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不甘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5      字數:4343
  “陛下這算是給我的驚喜?”雍黎坦然直視成安帝,淺笑嫣然。

  而方才因這一驚雷丟下,轟然私語不止的眾臣,卻在她這句話後又都頓時安靜了下來。

  雍黎不顧一旁雍寒山驚詫擔憂的目光,在眾人齊刷刷的目光下始終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她撩袍俯身在殿中直直地跪了,順手將腰間一直佩著的一枚玉佩取下,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上。

  對上成安帝目光中的風起雲湧,她道,“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竹杖芒鞋行於山野,玉冠錦服立於廟堂,均當明達法理謹行律令,臣為璟王嗣子為皇室宗親,既得控訴應歸白衣之身以待公裁,不敢有違法度令陛下難為。”

  她這一言既出,又是滿殿轟然。眾臣驚異之餘亦有讚歎神色,宣陽公主九旋之淵無愧盛名,這般情形之下亦不驚不懼不怒,處之泰然自降以全國家法理,這般神色不驚雍容不迫的大家風度,比之當年華陽長公主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周遭的哄然聲中,雍黎頓了頓,接了方才的話,“這是母親曾經的訓示。”

  她這話一落,當即便有人想起當年華陽長公主主持修撰整改的《太初法典》,曆時四年在原先《大璋律》的基礎上數次增刪修改,存取精要摒棄糟粕,更是將原先《大璋律》從治、教、禮、政、刑、民六個部分明晰開來。《太初法典》比之百年前製定的《大璋律》其詳實完善程度世人皆知,甚至近年來長楚《楚訓》的重修也是以此為參照。

  這樣一個氣度淩然承了先華陽長公主、前璟王雍明之以及文淵閣大儒雲起畢生心力教誨的天之貴子,怎會將自己置於千夫所指的罪責之中?這樣一個孤傲高華睿智天成的女子,又如何會因所謂一時之怒怨和所謂私心貪戀而將自己清名盡毀?

  雍黎端跪當前,一貫的清夜無塵雲淡風輕,連一個目光都沒有舍給跪在一側的黎貞。

  “陛下,黎貞所言並無虛假,宣陽公主構陷昌王證據確鑿,請陛下明鑒。”黎貞言辭激烈以首觸地伏跪下去。

  成安帝的目光從黎貞身上移了開去,落在雍黎身上,直挺挺跪著的少女無懼無怒,甚至眼中帶著隱隱的笑意,淡定從容之態似乎自己與這事情完全無關。

  眾臣屏息以待中,成安帝終於開了口,“來人,傳扶梅先生入宮。”

  “陛下。”雍寒山再也站不住,撩袍跪下,“臣與宣陽公主雖是血脈至親,但這十年隔閡想必滿朝皆知,臣不信宣陽會有如此作為。陛下較臣與宣陽更為親厚,她的性情心誌想必陛下比臣更清楚,如此證據難道陛下就信了?當年的三微月,如今的鳳歸,何時是那等陰私之輩?”

  “陛下明鑒,臣也願意相信宣陽公主是君貞介士,此等證詞在前,雖然詳盡,卻不縝密,臣請陛下允宣陽公主自辯。”

  說話的是陳通,這個直諫之臣昂然而出,比之一眾臆測君心觀望自保的群臣,他自有傲然風骨。

  朝中畢竟也有忠直之輩,隨著他那一番請言,立刻便有“附議”之聲此起。

  成安帝的目光在那群人麵上掃了掃,語聲沉凝,“宣陽之宣陽,諸位以為何意?”

  宣陽,為定安舊稱,這是上璋眾人皆知的事。當初成安帝給雍黎宣陽這個封號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即便眾臣有所注意卻並未提出疑義,最多也就是覺得巧合罷了。如今成安帝這般提起,難道是“宣陽”這二字確確實實代表著上璋之京都?陛下是以這個封號表示自己的態度?難道陛下十多年前就存了這樣的心思?不可能吧?眾人不免彎彎繞繞多想了些。

  “景平二十一年推政改,二十三年收南遼,二十六年退陳兵收三城,二十七年治乾鄞州冬疫……諸位以為這些是何人所為?”

  “草民元濯,參見陛下。”“陛下今日召見草民,若問洹陰之事草民不知,若問昌王之事草民還是不知。”

  “放肆!大殿之前豈容你出言無狀!”

  “若問宣陽公主之事……想必陛下也知道,不得草民主子點頭,草民必不會說一個字。這是九年前,陛下的命令。”

  “讀。”

  “這些證詞你也聽到了,說吧。”

  “景平二十七年九月十七宣陽公主尚在長楚;九月二十一宣陽公主重傷昏迷四日;十月初四至華陽,十月初五回定安,十月十六至定安。由此可見這證詞中的第四條,第五條,第八條,第十一條,這四條證詞顯然不夠擲地有聲。”

  “陛下,這些證詞詳實可信,陛下不可信他一人之言。”

  “怎麽?鄭大人覺得我未晏隻是虛有其名,弄著玩的?”

  “即便如你所說,推翻那四條證言,那也不能洗脫宣陽公主的嫌疑,宣陽公主手下能人輩出,即便她沒有親手動作,也不代表此事完全與她無關,更何況宣陽公主背後,還有個璟王府。”

  既然人是專門來見自己的,又是恰好堵在這裏,雍黎若是轉頭就走避而不見,也是不像個樣子,更何況也讓人生疑。

  她往前走過去那一片亂糟糟的廢墟裏清出來的一小條還算幹淨齊整的道兒,朝黎孟溪含笑回禮,道,“表兄這是因何事經過這裏?”

  “阿源這兩日身子不太爽利,一直念叨著想吃雲祥坊那邊一家的合歡湯和梅花香餅,母親恐外邊的東西不幹淨,本是讓家裏廚房專門做了的,誰知道阿源嚐了兩口便說不得事兒,不是她想吃的味道。”黎孟溪始終麵帶溫和笑意,一副疼愛妹妹的好兄長模樣,“我瞧著她這兩日身子不適,飲食也少,看起來似乎瘦了許多,實在心疼,正巧今日往大寧坊去辦事,回來時候邊想著順道過去雲祥坊看看,誰知那邊不知道哪家富戶有喜事,將坊間的路堵了,我便隻得繞道過來從這邊經過。”

  黎孟溪看著雍黎,微微一笑,“聽聞陛下將京中爆炸一事交予公主調查,公主這兩日怕是辛苦。”

  “陛下吩咐,怎敢談辛苦。”雍黎也微笑自持儀態端方地打著哈哈,這種你來我往地客套虛話,她也做得純熟,隻是心下留著心眼。

  他黎孟溪若非真的隻是偶然經過,突然升起的拜訪的念頭,那便是故意選著這個時候,掐準了點,來與自己偶遇那麽一回,最終的目的,大概也是為了從自己這裏套出什麽話去?

  本著對黎孟溪的忌憚,雍黎不得不提醒自己千萬提著著十二分的警惕,隻是麵上卻不動神色地岔開話題去。

  她微微笑問,“阿源到底是如何了?怎的每回來定安,她都要病上一場?莫非是京中氣候與西川差異太大,她身子孱弱,一時半會兒適應不過來?”

  “阿源素來體弱,公主也是知道的,此番長途跋涉過來,未得好好休養,一時不能適應過來也是難免的。”黎孟溪順著她的話道,“更何況她自來了定安,又沒可走動的地方,在西川時平素還能有要好的姐妹走動走動,在這裏難免孤獨。阿源愛重公主,自來視公主不同,公主若有空,可否勞動公主常去看看她,省得她總是悶在府裏,對身子也不好。”

  “這是自然。”雍黎道,“原是我這些日子忙碌,也不知道阿源病著,若非如此怎麽能不上門探望?”

  “如此實在萬分感激。”黎孟溪招招手,後麵小廝捧上一個小食盒奉上來。

  雍黎有些不解,看著黎孟溪目光詢問,黎孟溪道,“方才在點心鋪子多買了兩份,留一份公主嚐嚐。”

  雍黎看著那裝著點心的食盒,目光怪異,昨日黎賀給自己送點心,今日這位也給自己送點心?

  黎賀那邊還能說得過去,畢竟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但這位……

  雍黎露出一絲清清淡淡的略帶冷意的笑,自己身邊怕是無時無刻都有在監視著。

  “多謝表兄好意,卻之不恭。”雍黎不動神色地接過來。

  “多謝表兄好意,卻之不恭。”

  盒子不大很精美小巧,細節之處一看便知道價值不菲,想來單單這個盒子比裏麵裝的糕點要貴不知道多少倍。

  雍黎不動神色地接過來,又順手交到跟在身側的連亦手上。

  轉過頭來時,正對上黎孟溪看似清淡卻深暗的目光,隨意道,“阿源今日在府裏?”

  “她自然時時都在府裏,自從回來定安便更加懶怠出門,不過說起來,除了宮裏太後或者皇後召見,她也沒可以去的地方。”黎孟溪道,“公主今日有閑暇?可往我們府裏走動走動。”

  “今日便算了,有陛下交代的要事在身,實在抽不出空來。”雍黎實在不明白,他今日這三番兩次地以黎源玉的由頭邀請自己去昌王府究竟是為了什麽,在這兒站了這許久,黎孟溪更是一句旁的話也沒有,也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可能會是想要試探什麽。

  “那好,公主若有空,隻管派人來府上知會一聲,我自親自上門來迎接。”黎孟溪頷首微笑,甚是爽朗清舉動,一派君子端方。

  他話畢,也不多留,又與雍黎客氣了兩句,再沒說其他的,便上了馬車離開。

  因著他的特殊身份,有有雍黎的示意,這條街巷上守衛的兵士們並未曾有絲毫阻攔,雍黎看著黎孟溪緩緩離開的馬車穿過人群,知道那馬車轉過街角,她終究沒想出個什麽原委來。

  微一側首間,仿佛看到什麽,再轉頭時正看到旁邊斷垣殘壁,卻有一麵圍牆倒塌的一半,仍然有一半頑強地屹立著,仔細定睛一瞧,正看到那沒有倒塌地圍牆地牆縫間頑強地生長著幾枝杈椏,那幾枝杈椏上稀稀拉拉地綴著幾片綠葉,瞧起來竟然有幾分可憐可愛的模樣。

  雍黎並不認識這到底是個什麽植物,隻覺得這一眼望去的大片的廢墟中,竟然有這麽一株頑強生長的翠綠的植物,隻覺得心境似乎也開闊了幾分,於內心深處漾出一點淺淺淡淡的喜悅來。

  不知怎得,竟然想起當日在華陽府時,十年數之後第一次見到南璿的情景。

  當時那個院子也是破敗的,院子的大門時腐朽的,腐朽的大門上纏繞著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生的藤蔓,她當時隨手一推,那被藤蔓纏繞著的木門便倒了下去,還壓壞了牆下的兩盆忍冬。

  而她記得最深的,卻是南璿平淡中甚至有些譏誚的隨意說出口的那句話——“我以為朽門青藤是腐朽中見生機,也算是自成一景。”

  當時因著這明明平淡的讓人沒有任何記憶點的一句話,雍黎卻覺得她這個十數年沒見過的叔父,其實內心深處自有一段光明,自有一種對生命的溫柔,和一種隱逸之士的氣度,至少絕非傳說中一心爭權奪位的利欲熏心之輩。

  但是他若真是這樣的一個人,那麽為何會有當年雍氏兩子謀反之事?他又為何要自毀令名地參與到那場根本沒有勝算地謀反之中去?

  以至於這件事情,似乎最終成了後來所有事情的開端,以至於後來那些步步而來不可回轉的慘烈,再沒人可有能力轉圜。

  那些誤會齟齬,那些死生磨折,終究是他們所有人一生裏的痛,也是他們所有人一生裏的不可回首。

  罷了罷了……

  雍黎捏著那斜逸而出的枝葉,伸指彈了彈上麵的翠綠的葉芽,嘴角始終未曾散去那一絲淺淡而蒼涼的笑意。

  轉身間,正瞧見後麵京兆府尹帶了人過來。

  京兆府尹得了雍黎的指令,這兩日親自帶人排查整理除淑儀公主府和璟王府之外的,京中其他各處房屋損毀,人員傷亡情況,並將受災百姓加以安排區分,先行救助。

  所以京兆府尹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才算基本理順了這一應事項,也都已經安排下去,後續隻需要考慮如何安頓這些災民,若無異常情況,也不會再有什麽問題。

  所以今日京兆府尹專程進宮去向成安帝複命,誰知皇帝陛下聽了他的回稟之後留下了他的折子,並未多說什麽,隻留下一句,“此事宣陽公主全權負責,你且將一應事項與公主回稟清楚。且後續之事,還是不可放鬆,若有不能自決之處,讓公主拿個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