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光華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5      字數:4570
  林軼將手裏的兩壇子酒提了提,朝雍黎這邊走過來。

  雍黎早抬頭朝林軼看過去,她對林軼和那女子之間熟稔的態度和言辭有些了然,不過也並未覺得有什麽,畢竟林軼也二十多歲了,尋常這個年紀的男子,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

  不過她與林軼相熟,自然是對他的情況一清二楚的,他父親林棹雖對他嚴格,但在關於他人生之事的選擇上卻向來不管,也從未插手過。

  而林軼自己也不上心,似乎對這方麵從來也沒個想法,一來二去就拖到了如今這個年紀,雍黎原本以為他大約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多歲的,誰知道今日竟然偶然撞到了這麽一幕。

  林軼走過來時,瞧著她眼中若有所思的帶著淡淡戲謔的笑意,覺得她那笑意裏竟然有些吾家少年初長成的欣慰的意思來,隻覺得頭皮有些陣陣的發麻。

  “這麽晚了,您這是往哪裏去?”林棹硬著頭皮問。

  “不做什麽,在家呆著無聊,出來逛逛。怎麽?隻許你大晚上出來沽酒會佳人,不許我踏月覓……”雍黎本就是玩笑的語氣,隻是說著說著,覺得最後一句話有些輕浮的,到底最後一個詞沒有說出來。

  “就這個了。”她輕輕拋了拋掌心的木雕小玩意兒,往袖子裏一收,對林軼撇撇嘴,不客氣道,“出門急,沒帶銀子,勞煩你付一下銀子?”

  林軼認命地付了銀子,轉過身來時,卻見雍黎已經往旁邊一個巷子轉過去,也不要小販找零的銀錢了,忙就立刻跟上去。

  “您這會兒確實是有什麽事?去哪裏?我陪您一道。”也不等雍黎回答,他便將手裏提著的兩壇子酒交給連亦,吩咐道,“我陪著殿下便好,勞煩你替我將這兩壇子酒送回去吧。”

  “你現在倒是會替我做主了,我的人你說打發就打發了。”雍黎笑道,卻朝連亦示意道,“你去吧,我今晚可能會回去得晚點,府裏你照看著些。”

  連亦應諾離開。

  林軼卻道,“連亦是南嶽策所屬,也算是我的屬下,我怎麽就不能吩咐她了。”

  “我是說不過你……得了,不說這個了。”雍黎不以為忤,她攤開掌心,掌心裏躺著的正是方才在小攤子上買的一個小核雕。

  “這小核雕精致,瞧著上下兩個小孔,穿上流蘇,大概可以做個扇墜子,我也用不著,你收著吧。”

  林軼見她掌心,核雕壓著的那道長長的疤痕,比那精美的核雕更加突兀,引人注目。

  雍黎注意到他盯著自己手掌心的目光,手指微微收起,然後一彈,那核雕便朝林軼飛過去,而她則漫不經心地收回手臂,衣袖一垂,便遮住了她微微握拳於身側的手。

  林軼在那核雕飛到跟前的時候抬手接住,卻笑道,“您這借我的銀兩買了來的東西,又賜給了我,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感謝您呢,還是該笑您摳門呢。”

  “別貧了,快些跟上吧。”雍黎丟了他一個眼神,便往巷子裏走。

  連轉了兩個巷子,到最後卻放棄了大路不走,轉去了黑漆漆的小巷子。

  不過那巷子雖小,卻並不破敗髒亂,看起來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後門,進了巷子沒走幾步,果然便見著一處高牆,進深處有一道低調的小門。

  “這裏……”林軼四處瞧了瞧,覺得有些眼熟,又看了看方位,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雍黎,“這似乎是從前世子……”

  他一句話沒說完,又下意識地去觀察雍黎的神色,雍黎自然注意到他的那點顧忌,她自己卻不覺得有什麽,這一兩年來,仿佛想通了許多,心底也更堅硬了些,從前刻意避及的事情,現在談起來已經覺得很是平靜了。

  她微微笑道,“你記得不錯,這裏確實是從前大哥名下的產業,似乎還是母親心疼大哥年紀尚幼便要擔起王府嗣子之責,日日辛苦學習少有閑暇,便特地送給大哥讓他偶有閑暇來此看看書放放鬆不被外物打擾的消遣之所。大哥生前喜歡兗州的白牡丹,後來偶然得了兩株……”

  雍黎說著說著突然笑起來,“大約是我年幼時辣手摧花,他心疼那兩株白牡丹,擔心它們毀於我手,所以並未帶回府裏,反而是隱藏在這處宅子裏養著。這宅子大約也真與那兩株白牡丹契合,竟然養得非常燦爛茂盛,某一年花開的時候,我還曾見過一次,若能為外人所見的話那大概確實是整個定安也難得的絕妙之景了。”

  “隻可惜,那樣美麗繁盛的白牡丹,隻開了短短幾年,兄長故去的第二年,它便再沒有開過;兄長故去的第三年,它也徹底死在了那一年的春風裏。”

  從前的事情,總覺得這些年忘記了許多,似乎也是自己刻意的心理暗示,是她不願意主動地去回想,但每每見到什麽與從前哪怕一點點相關地物事,總能牽扯出來無盡的回憶。

  那些綿長的回憶,漸漸地不再是讓她痛不欲生的不堪回首的沉重,而是她努力的前進的動力和信仰。

  “白牡丹死後,這座院子似乎便再沒了兄長的氣澤,當真隻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了。後來這座宅子便歸了我,幾年前還未去華陽,還在定安的時候,我偶爾也會來這裏散散心,再後來便很少來了。”

  雍黎說話的語氣清淡平靜,林軼沒覺察出什麽不同尋常,甚至覺得她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雍黎說的,林軼自然也是知道的,從前雍青陽還在的時候,他正是雍青陽身邊一道長大的最親近的屬下和朋友。

  他跟著那個如朝陽般明亮溫和的天之驕子,緊緊地追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艱難而滿懷期待地為著有一日能真正與他並肩作戰而努力著。

  他跟在他身邊的時間那麽久,自然也見過當年那兩株璀璨明麗的白牡丹。

  他還記得某日暴雨傾盆,自己隨同著世子方處理完某件要事自城外歸來,原本該是立即回府的,隻是半途中世子卻突然改了道,直接來了這處院子。

  那是他除了今天之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這裏,他當時不知道為何臨時轉道特地來此,還當世子另有要務。

  隻是進來院子之後,跟著世子匆匆趕去花園時還覺得奇怪,但當看著世子撐著傘快步走去園子裏,給那兩株白牡丹遮雨的時候,他才覺得詫異。

  他從未見過,一向冷淡自持,從不因外物而有所悲喜的世子,那時候才仿佛是尋常少年人該有的意氣和神態。

  那年暴雨中的白牡丹開的十分耀眼,便是被暴雨衝刷許久也不掩其勃勃生機,林軼覺得那大概是他見過的開得最燦爛奪目最蔥蔚洇潤的白牡丹。

  經雨的花色白得耀眼,同那個始終白衣溫雅的少年一樣,總是讓人忍不住去仰望崇敬,他當年覺得,這世界上能配得上這花的,大概隻有世子那樣的人了。

  直到後來,那個在世子口中最是疼惜的妹妹,那個活在許多人傳說中而少有人能一見的王府郡主,漸漸地長成如今的模樣,直到他一步步帶著從前對世子的推崇和景仰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當年世子護著的那兩株白牡丹,或許還有另一重深意。

  當年的白牡丹,雖避世間之喧鬧獨處深巷,雖外少有人知,但其端嚴靈雋,清華其中,這世上大約也隻有這麽一二人可比擬的了。

  安然避世的白牡丹,在這樣寧靜的環境中生長地自在,花枝招展著的是一種豁達的氣度和明媚的生機,而後來,所有的期望不再,它便仿佛向死而生般,拔除了所有的生機,將那些生機所積蓄的所有的力量,去開一朵更加妖豔絢目的花。

  所以當年的白牡丹死了,永遠死在了春風了裏。

  林軼不知不覺看了雍黎一眼,心中竟然有些不合時宜的哀婉。

  清華靈雋的白牡丹早已消失,那開在別處的,盛世明麗的花,又是一種怎樣的顏色?

  “看著我做什麽,進去看看。”雍黎道。

  林軼忙去推那處小門,發現門上自外麵上了道鎖,鎖看起來半舊不新,卻並沒有生太多鏽,想來不久之前這處門鎖還有人開過。

  林軼摸索著那門鎖上下查看了一番,然後從腰間的荷包裏掏出個小銅片去開那個門鎖,一邊試著,一邊朝雍黎道,“您怎麽突然便想要到這裏來的?還偏偏選了這麽個尋常人都注意不到的偏門?”

  “前幾日將這宅子借給一個朋友住的,今日正好路過,過來看看。正門對著旁邊的坊市,過去還得多繞兩條街,從這裏進去方便。”雍黎隨意道,又催促,“你動作快一點,開個門鎖也這麽磨嘰。”

  “莫急莫急,馬上就好了,這撬門溜鎖的事情,我自然是比不得您熟練的。”林軼撇撇嘴懟了回來,毫不在意自己的話是不是以下犯上。

  雍黎也不在意,抱臂靠著牆等著,直到“啪嗒”一聲門鎖開了,她才站直了身子走過去。

  門推開的時候是一條長長的小道,小道靠門這邊種植了幾株芭蕉,沿著小道進去,便是後進的一溜下房。

  雍黎帶著林軼憑借了以前的那麽點記憶找到了正房所在的院子,到了正院也沒有停留,而是往西邊一繞,去了西側院。

  西側院有幾處軒館並一個不小的園子,而謝岑這些日子正是暫時住在西側院最大的的晴雪堂。

  晴雪堂連接東側一處喚作寫風閣的書房,包括書房在內的前後裏外共八間屋子,寫風閣西邊正對著的花園子,正是當年種植白牡丹的地方。

  走進去花園裏的時候,可見著亭台下有一處形狀天然的石幾石凳,當年的那兩株白牡丹正倚靠著這裏的石幾生長,如今石幾仍在,牡丹卻早沒了影子。

  林軼環顧四周一圈,隻見得一片漆黑,連盞燈也沒有,“大晚上燈火皆無,黑漆漆的一片,您當真是有朋友住這的?”

  這處別院幾年沒人住過,但一向留了十來個人看守著的,所以這裏宅子裏除了冷清了些,沒什麽人氣兒,卻並不顯破敗。所以雖然有好些年雍黎沒來過,也沒什麽人正兒八經的坐過,但總還是比客棧好了太多的,所以雍黎才會開口請謝岑暫住此處的。

  整個晴雪堂包括寫風閣,確實是看不到一點有人的模樣,這會兒縱是晚了,卻沒有點燈的痕跡,也不像是都熄燈入睡的模樣。

  雍黎暗暗歎了一聲,“果然,又離開了……”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低而輕,林軼並沒有聽清楚,“您說什麽?”

  “既然沒人,那他大約是離開了吧。”雍黎收回神思,狀似無意,漫不經心道。

  “看您著模樣,大約是知道您那位朋友不在的?既然如此,那這大晚上的,您來這裏又是為了做什麽?”林軼翻了個白眼,不客氣地道。

  “我來這裏自然也不全是為了見他的。”雍黎看了他一眼,往晴雪堂的正廳走過去。

  正廳的門關著,裏麵果然也是黑漆漆的一片,雍黎一邊伸手去推門,一邊道,“我是想見一個他特地留給我的人,隻是他離開得突然,那人在何處卻並未來得及與我細說。”

  晴雪堂的門並未上鎖,微微用力便推開了。

  林軼見屋子裏黑,又想著雍黎黑眼睛在暗中視物的不清,忙上前去找了盞油燈點上給她照明。

  借著油燈的光,雍黎在屋子裏掃視了一圈,沒發現什麽,又直接進了裏間。裏間是個碧紗櫥,穿過碧紗櫥是主人家日常起居的裏屋。

  雍黎進去裏屋,果然見屋內一切如舊,仿佛從沒有人住過一樣,床褥也疊得整整齊齊。

  往床邊走了兩步,雍黎便看到床上有個信封,床褥整體是淺淡的灰藍色,而擱在床褥最上麵一封壓著金紅色花紋的紙箋十分顯眼。

  拿起那封信,雍黎暗暗笑了,燭光跳躍夜色清冷,而昏暗中她的笑容溫和。

  雍黎不隻一次收到謝岑的信了,單看上麵的字跡,便知道是他親筆。

  她甚至知道這封未打開的信裏麵,可能會寫著哪些內容,許是前篇說著正事,又特特留著最後一頁寫些瑣碎小事。

  遙想著近二十年的人生,似乎從沒有人這樣認真地特地給自己寫些看起來無趣的瑣事,雍黎覺得,即便這信中所寫並不是她所想象的,但她還是歡喜的。

  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是薄薄的兩張紙。

  第一張上,謝岑告訴了雍黎他去了南方,會盡快回來;最重要的是也透露了雍黎想知道的沈妤去處。

  而第二張上,卻隻簡簡單單幾句。

  他說,不知上璋南方秋季的風物如何,約莫雍黎也不曾有機會去過,這次回來定然要細細說給她聽。

  他說,聽說南方有些秋季的時令果蔬,還有些特色的糕點,等他回來,會記得帶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