目下無塵又驕縱跋扈的古怪性子,滿宮裏能入得她眼得她交好的少之又少,便是皇後在她那邊,也不過就是因尊卑之別,她才勉強心不甘情不願地做做表麵樣子。但奇怪的是沈妤卻自幼對沈清薇極為親近,對沈清薇的話即便算不得言聽計從,但多是能聽得進去的。”祝詞道,“沈清薇那人,你也知道的,心思惡毒手段狠辣,卻又慣於表麵溫柔無害,她那樣一個人所求的怕不是那麽簡單,但就是這麽一個人,如何會再那時候對沈妤這麽個除了帝王榮寵之外一無是處的小丫頭費心交好?你不覺得奇怪麽?”

  “畢竟姑侄,也說不準,也許便是因著那點血緣關係,沈清薇恰因著某些小事便將自己這個小侄女看進了眼裏,從此之後便偏心愛護了呢?”雍黎說的這個理由,連她自己都不信,忍不住笑起來。

  祝詞也笑,不過他的笑隻在眼角。

  許久之後,他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雍黎著實驚訝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沈妤也不是陳帝的親生女兒?”

  “你什麽意思?!”雍黎下意識地一句話,單聽語氣仿佛是語氣態度不太好地質問,但祝詞卻知道她確實隻是在問自己這句話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能陳國‘和婉公主’沈妤,本身便不是陳帝親女。”祝詞十分淡定地又複述了一遍。

  “你是說,陳帝從開始養在宮裏的這個‘和婉公主’,或許隻是個不知身份不知來曆的人,是陳帝特意隱瞞眾人,裝作自己親女?”雍黎震驚愈甚。

  “也不算不知身份不知來曆吧?”祝詞道,“既然猜測到這個地步,難道就不能猜猜沈清薇對沈妤一直親近,或許可能,隻是因為沈妤是沈清薇的親生女兒?”

  這一言,當真算得上石破天驚了,饒是雍黎也驚訝了一番。

  她原本的許多思慮猜度,隻因祝詞這麽一句話,便又一一被她否決。

  祝詞的這句的猜測,姑且算是猜測的,雍黎即便內心存疑,但他對祝詞確實是信任的,所以相信已然占了九分。

  最後一分,不過就是想親眼見著證據罷了,“你這話……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這個消息你可以相信,我雖沒有明麵上可放到你麵前以為證明的證據,但是,這個消息……其實我很早之前便知道。”

  “很早?”

  “對,很早很早,早到我認識你之前,早到我還是從前的我的時候。”祝詞淡淡笑,雍黎卻覺得他的笑容實在刺眼,她顧及著祝詞的感受,也便沉默不再多問了。

  祝詞卻道,“這事你完全可信我,我能告訴你的,自然都是我確認之後的,總不會以錯誤消息來誤你的事。”

  祝詞的從前,即便雍黎未曾可以去調查過他,但這麽多年下來,零零散散的信息,也足夠她拚出個大概了。

  正因為知道他的從其,所以從他這邊得到的關於沈氏皇族的消息,雍黎幾乎是不會去懷疑的。

  隻是對於祝詞,雍黎信他。

  但真實因為毫無保留地相信他,有時候卻讓雍黎覺得有些從內心裏出來地擔憂。

  雍黎自問自己是了解祝詞的,但這了解似乎也有局限,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的勢力,甚至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從從前那個活在陽光下的身份轉變為如今的祝詞的經曆,但是她卻從來不知道,他畢生所求到底是什麽。

  他從前也是個光華萬丈的少年,但時間和世間的磨折,卻讓他活成了另外一個人。

  雍黎心疼他,也曾與他說過,讓他去解決從前的恩怨,去找回他從前的身份,她告訴他如今的自己可以幫他可以給他助力,即便自己還未曾強大到給他一個毫不費力的最後的結局,但至少可以給他一個退路。

  但祝詞卻一笑不置可否,他的笑意裏,似乎沒有將從前的家族恩怨放在心上,仿佛自己當真隻是個局外人了。

  他似乎不想報仇,不想找回從前的身份,雍黎問他,他卻隻道,“還不急,還早。”

  但若真的他未曾將從前事放在心上,那正如他所說,他又何必如他外祖父馮老先生所願到了自己身邊?那他為何這十幾年又在陳國日夜未停地布置自己的勢力?

  雍黎有想究其原因的衝動,也曾不經意間試探過幾次,但最終作為朋友的情感卻又告訴她不能直白去問,所以她還在等他的態度了。

  “我自然是信你的,隻是你這一榔頭的,讓我有點手足無措了,一時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去安排了。”雍黎笑著攤了攤手,“要麽你辛苦一番,再幫我理理思路?”

  祝詞才不願理會她,舉手又將滿滿一杯子酒喝完,仰頭靠著,“你自己頭疼去吧,我可沒那工夫……我告訴你這事情,不過是想提醒你一句,對沈妤,你還是留意著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