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台階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327
  屋子裏地龍燒地溫暖,紗幕重重,半掩的窗戶送進來略微寒涼的風,攪起陣陣沁涼寧和的奇香,那香亦帶了窗外寒梅的清冷氣息。

  雍黎醒來的時候,正看見床榻頂部簾幕微動,天青色的細紗絹垂墜蕩漾出湖水的波紋,有一束明亮的陽光從半掩的窗戶照進來。雍黎突然覺得這般寧靜祥和似乎已到極致,難得素來修身自持的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賴了床。

  雍黎看著屋頂發呆,腦海裏卻翻覆轉動不停,她將這一年裏發生的所有的事都過了一遍,甚至於這些事往後的局勢走向也都盡可能的無所遺漏。

  陽光在地麵上慢慢移動,不多時便爬上了床,那略微有些刺眼的光照在雍黎臉上,她有些不適應地眨眨眼,伸手拖了被子蓋在臉上。

  明絳帶著侍女送了盥洗的水進來時,便見著這般情景,有些訝異,自家主子向來言行自持,就連睡覺都是工整規矩的姿態,可從沒見過今日這樣的。

  雍黎在明絳走近的時候便將被子拉下來,偏頭見著她驚訝的神色,一笑,“怎麽?見不得我偷個懶?”

  “殿下太辛苦了,我可巴不得殿下每天多睡一兩個時辰。”明絳上前將簾子整好,“不過已過了辰時了,殿下還是起來用了早膳再休息吧。”

  雍黎坐起身,順手摸了件外袍披上,洗漱後便又往書桌前坐了。

  “方才門外王爺院子裏的小廝來報,老王爺和王爺在前院書房,請您過去。”覓鐸捧了一摞文書進來,回稟道。

  “什麽事?”雍黎抬頭。

  “好像是關於延平宮裏的事。”覓鐸不太確定。

  一旁連亦聽了,卻道,“方才傳來的消息,延平宮裏韓附北自盡身亡了,王爺許是要問這件事。”

  “嗯,我知道了。”雍黎穿好外袍便要往外走,卻在明絳虎視眈眈以崇大夫為威脅下勉強就著半碗粥啃了塊糕。

  雍寒山的書房內,雍明之正專心賞玩牆上掛著的一幅玉兔賞秋圖,雍寒山卻在案前奮筆疾書。雍黎掀開簾子進去,雍明之向她招了招手,“鳳歸,過來看看。”

  雍黎走近,在他示意下多看了兩眼那副畫,有些詫異,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便聽他道,“今日方起出來的,你母親素愛大氣疏曠的意境,就連作畫也都偏愛山水,這種類型的倒是少見,你來看看怎麽樣?”

  “母親留下的墨寶不多,這幅倒最為別致,我這些年都沒見過,祖父藏在哪裏的?”雍黎笑道。

  “我收著的,你若喜歡,回頭帶走吧。”

  說話的是雍寒山,他擱下筆,將方寫的東西遞給身邊的屬下送出去,取了塊濕毛巾一邊擦手一邊朝雍黎這邊走過來。

  他看著雍黎微有些溫和的側臉,“你昨天去看過韓附北?”

  “嗯。”

  雍黎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雍寒山暗暗歎息一聲,“這件事既然陛下都不管,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你自己小心些,不要留人話柄。”

  雍黎應了,抬頭見雍明之還在看那幅畫,想了想,問,“不知祖父和父親有什麽事找鳳歸?”

  “陛下今日召見了我。”雍明之目光終於從那幅畫上移了下來,他看著雍黎,麵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色,“雲老遞了封奏章給陛下,關於陛下封賞之事。”

  “先生回來了?”

  雍黎目光一亮,有些驚喜,而一旁的雍寒山卻卻微微一怔,目光中驀然有些黯淡。

  雍明之若有所思,目光淡淡掃過自己這個兒子,對雍黎道,“雲老年初便回了通州,你有時間當去探望探望,畢竟是你的老師。”

  他頓一頓,又道,“九錫之禮確實太重,帝王心思深不可測,陛下此舉未嚐不是試探。鳳歸,你那一番抗旨陳情表明了態度,但這件事我卻不方便出麵,到底是雲先生幫了我璟王府大忙。”

  “先生是仁愛之人,更何況與我們淵源頗深,他也不忍心璟王府毀於權力的傾軋。”雍黎歎息一聲,“要先生一直為我操勞,我,實在內疚。”

  “雲老大仁大才,有隱士風度,比之朝中爭權奪利之人實在是通透太多。”雍明之讚歎,他亦是名傳天下的鴻儒高士,古來文人多信奉誌同者道合,他這一生桃李天下,真正以朋友交的卻也不多,其中雲深雲老先生便是他半生數十年的摯友。

  雍黎沒有說話,抬頭看到她父親神色迷惘若有所思的神態,有些詫異。

  似乎感覺到雍黎看他,雍寒山微微咳了兩聲,道,“陛下怎麽說?”

  “以雲老在朝中的名望地位,他既然為此事出麵了,陛下算是有了個反悔的台階,之前的那道旨意收回也不至於破了他君無戲言的威嚴。”雍明之伸手將畫從牆上取下來,繼續道,“新的旨意年前應該就會下來,封賞之重雖有折減,但想必還是會招人紅眼,鳳歸,往後你要更加小心。”

  “是,祖父放心,我能周全。”雍黎笑,“暗中推手甚多,也請祖父和父親多加小心。”

  雍寒山不作聲,他知道雍黎的性子,也知道她的手段,有些事他們隻需稍作提醒,完全不必代替她做任何選擇和決定。如果說,八年前的雍黎,還是個活得安然寧靜的小姑娘,那麽這八年的時間,於她來說是徹徹底底脫胎換骨的蛻變,如今的她是真真正正立於眾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隻是作為一個父親,親眼見證她那般掙紮蛻變的艱難,卻無法替她擋去所有磨折,雍寒山有些酸澀卻也無可奈何。

  “有件事我雖不曾在意,但還是想問問父親。”雍黎微微轉頭,帶著若有若無的清淡笑意,“您認識謝岑?”

  雍寒山一時不解其意,還是如實回答了,“大概十年前,有過一麵之緣。”

  他這話剛出,突然想到自己前些時候上書所奏請之事,又道,“阿黎,那件事原是我考慮不周,你若不願意,自然沒有人能勉強得了。但是你得記住,璟王府和華陽府不再需要繼承人,你是最後一脈,所以……。”

  “所以!”雍黎微微昂頭,似笑非笑,“所以我這輩子不需要成婚生子,即便有了孩子也不可能冠上雍姓,既然如此,還不如用我的婚姻之名,給上璋抗陳保持一個相對穩定的局麵,這也算是璟王府給咱們皇帝陛下的忠心不二的態度!”

  “鳳歸!”

  雍明之看了眼苦澀含笑未做任何解釋的雍寒山,喚了雍黎一聲,道,“我和你父親都希望你一生順遂,便是皇上,拋卻他的立場與苦衷,他也是不忍傷你分毫的。我們總是相信你的,你將來成婚與否,與誰攜手,我們不會多加幹涉。但你父親說得對,璟王府和華陽府除你之外,不再需要繼承人,希望你心中有所權衡。”

  “好。”雍黎笑意裏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鳳歸謹記祖父父親告誡!”

  畢竟璟王府存在得也算久了,現在隻能由他們自己步步削權,以期能得一個好的終局。到如今,盡管局勢發展尚在掌握之中,但誰知道將來如何?雍明之和雍寒山的意思,不過是為保雍家安穩幾十年,然後任由璟王府消失。

  雍黎知道,他們是想要放棄整個璟王府,甚至整個雍氏一脈,隻為來保全雍氏百年名聲罷了。

  而她亦沒有能得一人相伴一生的期盼,這一生裏若能真真正正複了母親的仇,然後安安穩穩地護佑上璋太平,便算是最好的終局了。

  既然如此,沒有伴侶沒有子嗣沒有後代,又能如何?

  雍寒山看到她的神色,張張口還待說什麽,卻聽雍黎道,“父親那日讓我查的人,我查到了一些。”

  “我不知道父親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但我這幾日調查到的消息,當年上璋三方作戰時,杜集確實不在隴北。這個消息我們現在查出來也頗費了些周折,很顯然,當年杜集的行蹤有人在他背後替他抹了痕跡。”

  “可查出是誰?”雍寒山問。

  雍黎微微思索,她那邊也確實沒有準確的消息,不過據她猜測,左不過是謝氏皇族中人,若不然誰能有那般勢力?

  “楚帝的幾個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燈,除了他們,還能有誰?”雍黎淡淡道。

  “確實。”收好畫的雍明之轉過身來,“我這大半年多在長楚遊曆,長楚如今情形也不如表麵那麽安穩。長楚情勢比陳國有過之無不及,陳國是五王爭位,而長楚帝,先不說他的兒子,便是兄弟即便早年去了不少,如今卻也還有三個,而這三個也都是不可小覷之人。”

  “長楚唯一算起來勝於陳國的地方,不過是在於長楚帝手腕能力遠勝於陳帝。鳳歸,陛下如今雖與陳國和談,但最終到底是聯楚抗陳,還是聯陳抗楚,你可要有所判斷。”

  “是,多謝祖父指點。”雍黎淡淡道,“長楚還有一個謝岑在,將來必是我上璋勁敵,如此說來聯陳抗楚才是正理,但是,與陳國的仇怨,即便陛下站在國家的角度能夠暫時釋懷,但恐怕,我放不下呢。”

  “這些都是後話,如今朝中的事我也都不管了,日後這些事自然落到你肩上,鳳歸,你可堅持得住?”

  “如何敢讓祖父和父親失望。”雍黎微微一笑。

  “我們倒不怕你讓我們失望,隻望你注意珍重自身,萬不可冒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