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無題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5      字數:4259
  “少主,主上令我等請少主回京。”

  墨梨賦倚著一棵樹,啃一隻油亮肥美的燒雞啃得正歡,聽到身側人的聲音,隨手將啃得一片狼藉的燒雞一扔,順手將爪子在自己月白色鬆針隱紋雲錦製成的袍子上擦了擦,微微傾身,就著密林裏翠綠枝葉間透過的天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來人。

  那三人均是一色黑色勁裝長袍,隻為首一人袍角繡有簡單的紋樣,腰間佩劍簡潔精練,氣勢淩厲,自有一股軍人鐵血颯爽之姿。墨梨賦一眼便認出為首那人,她又看看那人身後兩人,嗯,氣勢也不錯,不過不太認識。

  墨梨賦支肘於膝,手指輕輕敲著臉頰,露出一絲意味難名的笑意,她嗬嗬笑兩聲,“歸雲,怎麽這次令月沒有來?莫不是犯錯被大哥罰了?”

  她揚起的下頷,在明媚天光的照射下延展出無可挑剔的恰到好處的幅度,光滑明潔玉般的精致,林中清風拂過密而長的睫毛仿佛微微的顫,映著睫下肆意明亮的雙眼琉璃般晶瑩,那雙眼黑得深邃,亮得銳利,然而那深邃銳利中卻有一種散人魂魄的吸引。

  “安國如今局勢微妙,老皇數子爭位,寧都不寧,主上令少主速回隱都。”歸雲不理她戲謔的語氣,有條不紊地回報。

  墨梨賦唰地跳起來,拍拍手,“這樣啊,可是我還沒玩夠咧,他一沒病二沒災,前朝太平後宮安寧,江山如畫美女如雲,我回去幹毛?”

  歸雲麵色平靜,早已習慣她亂七八糟的奇怪語氣,“少主出來有半年了,也該回去。”

  “他也知道我才出來半年而已,這半年來他摧了多少次了?老媽子一樣,傷不起。”墨梨賦翻翻白眼,傾身看見自己油膩膩的袍角,皺皺眉。

  歸雲聽了她的話,仿佛鬆了口氣,“主子早知道少主不願回去,命我等貼身隨侍少主。”

  墨梨賦一聽樂了,貼身隨侍嘛,一為保護,二為監視嘛,說得那樣好聽。

  她踱兩步,點頭,“好說好說。”反正就三個人嘛,這明裏暗裏的,也不知她家那個老媽子和狐狸安排了多少人,如今多這三個也不多,花點心思甩了不就行了。

  她踱到歸雲麵前,負手斜睨他身後兩人,轉頭問,“這兩根柱子是誰?怎的以前沒見過?”

  那兩根柱子聽言,唰地抱劍行禮,“屬下見過少主,屬下朝雲十八騎第七騎暗隱所屬。”

  墨梨賦不明所以地看看歸雲,她這暗地裏至少跟著兩撥暗衛,是誰派來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不過那兩個家夥向來知道她是個喜歡自在的性子,也都僅限於多安排些暗衛罷了,如今遣了三個貼身保護的就不太正常了。更何況往常被派來要她回去的都是歸雲和令月,如今怎麽派了兩不認識的無名小卒來。

  其實那兩人也真是冤得慌,堂堂朝雲十八騎第七騎的隊長,雖不是天下頂尖高手,但一般一流高手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墨梨賦之所以不認識他們,主要原因還是她太懶了,這些在她看來亂七八糟的事,從來是一點都不想問。

  “主子另有要事派給令月,他二人雖隻是十八騎隊長之一,但隸屬暗隱,功夫卻是極好的。”許是跟在墨梨賦身邊久了,歸雲也算是多多少少明白她的意思。

  朝雲十八騎一直以來就是她的暗衛親兵,不過墨梨賦這人向來懶得很,練兵的事向來都是她大哥給操心,她又是個不安分的性子,喜歡各國亂竄,於是朝雲十八騎不少武功不錯的暗衛,因著她大哥的命令,也跟在她屁股後麵各國亂竄。

  墨梨賦點點頭,拍拍那兩人的肩,“行了行了。”她又轉頭看看歸雲,見他神色堅毅目光卻始終微垂不與自己對視,忽然想到什麽,她一笑轉開目光,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任務,必須來安國,不然他不見得會鬆口,定然綁也要將我綁回去。”

  未等他回答,墨梨賦一笑轉身,漫不經心的想樹林外走去,“他不說我也知道,就他肚子裏的那些彎彎繞,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好幾年沒來寧都了,希望不要讓我太失望啊!”

  孟春的天光溫和,洋洋灑灑地於樹林枝椏間傾瀉下來,樹影疏疏密密中隱見卓綽,少年打扮的女子,背影挺拔而張揚,豐神冶麗的爾雅風流,般般入畫。

  寧都之東多山,山勢重疊,或俊秀或清麗,或挺拔或和緩。中有一山名月來,花樹重重,機關交錯,鮮有人至。

  歸雲跟著墨梨賦爬上月來山的時候,夕陽已經漸漸落下,時值孟春,山前山後數十畝桃花林燦爛若雲霞,花瓣重重層疊,和風中漂浮的暖香帶著春日裏深入人心坎裏的詩意,和一種慵懶的心情。

  墨梨賦感歎了這樣一番好景致,帶著歸雲輕車熟路地繞過桃林中密布的機關,直接到了山頂的一處院落前。

  門前小童執禮甚恭,“我家先生近日閉門謝客,不見外人,不知客人來此所為何事?”

  “西山霽雪,東嶽含煙;駕鳳橋以高飛,登雁塔而遠眺。”墨梨賦含笑淺淺,語意幽邈。

  那小童聽言立時躬身站至門側,伸手一引,“原是先生,宜遠有眼無珠未識得先生,先生請進。”

  墨梨賦未曾停留,抬步邁進院門。

  “少主……”歸雲忙跟上去,心內疑惑驚訝兼而有之,此處機關密布他也能看出來,他受命保護墨梨賦,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

  與外麵絢麗燦爛的桃林不同,院子裏卻遍植鬆竹,鬆風嫋嫋,竹香細細,有聖人賢士畢生所求的高古之風。竹籬茅舍,石屋花軒,鬆柏群吟,藤蘿翳景;流水繞戶,飛泉掛簷;煙霞欲棲,林壑將瞑。

  墨梨賦笑了笑,雲水中載酒,鬆篁裏煎茶,山林下著書,花鳥間得句,果然是那家夥永遠不變的調調。

  繞過竹林掩映下深長的青石步道,是一處不大卻雅致的書房,她知道那家夥沒事時都會呆在這裏。那個名叫宜遠的小童見她這般輕車熟路仿佛在自己家一般,倒是抬頭看了她兩眼,依然恭謹地跟在她身後。

  書房門窗打開,清風暖陽皆透書香,透過白羽蘆葦編成的簾籠,有對坐弈棋的人影,墨梨賦輕輕拍窗,笑道,“西山小雪初晴,舊友來訪,即便不需要你親迎,你這個主人總得出來見見才是。”

  “惡客向來都是不請自來的,既然是不請自來難道還要我掃榻相迎?”室內一人語聲清朗,和雅中有種清淩淩的孤傲。

  墨梨賦哈哈一笑轉身進去,屋內的人已經迎至外間,蒼青色寬袍廣袖的男子含笑卓然而立,他眉目清和,隱在透過竹林的淺淡天光下有種疏朗的風度。

  “西山小雪初晴,別來無恙否?”墨梨賦朝那人笑,“知道你每年這時候都會來此小住,正好今年我也到了這邊,所以來見見你。”

  “你是來見我,還是來見她?”那男子引她入內間,語氣戲謔笑意淺淺。

  “自然是來瞧你,我們也有快兩年沒見了。”墨梨賦微微偏頭,她有些奇怪地看著之前與李雪霽對弈,後來一直跟隨在李雪霽身側的另一個深藍色衣衫的男子。

  她知道李雪霽的性子,幾乎少有人能被他延請到自己的別院,如今見著這個人仿佛與他極為熟稔,而那人對李雪霽似有尊崇的態度,怎麽會不好奇?

  “他是長隱河陰趙家的子侄,趙懷謙,雖未入師門,但三年前已經受教於先生門下,也算是我們的師弟。”李雪霽向來了解她,很好心地給她解惑。

  “能讓老家夥破例傳教的弟子定有不凡之處。”墨梨賦含笑點頭,“我已經兩年未去師門,竟然不知道老家夥性子變了。”

  辛黎先生記名在冊的嫡傳弟子隻有三人,他門下受教過的學生卻以千計,但連續三年受教於其門下的人卻少之又少,墨梨賦知道的也不過那十來個人,那些人放於各國朝堂皆為將相之才。

  棋案上黑白子纏戰著,白子清和大氣中暗含淩厲,黑子在白子的攻勢下有些局促,墨梨賦很不客氣地在一側坐下,她伸手示意他們繼續,“這局棋有點意思,你們繼續。”

  抬眼看見直戳戳立在一側的歸雲,她翻翻白眼,“你既然跟著我就不要那麽死板,該幹嘛幹嘛去,我又不會偷跑。”

  歸雲以一種你不會跑大晚上也能看到太陽的不信任的眼神看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屬下奉命保護少主,不敢懈怠。”

  李雪霽也注意到了一旁的歸雲,雖以下屬自稱,但語氣神態中毫無卑微,反而有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謙恭,他甚至覺得歸雲的氣質風度與少時的自己竟有幾分相似。這樣的人,若非出生大家,定然也是詩書傳家自幼熏陶。

  “你向來隻愛孤身往來,不想身邊的能人才俊也不少。”

  “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幸災樂禍?見我被我大哥盯著你很開心?”墨梨賦看他一眼,沒好氣道。

  “我雖未曾見過你兄長,但著實好奇這世上還有你怕的人?”李雪霽輕輕擱下一枚白子,這局棋勝敗已顯,黑子頹勢幾無反轉之力。

  “你們這會兒手談正酣,自然沒功夫與我敘舊。”墨梨賦不接他的話,站起身,“我的美人兒可還長得好?我去看看。”

  “我若在時必親自照料不假人手,便是不在時也專門請了人照看,怎能不好?”李雪霽擱下手中棋子,仿佛勝敗已定一副不打算再下的樣子,“你等會兒,我淨了手和你一起去。”

  墨梨賦卻頭也不回地出了內室,“兩年未見,急不可待,可等不得你多事的這麽會兒。”

  李雪霽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笑意愈深,那笑意轉向嘴角轉向眉宇,而眉目間卻漸漸有了追憶中往昔的茫然。

  “師兄?”無心繼續下棋的趙懷謙也放下棋子,世家子弟的教養讓他對這個滿嘴“老家夥”,一來就找“美人”的家夥並無什麽好感,“他也是師父弟子?為何從未聽人說起。”

  即便趙懷謙麵上不顯,李雪霽從他的語氣神態便知道他所想,“你可知我名字中雪霽二字的由來?”

  趙懷謙默然不語,李雪霽也似乎沒有想要他回答,語氣微冷,“當年她隻說‘西山霽雪,東嶽含煙’,這個名字便隨了我八年,往後也定然會隨我一輩子。”

  “你若見過她以一己之力平定起義亂軍時的風華意態,若見過她以自身為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豪邁決絕,或者僅僅是見過她的論事談吐深遠籌謀,你便不會覺得她隻是個普通的世家子,更不會輕視她的年少。”

  李雪霽轉過身來,看著略顯驚訝的趙懷謙,他神色溫雅,語氣中卻頗有尊崇讚歎,“老師曾讚他的大弟子雲宣,我們的大師兄,‘驚才絕豔,世上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而當年她將我帶去師門時,老師卻對我說,‘她是風華天縱,世上能與她比肩者,唯雲宣而已’,而那時,她未滿十歲。你定然知道,師父十幾年前曾說傳教無分貴賤,隻要有向學之心他皆可授業,但一生僅收弟子雲宣一人,而能讓他破誓再收,你想想師父對她是怎樣的推許。”

  這下趙懷謙卻是真的驚訝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李雪霽,“她便是天下四士之一的公子梨賦?沒想到天下推崇世所景仰的上官先生竟是這樣的年少,更不想竟有幸與她師出同門。”

  李雪霽在隨侍端來的水盆中淨了手,想著那個風姿卓綽的少年,當年若不是她,恐怕至今即便自己僥幸活著,也是仍然拖著殘肢掙紮在肮髒泥濘之中吧。

  那時的淒慘境況,刻在思想深處的血色大火灼灼燃燒著腦中的最後一根弦,即便心誌堅定如他,那些噩夢中的慘烈,每一時每一刻都似乎將自己逼瘋。如果不是在最後的絕望中,迎著大雪走近的那個少年,如果不是那撫上自己額頭寒涼而不甚溫暖的手,那時的自己,如何走出那樣淒烈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