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心思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5      字數:4312
  大祈昭帝顧予是大祈的第二位皇帝,早前隨父顧洹進軍安順建立大祈,大祈的半壁江山幾乎都是他的鐵蹄所踏長弓所指。他是一個風神朗然的男子,有沙場殺伐的豪烈意氣,亦有德被天下的賢明聖德。

  十數年為君,他身上往日殺伐淩厲之氣已消散甚多,雖端嚴日重,卻亦有儒雅之風。顧旻看著殿內伏案閱覽奏疏的父親,隻是母親去後,父親似乎沉鬱愈深。

  “啊啊。”阿止看到父親很高興伸著小手一個勁兒往前夠。

  “兒拜見父親。”顧旻抱著阿止往前走了幾步,躬身行禮。

  昭帝擱下筆,揮揮手示意他免禮,又伸手接過小女兒擱在膝上逗弄,方才看到祝無垢的奏疏壓著的一團火氣此刻幾乎消散殆盡。

  “今日小朝會並未見著你,你從哪邊過來的?”昭帝看了眼自己的五子,摸摸女兒軟軟乎乎的小手,覺得心情熨帖。

  “早間去了弘文館,因掛念妹妹,便過兩儀殿來看看。”顧旻回答。

  阿止自出生以來便一直跟著昭帝住在兩儀殿,日常衣食用度幾乎親自過問,甚至有時內朝會時都要抱著她與眾臣議事。

  “你哥哥們已到外城,你午後過宮門前迎一迎。”

  昭帝愛重嫡妻,重視嫡子,對皇後所出的幾個孩子素來看重,太子早立,他自然願意他們兄弟之間手足情深。

  “是。”顧旻垂首應諾。

  “啊~”阿止也應答,她今日尤其活潑。

  “阿止是不是也想去接哥哥們?”昭帝笑起來,輕輕拍拍她的背,“外麵冷,咱們在這裏等哥哥們過來好不好?”

  阿止不理他,掙紮著往他的桌案上爬,很順手地扒拉開擋她路的一疊奏書,旁邊伺候的高賀立即上前去要將奏書收起來,阿止卻扯住一張不讓他收。

  顧旻暗暗笑起來,這小丫頭最近迷上撕紙,這是還記得方才自己說父親這邊有好看的紙,一心一意要撕著玩兒呢。

  高賀一旁著急,昭帝卻絲毫不在意,他早看到阿止拿在手裏的那奏章正是祝無垢那市井兒今早呈上的,居然還教阿止如何撕省力,“阿止,咱們把它展開再撕,省力。這兒多撕幾道,撕碎了撒著玩。”

  “你近日身體可好,前兩日的風寒可大安了?”昭帝一邊逗弄阿止,一邊打量自己這個素來體弱的五子。

  “勞阿耶掛懷,兒已大安,不然也不敢來阿止這裏。”顧旻笑容清清淡淡,隱隱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寂。

  昭帝有些心疼這個兒子,遂抱了阿止往內間去,內間專為阿止鋪了寬大的軟墊,素常昭帝見朝臣時,阿止便在這裏自己玩耍,將阿止放在墊子上,昭帝指指旁邊的獨坐榻示意顧旻坐下說。

  “你可想出去走走?”昭帝看顧旻低頭看著阿止的神色很是溫柔和煦。

  顧旻抬頭,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家父親,一時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昭帝摸摸阿止腦袋,繼續道,“並州是個好地方,那邊風光秀致,氣候溫潤,於你身體修養便宜。”

  大祈皇室皇子們到了年紀便會被外放就藩,沒有旨意輕易不得回京,顧旻七歲時便被封燕王遙領並州都督職。

  “父親想讓兒提前就藩麽?”顧旻微微低頭,聲音也有些低,“兒聽憑父親安排……隻是並州雖不過千裏,往後骨肉親情是否也難全了?”

  顧旻看向阿止的神色越發柔和不舍,“阿止還這樣小呢,兒本想著能護佑她長大。”

  “五哥舍不得阿止呢,那我們阿止跟五哥去並州怎麽樣?”昭帝突然起了玩笑之意,逗弄著阿止。

  “父親莫要玩笑……阿止,怎好跟兒離京?”顧旻心裏明白,阿止不可能隨自己離京,但目光中卻仍隱隱有希冀。

  “確是玩笑。”昭帝拍拍他肩膀,“讓你出京不過是希望你四處走走,心胸開闊了,身體自然好些,你三哥都還未就藩,怎會就提前趕了你去?”

  “你素來思慮太深,什麽事值得放在心上那麽久?外界傳言,朝中爭論,不過世俗的無稽之談,既入不得我的耳,即便有送到我案上之言,你見我是何舉動?你是我子,我一心護佑你,怎能容忍他人詆毀你聲名?若非時機不到,某些淩厲手段尚不能使,早該為你還一個令名。方才所說讓你往並州去,也不過是想讓你暫時避開,你既不願,細細想來,並州雖可避開長安的流言,卻終歸不如長安安全,這幾年你還是留在我身邊吧。”

  昭帝素來端嚴自持,對待自己的兒子們也多嚴肅,不苟言笑,很少有如此坦誠剖析的時候,今日難得有此番直接的勸慰之語,倒讓顧旻有些動容。

  “父親愛重,處處著想,兒卻無法為父親分憂,實在愧疚。”顧旻伏跪於地,“父親放心,兒當自勉。”

  昭帝將他拉起來,卻見阿止早撕膩了紙,穩穩當當地站起來往桌子那邊走,“這孩子走路倒是挺穩,你們兄弟幾個都不及她,特別是阿易,兩歲多才走得穩當。”

  “妹妹最聰慧了。”顧旻擔心她磕著,伸手一攬將她抱住。

  阿止聽到五哥誇獎自己,露出了三顆牙的笑,討好地朝五哥懷裏拱了拱。

  顧旻揉揉小團子,“妹妹在阿耶這邊玩耍,等五哥去迎大哥三哥回來再來陪你好不好?”

  阿止不樂意,抓著他衣服不撒手。

  顧旻點點她小鼻子,“五哥回來給你帶外麵好吃的酥餅?”

  “你別縱著她,還記得上月?你大嫂給她送了些小米軟糕,宮婢沒看住,她自己偷偷吃了大半,愣是積食難受了兩日。”昭帝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好笑地看她捂住眼睛,將頭往自己懷裏埋。

  又對顧旻道,“你去吧,多穿些衣服,別著了風寒。”

  顧旻拜退,他沒有直接出宮,而是先往自己宮裏換了身衣服。

  經木末園時卻聽到兩個宮女在輕聲閑聊,一人道,“十七皇子病得厲害,聽說禦醫們都沒辦法了,隻說人力已盡,聽天由命,宋妃娘娘傷心得了不得……聽說都遣人往乾香寺去求了。”

  “是的,乾香寺的菩薩最是靈驗,和尚們也做得好法事……”另外一個宮女湊近了些,聲音也低了些,“我聽說十七皇子是撞了些什麽,欽天監前些日子也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來,這兩處一合,宋妃娘娘可不是察覺了些什麽麽,這才讓人往乾香寺去請佛靈庇佑的。”

  “若說是撞了些什麽,可不是五皇子麽?可不一直都傳說五皇子命硬……,但是這真真假假誰知道呢?”

  “我也聽說了,說是五皇子克死了未婚妻,就連之前和他同生的四公主也是因為……”

  顧旻站在樹後,沒有出聲,他麵色如常,未有絲毫變化,隻是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卻有微微的顫抖。旁邊的近侍打量自家主子神色,欲上前喝問,卻被顧旻攔住,他閉了閉眼睛,轉身便要離開。

  卻突然聽到有清明的少年聲音,衝身邊內侍喝道,“掌嘴!”

  “我皇兄天之貴子,哪裏容得你們如此非議!”那少年怒氣難掩,“好好盤問是哪個宮裏的人,定要稟明阿耶處置!”

  顧易似乎早看到顧旻,他從前麵小道上繞過來,有些擔憂地打量著顧旻,輕聲喚他,“五哥?”

  “嗯?”

  顧旻毫無一絲變動的情緒,讓顧易卻感到有些害怕,他扯住顧旻的袖子,“五哥,你莫要聽她們胡說,也莫要聽那些流言,五哥,你……”

  “我知道,你不必為我擔憂。”顧旻摸摸他腦袋,輕輕一笑,“我去迎大哥三哥,你跟我一起?”

  顧易本是滿心擔憂,卻見顧旻麵上的那一點笑意時,心下微微一鬆,故意多作出三分活潑,“出宮麽?我也要去!聽說扶歸樓的八品茶點不錯,咱們去瞅瞅。”

  “咱們去通化門可不經過永寧坊。”顧旻一笑,拉他一道走,完全在意後麵兩個婢女被責打哭泣之聲。

  顧易也是一笑,撓撓腦袋,並不辯駁。

  今年八月時,北耒十五部之一的符岐向大祈歸降,符岐部落酋長符岐炎康親上降表,並率部眾八千餘家至金州歸降,太子顧昱和越王顧晟為正副使前往受降,並著手符岐後期闔族安置事宜。

  符岐作為北耒十五部最先歸順大祈的一個部族,大祈天子著實給了些麵子,不光派遣了一位太子一位親王出使,更是將他們安置在金州最為繁庶的安昌縣。

  抱抱。

  顧昱受寵若驚地將她接過去,顛了顛,笑道,“我們阿止這幾個月倒是長大了不少,可想不想大哥?”

  阿止點頭。

  “我們小阿止周歲快到了,大哥和三哥給阿止帶了禮物回來,阿止歡喜麽?”

  阿止偏頭看他,目光閃閃亮亮。

  顧昱繼續逗她,“那阿止明兒要不要跟大哥回府住幾天?大哥府裏有阿止的大侄子可以給阿止玩。”

  阿止似乎想到那個第一次見麵便抱著自己啃,後來回回見回回捏自己臉的小屁孩兒,頓時覺著不好了,她偏過頭去,不想應承。

  看到一旁自家一貫愛冷臉的三哥,阿止咧了咧嘴,笑得更加討好,顧晟嫌棄地給她擦擦嘴角,“口水。”

  阿止氣憤轉頭看向自家阿耶方向,手指卻指著顧晟,“啊啊”兩聲,很明顯在告狀。

  昭帝看著笑鬧的兄妹幾人,眼角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自皇後去後,他性情沉鬱了許多,於朝中的手段也淩厲許多,卻偏偏對這唯一的女兒寵溺頗多。

  “你們去吧,阿止先留在我這邊,晚間到我這邊用膳。”

  兄弟幾人退下,昭帝揮退宮婢,獨自一人抱著阿止靠在內殿的貴妃榻上,他仰頭沉思良久,阿止抬頭看他,似乎感受他情緒的變化,手腳並用在他身上拱啊拱,從他腹部爬到胸前,最後將小腦袋埋在他頸側便不動了。

  感受到女兒溫溫軟軟的小身體,昭帝回過神來,拍拍她的背,輕聲問道,“阿止想娘親麽?阿止還記得娘親嗎?”

  “你娘親去了很遠的地方了,這偌大的太極宮,以後便再沒了女主人,阿止好好留在阿耶身邊可好?不要像你娘親一樣,不打一聲招呼便離開了……”

  “阿止生辰快到了,等阿止過了生辰,阿耶帶你去看娘親可好?”

  ……

  昭帝一句句,聲音低沉,情緒似乎毫無波瀾,阿止卻更加抱緊了他的脖子。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外麵雪又下起來呢……”

  阿止僵了僵,覺著她阿耶好像哭了,伸出肉肉的小爪子摸上了他的臉,從臉頰到眼角,摸啊摸卻沒有摸到淚。

  “耶……耶耶。”

  阿止吐字不清,昭帝卻突然笑起來,將她舉起來,麵對這自己,“阿止是在喚阿耶嗎?再喚兩聲可好?”

  阿止舞了舞小胳膊小腿,“耶耶……耶。”

  “阿止真聰慧。”昭帝將她重新放到自己胸前趴著,拍拍她的背,道,“阿止是擔心阿耶麽?阿耶沒事的,阿止不必擔心。”

  昭帝抱著阿止在偏殿良久,直到天色漸黑,高賀過來請示說家宴已經照吩咐安排在甘露殿,請陛下移駕雲雲。昭帝方抱著阿止出來,倒沒說家宴如何,隻吩咐宮侍取了阿止的衣裳來,親自給她穿戴,一邊又問,“再過一旬便是阿止周歲,一應事項可安排好了?”

  “是,大家放心,殿下周歲禮是大事,自然不敢懈怠,燕王殿下也時時敦促。”

  昭帝點頭

  顧旻出生之後身體虛弱,結果雙生姐姐夭折,他卻活下來;十二歲時定了未婚妻,結果突然大病,誰知兩月後,未婚妻夭折,他的病卻奇跡般地好了;十五歲時再次大病,

  “我聽十二哥哥說長幹坊的琉璃塔很別致,元宵時映著滿坊的花燈可漂亮,阿耶帶我去好不好?”阿止抱著昭帝的袖子,目光亮亮。

  阿止長到如今六歲年紀還未曾出過太極宮,她自出生起便身體孱弱,昭帝恐這個女兒也留不住,恨不得時時放在眼前看著,哪裏肯讓她到處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