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隱語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196
  那份方略呈上,成安帝快速掃過,目光一亮,沒有說什麽,將布塊往旁邊一遞,餘海會意,忙捧了送到雍黎跟前。

  雍黎到沒料到這等變故,不過即便齊湯此時立了什麽功,也最多不過保他的命罷了,蹦躂不出什麽來。

  她接過那份方略,展開慢慢看下去,越看臉色越差,不過才看了大半,她便唰地合上那塊素布,握著素布的手指透出慘白的關節。

  似乎緩了緩心神,雍黎重新打開素布,這一次她看得極慢,不光成安帝和雍寒山,就連離她不遠的朝臣們也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雍寒山想要上前詢問,卻見雍黎突然再次將那素布合上,左手寬長的袖子蓋住了她微微仰起的半張臉。她眼睛微閉,被衣袖半擋著的眼角看不出什麽,卻已有人再猜測,這位素來清冷不似凡人的宣陽公主這是在哭?那份方略裏到底寫了什麽,能讓她這般不能自已地在眾人麵前流淚?

  雍寒山本就站在雍黎的身側微微偏後的位置,他目光敏銳地捕捉到雍黎素來素淨穿著上的一絲猩紅,那鮮紅在她全無一絲繡紋花樣的衣袖上慢慢洇出大片麵積,他忙上去拉開她的衣袖查看,“怎麽了?哪裏受傷了?”

  雍黎沒掙紮,順著他的手移開袖子,而鼻腔裏仍然有鮮血流下來,她似乎毫不在意,隨意掏出一張帕子掩住口鼻,“臣失儀,請陛下容臣告退。”

  成安帝似乎也被她這模樣嚇著了,自然不會不允,忙又吩咐餘海,“多召幾個太醫來看看,吩咐人把偏殿地龍燒熱一點,伺候公主好好休息。”

  雍黎朝成安帝和雍寒山微微傾了傾身,便轉身離開,雍寒山目光在她被染紅了一大片的袖子上落了落,覺得不對勁,想著下朝之後去再問,目光一轉看到不知所措的阿珠,冷聲道,“你還在這幹什麽?還不跟上去伺候好公主?”

  阿珠一嚇,低頭低聲應了,忙跟上雍黎的腳步。

  她身影在殿門外消失了片刻,突然又匆匆進來,手中托著雍黎一直握著的素布,她低頭將那素布往雍寒山麵前一遞,唯唯諾諾道,“公主讓交給您,後麵的事請您安排就好。還有,公主讓我給您傳達幾個字——‘微論’。”

  雍寒山反複看了那布帛幾遍,終於明白為何雍黎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那布帛上的治水方略,他曾見過。

  前兩年他無意間在整理舊籍的時候發現夾在書裏的方略,與這篇方略從頭到尾一字不差,看阿黎那模樣似乎也曾讀過這篇方略,隻是齊湯又是如何得到這篇方略的?即便齊湯有什麽手段途徑得到這篇方略,阿黎也不至於如此神色。

  方才她說,微論?

  雍寒山目光一凝,隱者,微也;語者,論也。

  隱語!

  雍寒山夫妻二人也算是師出同門,當年華陽長公主還在的時候,他二人有時談及軍政朝事也都習慣性的用上隱語,不過這幾年用得少了,除了偶爾涉及兵事與雍黎密信往來才會用及。

  他重新打開布帛,一字字讀來,才算明白雍黎為何會有那麽大的情緒波動。

  這份治水方略中以隱語暗藏了一封信,是華陽長公主寫給雍黎的一封信,看樣子似乎是十一二年前寫的。當時宣州的水災還不如這兩年這麽頻繁,但黎纓絡似乎早就預料到如今宣州的情況,這方略中幾條建議都給的著實中肯可行。

  而其中隱語卻又有他意,黎纓絡似乎從那時起就已把雍黎當作自己封地的繼承人,甚至這份方略和隱語所書的密信言辭間也隻是以幕後之人指導雍黎如何作為。

  而那時雍黎還從未涉足過朝堂,那時作為璟王府世子的雍青陽還在,她又如何越過雍青陽這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產生把華陽四州傳與雍黎的想法來?

  是未雨綢繆,還是別有隱晦?

  雍寒山深思良久,他確定雍黎之前讀過這篇方略,但應該也如他一般,之前並沒有注意到其中隱語,否則她不會有這麽突然的情緒波動,她恐怕是猜測到什麽了。

  雍寒山暗暗歎口氣,抬起頭來卻已經目光冷凝,他掃過地上垂頭伏跪看不出神情的齊湯,“這篇方略臣在兩年前曾有幸拜讀,而阿黎研讀此方略應該更早於臣。”

  他頓一頓,“此方略臣妻十數年前所作,原稿正藏於臣書房之中,陛下若不信,臣可遣人取來,字跡書帛出自何時一驗便知。”

  他微微轉身,垂首問,“不知齊大人有何顏麵說這是你嘔心瀝血數年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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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黎一路往前走,她沒有去偏殿,而是往元銘宮的方向,鼻腔裏血絲毫不止,還是不斷地湧出來,手上不怎麽厚的帕子也已經染紅了大半。

  阿珠看得頭皮發麻卻隻能不知所措地跟著,直到轉角處遇到一隊宮人,忙急急攔住,“幾位姑娘,能否麻煩你們取些熱水和冰塊來,公主鼻血不止,用冰塊冷敷會好些。”

  雍黎不在意,她到元銘宮時,太後正在內殿興致勃勃地看著宮人擺放她帶來的各色補血養氣的菜品,見她滿袖鮮血地走進來,頓時臉色大變,“這是怎麽了?”

  又一連聲地喚人去傳太醫。

  “我無礙,外祖母莫慌。”雍黎擦幹淨口鼻處的鮮血,用沒有碰到血的左手拉住太後往內殿坐下。

  阿珠也已經帶人帶了熱水冰塊進來,她沒見過太後,有些膽怯,也不知道這鄉野用來止血的土方子是不是該勸雍黎試試。

  雍黎還未說什麽,太後卻已經親自動手將布巾在冰水裏泡過,微微擰幹敷在雍黎額上,“這是宮外常用的法子,止血效果很好,把鞋脫了再用熱水泡泡腳,等太醫來了再給你好好看看。”

  雍黎扯出一絲笑,順從地按住額上的布巾,任太後親力親為給自己脫了鞋襪。

  沒多大一會,太醫院院正親自過來,交代揉按上星穴止血,又仔仔細細地把了脈,再三保證雍黎隻是體虛氣弱並沒有太大的病症,太後才放下心來。

  “今日這是怎麽了,可嚇死我了。”太後看著換了一身杏白色衣裳的雍黎越發顯得臉色蒼白,心疼得把她摟在懷裏。

  這懷抱溫暖讓人心安,從來都心冷如冰的雍黎,覺得自己的心軟了軟,她慢慢伸手抱住太後,聲音很低很低,“我……想母親了。”

  太後身子一怔,她知道雍黎這幾年承受著些什麽,但這孩子從來都是讓人心疼的雲淡風輕的微笑,從未如今天這般脆弱得仿佛不堪一擊。

  太後伸手揮退宮人,輕輕拍著雍黎的背,輕聲安慰,“傻孩子,都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這麽執著呢?”

  “你看,你和你母親這樣相像,你就是她呀,她從未離開過。”

  “你這樣逼著自己,遲早會把自己弄病的,哭吧,哭吧,你是世人眼中的宣陽公主,卻永遠隻是我們的三微月呀。”

  ……

  雍黎無聲無息地埋在晉德太後懷間,良久方抬起頭來,她揉了揉有些泛紅的眼睛,不好意思地道,“我沒事了,外祖母見笑了。”

  太後摸摸僅有一點濕意的前襟,看著雍黎再次帶著笑意的眼角,也默默歎了口氣,這孩子,連哭都這麽極力克製。

  “沒事就好,最近還是好好歇著,朝中能有什麽大事需要你親力親為的?你今天這般樣子可是嚇死我了。”

  “讓外祖母擔心了。”雍黎理了理衣襟,“今日朝中見到了一樣母親的舊物,我是突然心緒不穩,以後不會這樣了。”

  “你母親的舊物也不少,怎麽就突然這樣……”太後奇怪地問了一句,突然想到什麽,又住了口。

  雍黎淺淺一笑,狀似不甚在意道,“也不知為什麽,這兩年總是經常會想到母親,也許這陣子身體不適,所以越發懷念母親的溫暖了吧。”

  “外祖母,有件事我想問問您。”她突然看著晉德太後,問,“當年外祖父還在的時候,即便母親再如何受寵,要想破除曆來鐵則入朝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知道,當年是否有什麽緣由或契機,能讓先帝力排眾議?”

  晉德太後有些驚訝,卻極力不動聲色,“怎麽突然提到這個?你母親自幼長在先帝身邊,是先帝親自教養,能力手段不比其他皇子差,她入朝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覺得母親有身不由己,甚至先帝和陛下也有身不由己。”雍黎想到近幾年皇帝陛下對自己越發奇怪地態度,想到從前母親背著自己對皇帝陛下意有所指而堅定的拒絕,想到母親留下某些手書中隱晦模糊的言詞,她覺得自己猜到了什麽,而一瞬間,真相又似乎從一閃而過。

  “何必想那麽多。”晉德太後遞給雍黎一盞溫水,“將來你若做什麽決定,誰還能攔著你不成?”

  雍黎順從地接過水,慢慢喝了兩口,她聽出來這話似有深意,卻沒有深問,若真是隱秘,又如何能如此輕而易舉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