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太傅
作者:長生千葉      更新:2020-12-27 08:34      字數:22451
  “甚麽?!”

  “膳夫?”

  “兩千三百人?”

  治朝之中再次嘩然, 縱使各國諸侯和使者們都是見過大世麵的貴胄,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

  莊嚴肅穆的王宮治朝被奴隸們包圍了,而且是兩千人有餘, 別說這兩千來人比現在殿中的虎賁軍高出一百倍還有餘, 便算是那些拉肚子的虎賁軍全都加起來, 也總計不到一千人。

  諸侯們可能未曾想過, 自己有一天會被低等的奴隸團團包圍。別說是各位諸侯了, 便是千算萬算的太宰黑肩, 也從未將膳夫放在過眼中, 在這些貴族士大夫們的眼中, 膳夫隻是下賤的奴隸,根本成不了大事。

  其實祁律也是虛張聲勢, 宮廷之中的膳夫, 的確零零總總加起來兩千三百餘人, 但那隻是“噱頭”, 膳夫可不隻是在膳房裏做菜燒火的人才叫做膳夫, 還有負責種菜的, 養魚的, 養鱉的, 養牛的,養鹿的,運送糧食進宮的等等,這些仆役也劃分在膳夫的範疇之內。

  所以這許多膳夫是沒辦法招集進宮的, 祁律能動用的,是本在宮中的膳夫, 包括亨人、淩人、酒人等等諸如此類的奴隸和小吏, 這些數目雖然沒有兩千那麽多, 但也不老少,包圍治朝大殿綽綽有餘。

  太宰黑肩看著祁律的笑容,腦子裏“轟隆——”一聲,似乎被炸開了,眯起眼目,低聲說:“不可能……”

  祁律笑著說:“怎麽不可能?是訓練有素的虎賁軍不可能腹瀉,還是在太宰眼中下等的赤腳奴隸不可能包圍治朝?”

  說起來,訓練有素的虎賁軍是怎麽腹瀉的?那還要歸功於祁律,這個功勞誰也搶不走。

  祁律利用自由進入膳房的便利條件,偷偷在虎賁軍的膳食裏麵動了點手腳,當然也不是下毒,但是作為一個廚子,想要食客拉肚子,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關鍵祁律理膳還好吃,虎賁軍們吃的那叫一個香甜無比。

  而在這件事情上,祁律之所以如此便宜的給虎賁軍“投毒”,還要說起虢公忌父。

  那日夜裏,虢公忌父看到太子林的移書,立刻便去找了祁律,其實他早就有一種感覺,太宰黑肩私下裏躲著自己,起初他不知為什麽,後來漸漸明白了。

  虢公忌父與祁律碰頭,他們雖手中有周八師,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周八師一旦出動,就算隻是調動五十兵馬,也會被太宰黑肩知曉,因此他們根本無法動用任何正規軍,甚至是一兵一卒。

  祁律聽罷,並沒有著急,反而提出了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隻是需要虢公忌父幫忙而已。

  祁律的計策,便是想給虎賁軍“投毒”。虢公忌父常年在宮中走動,曾經受先王之命,教導過虎賁軍,說白了就是給他們做“教官”。雖然虎賁軍直接聽令於太宰黑肩,但是虢公素日裏與虎賁軍的關係都不錯。

  虢公忌父便利用這個關係,將祁律做好的飯食送到了虎賁軍,將士們一個個吃的油光滿麵,甚是歡心,於是今日一早便開始跑肚,一個個爭搶著跑到井匽去腹瀉,以至於太宰黑肩要用虎賁軍的時候,士兵們還在奔赴井匽的路上,不停的往返著,根本沒有辦法聽令。

  另外一方麵,除了給虎賁軍下套之外,祁律還想動用宮中的仆役。

  仆役多半是奴隸和俘虜組成,別說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就是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不入流的小嘍囉,從來沒人正眼看過他們一眼,調動宮中的仆役,根本不需要向日理萬機的太宰黑肩稟報,太宰黑肩也不會起任何疑慮。

  但是這些仆役的數量加起來,遠遠大過宮中虎賁軍,雖說他們沒有經過訓練,也不會舞刀弄劍,但仆役們整日裏做體力活混日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氣,再加上數量可觀,兩個字——唬人!

  你看,祁律笑眯眯的心想,太宰黑肩被唬住了罷?

  祁律笑著說:“殿內虎賁隻有二十人,而殿外膳夫兩千人,太宰以為,您的虎賁軍足以以一當百麽?恐怕殿外的那些膳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這裏淹了罷?”

  祁律如今這個樣子,真可謂是“小人得誌”,說話粗俗不堪,但是話糙理不糙。果然如此,兩千膳夫對二十虎賁軍,饒是虎賁軍平日裏吹噓什麽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可真到了以一當百的時候,那是萬萬不能。

  太宰黑肩眯著眼睛,死死盯著調侃自己的祁律,聲音沙啞到了極點,仿佛從嗓子裏擠出了兩個字,說:“祁律!”

  祁律又笑了笑,說:“敢問太宰,您為何看那般看不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太宰黑肩思慮周密,步步為營,他收買了如今最大的霸主鄭伯寤生,又將諸侯的兵馬阻擋在洛師城外,控製住了宮中命脈虎賁軍,甚至把手伸向了周八師,可謂是一手遮天,無人能及。

  然而黑肩犯了兩個極為低級的錯誤。

  其一,他看不起祁律。從頭到尾,太宰黑肩都有機會直接一刀宰了祁律,但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祁律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小卒子,甚至還調侃過祁律,讓他進宮來理膳,足見他有多麽看不起祁律,覺得祁律是個無關痛癢之人。

  其二,他看不起祭牙。太宰黑肩找到祭牙謀害公孫子都,並不是因為他多看得起祭牙,而是因著他覺得祭牙是個甚麽也不懂的惡霸紈絝,稍微一挑撥便會中計,上趕著幫助自己殺了公孫子都這個隱患。

  但是黑肩哪裏知道,祭牙的確是個小惡霸,但他心不壞,而且祭牙雖是祭相的親侄子,卻天生不是爾虞我詐的那塊料,就如同祭牙所說,他連雞都沒殺過,更不敢殺人了!

  平日裏祭牙表麵霸道,但從不拿人命開頑笑,那天黑肩找到祭牙,祭牙已然給嚇傻了,口中說自己考慮考慮,回去之後第一時間就告知了公孫子都,把黑肩轉頭賣了,將黑肩的話如數說與公孫子都。

  其實公孫子都早就料到黑肩會對自己動手,畢竟對於黑肩來說,自己是個隱患,而黑肩這個人,從來步步為營,絕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因此這些,公孫子都知道,在宮中的這些日子,黑肩絕對要暗害自己,但沒成想竟然利用祭牙。

  祭牙根本沒有夜不能寐,眼底下的烏青是眉黛,往日裏祭牙在老鄭飛鷹走狗,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愛好,那便是給女子畫眉,說起來好似個風流人物,其實祭牙真是單純喜歡給女子“化妝”,他沒少給自己姑姑鄭姬畫眉,所以祭牙和鄭姬的感情亦很好。

  祭牙找到了機會,終於還能展現自己的一技之長,果然這妝容一畫出來,天衣無縫,黑肩根本沒有看出端倪,再加上公孫子都悉心教導祭牙,祭牙把“台本”倒背如流,好一場鄭國公族與卿族大戰便拉開了序幕。

  太宰黑肩目光幽幽的盯著祭牙和公孫子都,冷笑說:“好啊,我竟不知,鄭國的公族與卿族,什麽時候如此沆瀣一氣了!”

  公孫子都笑起來很隨意,淡淡的說:“太宰如今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還能挑撥離間,子都佩服!佩服!”

  祭牙也說:“你不必挑撥了,我又不傻,才不會聽信於你!”

  黑肩的確便是在挑撥,在這種危機時刻,黑肩還不忘了給自己找一條出路,但是公孫子都早已識破了黑肩的詭計,並沒有中計。

  王子狐一看這勢頭不對,連忙鬆開了太宰黑肩的腳踝,竟然爬到了太子林腳邊,改為抱住太子林的腳踝,哭訴著說:“林兒!林兒,我是你叔叔啊!我是你叔父啊!我都是聽信了黑肩那個佞臣的妄言!我是被黑肩言辭蠱惑的!”

  太子林微微垂頭,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王子狐。按上這身黑色的天子朝袍,他仿佛蛻變了一般,挑起唇角輕笑了一聲,“嘭!”一腳將王子狐踹開。

  “啊!”王子狐被踹的向後翻滾,“咕咚!”竟直接滾下了治朝大殿的台階,滾到了殿中諸侯與使者的班位之間,諸侯和使者趕忙向四周散開,仿佛王子狐便是一隻臭蟲,人嫌狗不待見。

  太子林挺拔而立,站在治朝的大殿高處,眯著眼睛,沉聲說:“逆臣黑肩聯合王子狐僭越謀反,寡人念在各位虎賁將士為我大周出生入死,且被蒙在鼓中,有捉拿立功者,既往不咎。”

  他的話音一落,殿中二十虎賁軍麵麵相覷,他們都是太宰黑肩的親隨,虎賁軍本就是精銳之師,而這二十人,更是精銳之中的精銳,哪一個不是蒙受太宰的恩惠。

  但是如今……

  長眼睛的人都知道,太宰大勢已去,但凡跟隨太宰,隻有死路一條,而太子林竟然給了他們一條活路,不可謂不仁厚。

  虎賁士兵們眼睛裏立刻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似乎都想要爭搶這個頭功,立刻“嘩啦!”一聲湧了上去。

  “放開孤!!放開孤——”

  “孤是王子!!”

  “是先王次子!”

  “放開孤,你們憑甚麽抓孤!?”

  這些虎賁軍一擁而上,直接將王子狐壓倒在地上,王子狐的冕旒蹦了出去,象征著天子地位的黑色朝袍被扯了下來,臉頰壓在地上變了形,扭曲的慘叫著,而虎賁士兵渾似沒聽到一樣,死死押解著王子狐。

  反觀太宰黑肩。

  雖一眾士兵衝上來,瞬間將太宰黑肩圍在中間,然竟沒有一個虎賁軍敢衝上去真的對太宰黑肩動手。

  他們隻是圍著,步履逡巡,麵麵相詢,誰也拿不定主意,仿佛怕極了太宰。

  縱使他已經從一個一手遮天的上位者,跌下神壇,淪為一個殿下囚徒,但竟沒有一個虎賁士兵敢碰他,敢對他不敬。

  黑肩並不會武藝,身材高挑甚至纖細,別說是任何一個虎賁士兵了,就連任何一個宮中苦力,都能將他直接扭送起來,黑肩卻那樣穩穩的站著,雙手負在身後,眼眸中已經不見了驚慌失措,情勢越是危機,他竟愈發的平穩下來。

  黑肩的目光掃了一眼圍在身邊的親信虎賁,那些虎賁似乎有些懼怕,不著痕跡的退了半步。正在這時,虎賁軍之後,一個身材高大,身披黑甲的武將走了出來,隨著“踏踏踏”的腳步聲,“嗤——”一聲,高大武將引劍出鞘,鋒利的劍刃搭在黑肩白皙脆弱的肩頸之畔。

  諸侯與使者們看到這一幕,不由有些喟歎,昔日裏的兩位太子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終於兵刃相向了。

  那用冷劍架住黑肩脖頸之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的聲音沙啞,仿佛一隻艱澀的碾磑,冷聲說:“黑肩,你枉顧先王囑托,叛逆謀反,罪無可恕,可還有話好說?”

  “嗬……嗬嗬……”黑肩的喉嚨滾動著,嗓子中慢慢的泄露出輕淺的笑聲,似乎沒有聽到忌父的喝問,而是自說自話:“一個掌管水火之齊的小吏……”

  他說著,目光落在祁律身上,無錯,祁律的出身就是掌管水火的小吏,無論他以後身居什麽位置,他的出身都無法磨滅,便好似說起鄭國第一權臣祭仲,他的出身都是一個管理封疆樹木的封人一樣。說白了,在貴胄眼中,都難以登上大雅之堂,是他們一輩子的“汙點”。

  黑肩的目光一點點挪動著,又說:“兩千上不得台麵的奴隸膳夫……”

  最後,黑肩將目光落在一身黑袍的太子林身上,沙啞的笑著:“還有一個……扶不起的太子,竟然破了我的金湯之局。”

  “不得無禮!”虢公忌父嗬斥一聲。

  黑肩的語氣再嘲諷也沒有了,他嘲諷祁律出身低,嘲諷膳夫是奴隸,亦嘲諷太子林上不得台麵。

  太子林眯著眼睛,凝望著太宰黑肩,說:“事到如今,你還有甚麽發笑?”

  黑肩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扶正自己的官帽。

  這年頭的官帽兩畔,分別垂著一隻玉做的充耳,充耳便是字麵意思,其實就是塞在耳朵裏的耳塞,隻不過當時是玉做的,平日裏好似裝飾,卿大夫們空閑休憩的時候可以堵在耳朵裏午歇,而上朝的時候,玉充耳垂在兩頰旁邊,如果左顧右盼,或者打瞌睡,玉充耳便會狠狠扇打臉麵,也是禮儀的衡量之物。

  黑肩伸手扶了扶頭冠,白皙的手指夾住玉充耳,輕輕的捋順,他的動作井井有條,不急不緩,充斥著一股貴胄的氣質。無錯,他是周公出身,周公旦第九世孫,生下來便是貴族,生下來便要繼承周公之位,即使是輸,也要輸得……體體麵麵。

  黑肩悠閑的整理著自己的衣袍,隨即更是笑起來,笑得很歡愉,沒有一點子失敗者的落魄,最終把目光定在太子林的身上,幽幽的說:“黑肩為何不能發笑?黑肩很歡心啊,林兒長大了,是我……看走了眼。”

  “當心!!”祁律突然大喊一聲,卻不是因為黑肩要偷襲太子林,而是黑肩話音一落,突然撞向虢公忌父的冷劍。

  忌父吃了一驚,他的長劍搭在黑肩脖頸之上,脖頸如此脆弱,黑肩卻突然撞過來,看的出來是想要求死,忌父連忙向後撤開長劍,但是黑肩的速度很快,“嗤!”一聲,是皮肉綻開的輕響,一捧鮮血直接噴將而出。

  虢公忌父濺了一臉鮮血,他上過戰場,與鮮血為伍,卻從未被自己人濺過一身鮮血,唯獨這種時候,他才突然感覺到,原來鮮血是熱的,火辣辣的燙人。

  太子林也吃了一驚,立刻沉聲說:“醫官!傳醫官!”

  醫官上士火急火燎的衝入大殿,新王登基,太宰血濺當場,殿外還圍著烏央烏央的膳夫奴隸,饒是醫官乃是宮中老臣,也從未見過這等大仗勢,不敢多問,衝過來跪在地上,趕緊給黑肩止血。

  虢公反應迅捷,祁律大喊一聲,他已經警戒快速撤劍,黑肩脖頸處劃開一個長長的口子,雖然猙獰,但是傷口不深。醫官迅速給黑肩止血包紮,狠狠鬆了一口氣,說:“回稟天子,太宰的傷勢已然無礙。”

  太子林眯著眼睛,臉色黑的密布著烏雲,嗓音冰冷的說:“帶下去,廢除罪臣黑肩太宰一職,罷免黑肩周公爵位,即日關入圄犴。”

  “敬諾!”虢公忌父拱手,立刻讓虎賁軍將黑肩架起來,帶出治朝大殿。

  王子狐眼看著地上全是鮮血,嚇得哆哆嗦嗦,麵無人色,他這些日子本就不舒服,跑肚再加上體虛,“咕咚”一聲,眼睛一翻,也是省事兒,直接昏厥了過去。

  太子林擺手說:“一並帶下去。”

  “敬諾!”

  虎賁軍衝上來,將昏厥的王子狐也拖下了大殿,一場鬧劇終於落下帷幕,隻剩下殿中鮮血一片,太子林漆黑色的朝袍也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紅,隻不過那殷紅陷入了漆黑之中,並不如何紮眼。

  太子林站在大殿之上,目光一點點的掃視著在場諸侯與使者,他的目光比進入大殿的時候更加平靜了,嗓音低沉的說:“廢太宰黑肩,與王子狐僭越謀反,已然被寡人拿下,再有謀逆之人,一並當誅。”

  諸侯使者們不敢出聲,麵麵相覷,就在這時候,“轟!”一聲,殿門再次打開,有人從外麵急匆匆開入殿中,眾人定眼一看,原是“姍姍來遲”的齊公!

  如今的齊國國君,侯爵爵位,乃是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的老爹,便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齊僖公,齊侯祿甫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兩位小豆包公子,公子小白在左,公子糾在右,小大人一般走了進來。

  齊侯祿甫進入殿內,立刻行此大禮,直接拜倒在地,恭敬的說:“祿甫拜見我王!我齊國隊伍遭受佞臣黑肩伏擊,幸得鄭國大行暗中相助,這才得以生還,來見我王啊!”

  公孫子都日前答應了幫忙去找齊國的隊伍,但是一直沒有消息,他假死之後,一來安撫了黑肩的野心,二來也能抽身去找齊國的隊伍。

  如今齊國終於在太子林登基之時趕來,他是堅定不移的太子/黨,立刻跪下來,再次叩首,說:“我王乃先王長孫,國之正統,順應天意,理應即位,諸位國君,事到如今,難道還不拜見新天子麽?”

  如今這個時候,雖群雄並起,但是多半的國家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地盤子,唯獨有兩個比較強勝的國家,其一是鄭國,霸主中的霸主,其二便是齊國。

  齊僖公祿甫在位的時候,為他的兒子齊桓公奠定下了稱霸的牢固基礎,如今的齊國已經是強國行列,鄭伯寤生又不在當場,齊侯祿甫一開口,其他國君也要掂量掂量。

  左右王子狐已經沒什麽氣候,太宰也被拉下馬背,如今的正統血脈隻剩下太子林,平日裏多有不服太子林之人,今日也目睹了太子林上位的整個過程,心中都是咂舌,沒想到優柔寡斷婦人之人的太子,竟給雷厲風行的太宰黑肩來了一個下馬威!

  諸侯們看到這場麵,又有齊侯祿甫帶頭,立刻紛紛下跪,叩首山呼:“恭賀天子即位,拜見我王!”

  “恭賀天子即位——”

  “拜見我王——”

  一時間,治朝內外,充斥回蕩著諸侯與卿大夫們的跪拜之聲,就在這跪拜之聲中,太子林一步步繼續登上治朝的大殿,一直來到台磯的最高點,在象征天子的席位前便站定,雙手慢慢展開,展開黑色的天子袖袍,穩穩坐了下來,這才說:“諸位國君與卿大夫,不必多禮。”

  國君們與使者這才從地上站起來,重新坐入席中,他們坐入班位之中,看向大殿的上手,正好能看到殿中一捧鮮血,那是黑肩留下來的……

  太子林,不,如今已經該改口稱之為天子姬林。

  周天子姬姓,但是並沒有氏。之前說過,春秋時期,男子稱氏不稱姓,凡是貴族男子,都有自己的氏族,例如齊侯祿甫,薑姓、呂氏;又如鄭伯寤生,姬姓,鄭氏,但這一點在周天子和周公身上就是例外。

  姓是區分大宗族用的,而氏是區分小宗族用的,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明白為何周天子如此尊貴,卻沒有氏。周天子的姬姓,乃是最大的貴胄宗族,而周天子向下分封出去的諸侯,為了區別於大宗族才會改氏,為自己起一個氏,作為自己的小宗族象征。改氏這種事情,並沒有太多的規矩,大多使用分封的土地,或者幹脆用分封的頭銜等等為氏族名稱。

  因著這些,周天子隻有姓,卻沒有氏。如今的新天子,姬姓,名林。

  姬林坐在上手的位置,掃視著在場眾人,他天生身材高,坐在天子席上,大有一種“像模像樣”的感覺,聲音低沉沉穩,淡淡的開口說:“今日安定叛賊,有兩位功臣,其一乃是鄭國大行人。”

  公孫子都聽到天子點名自己,立刻站起身來,恭敬的拱手:“子都不敢居功。子都身為天子仆從,隻是盡忠職守,不敢懷有二心,因此子都做的,都是應該做的,不敢居功。”

  公孫子都俊美又聰穎,為官這麽多年,深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更何況是見到了剛剛立威上位的新天子呢?

  祭牙在旁邊輕輕的“嘖”了一聲,心中十分不屑,瞧瞧,這諂媚的德行,簡直醜陋不堪。

  倘或姬林隻是姬林,倘或姬林便是姬林,或許要輕信了公孫子都的言辭了。但不巧,姬林不隻是姬林,他還曾經是一隻小土狗。

  如此一來,姬林自然知道,鄭國其實保的不是自己,而是王子狐,隻不過公孫子都心裏承算比鄭伯多一些,所以改投了姬林。

  姬林心裏明白這層關係,再者也是,鄭國已經非常強盛,倘或再給鄭國好處,豈非要翻到自己這個天子頭上?

  姬林淡淡的一笑,說:“鄭國大行人謙虛了,鄭國忠心耿耿,一片拳拳,寡人深受感動,當諸侯習學之楷模。”

  姬林說完,便……沒有了。

  公孫子都本以為,按照常理,天子怎麽也要褒獎自己一下,或者褒獎鄭國一下,哪知道臨時翻車,新天子什麽也沒有多說,隻是口頭褒獎了一番,再沒有更多。

  公孫子都難得感覺到了一絲絲的尷尬,本站在原地等著褒獎,結果天子沒了後話,他也隻能訕訕的坐了下來。

  他坐下來,身後的祭牙立刻稍微直起身體,避免充耳打到臉頰,看熱鬧似的說:“丟人了罷?”

  公孫子都有些無奈,他的班位在前,倘或說話,隻能回頭,回頭的動作實在太大,恐怕令人口舌,說鄭國不敬天子,所以隻好容忍著祭牙的“嘲諷”。

  天子一反常態,沒有巴結強大的鄭國,兩片嘴皮子一碰,口頭表揚了一下鄭國便完了,這舉動讓諸侯和使者們都有些吃驚。

  別說諸侯和使者了,就是祁律也有些吃驚,按照祁律對姬林的了解,姬林應該是一個被寵愛長大,爺爺寵著,叔叔拱著,師父溫和,朝臣奉承的貴族子弟,因此在姬林眼裏,沒有太壞的人,端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可是如今,這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開口竟然如此有承算,倒是讓祁律驚訝不已。

  他哪裏知道,姬林日前的確是一個泡在蜜罐子裏的貴族子弟,但一朝變成土狗,已經經曆過很多苦辣。且鄭國的所作所為,姬林恰好看在眼中,又怎麽可能助長鄭國的氣焰呢。

  姬林隻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但他並不傻,相反的,還很聰明睿智,一點便透。

  姬林說完,眾人開始等著第二個被褒獎之人。

  第一個褒獎的,是高高在上的鄭國,隻是口頭獎勵了一下,這第二個被褒獎的人,不知要被怎麽糊弄過去,諸侯心裏怕都是如此想法。

  便聽天子突然輕笑了出聲,姬林本就俊美,再加之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天子的朝袍華美,襯托他高大的身材,俊美的容顏,還有貴胄的氣場,姬林再一笑起來,恐怕要讓整個洛師城中的女子為之傾倒了。

  姬林的笑容直達眼底,並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目光在人群中一轉,直接落在了祁律身上,擲地有聲的說:“這第二位,便是鄭國的祁少庶子。”

  祁律被點名,其實也不算突然,因為膳夫的事情,還有虎賁軍的事情,都是他出謀劃策,而且出人出力。如果沒有祁律的“錦囊妙計”,沒有祁律的“劍走偏鋒”,恐怕依照當時人的“迂腐程度”,是無法破除黑肩的金湯之局。

  祁律被點了名字,臉上也沒見太多的喜悅,站起身來拱手:“天子厚愛,律受之有愧。”

  姬林卻說:“若無祁少庶子,便無今日之寡人。”

  他這一句話下去,朝中登時再次陷入一片嘩然,眾人本以為天子隻是說說,又是口頭褒獎一番,哪知道一開口分量如此之重。

  祁律也有點吃驚,因著天子這一開口,幾乎把祁律捧成了今日之主角,那風頭簡直羨煞旁人。

  姬林不給祁律低調的機會,又說:“祁少庶子有勇有謀,臨危不懼,護衛寡人之安危,又謀劃策,破除黑肩之詭計,少庶子恩情,寡人……永世不忘。”

  祁律險些給新天子跪了,雖自己的確出了力氣,但是新天子這個眼神,這個語氣,這個說辭,讓祁律都有一種錯覺——他可能暗戀我。

  不然為何如此殷勤?

  其實祁律不知道,姬林說的不隻是黑肩叛亂的事情,還有小土狗的事情,如果沒有祁律,姬林也不可能回到洛師,所以姬林的確要感謝祁律,不過在祁律這個不明情況的人聽來,天子的言辭的確有些曖昧。

  姬林並未說完,還有後話,他慢慢站起身來,絲綢的黑袍之下,肌肉微微隆起,一步步從治朝的天子席位上走下來,竟然親自來到了班位之間,微微彎下腰來,向祁律伸出寬大的手掌,嗓音低沉的說:“寡人不幸,失去了一位授業恩師,如今想要再拜一位師傅,不知祁少庶子意下如何?”

  天子要拜祁律為太傅!

  縱觀整個曆史,別說是身為天子太傅,就是太子太傅,那也要德才兼備,不隻是有學問,出身也要好,可謂是千挑萬選,那程度堪比選秀。

  而祁律呢?

  祁律隻是一個在鄭國掌管水火,出身膳房的小吏,還傳說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吏勾引了祭相的妹妹,而如今,新天子想要拜這個出身低微,沒有身份的小吏為師。

  祁律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站在自己麵前,俯下身來,麵帶微笑,毫無自覺,展露著自己俊美笑顏的新天子。他伸出手來在自己麵前,活脫脫童話故事裏的白馬王子,在邀請公主跳舞。

  祁律眼皮一跳,目光左右看了看,果然,各國諸侯和卿大夫們皆在竊竊私語,那股酸勁兒,恨不能撲麵而來,狠狠拍打著祁律的臉頰。

  祁律做官,因為做官有肉吃……

  他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從沒想過要平步青雲,肉夠吃了便可以,沒想到一步走“錯”,天子卻讓自己當他的老師!

  這時候的太傅,可不隻是一個空空的官職,而是有實打實權利的職位。

  西周時期,太傅起初由周公旦擔任,也就是黑肩的直係老祖宗,周公旦在曆史上的貢獻可圈可點,已經被劃分為聖人的圈子,可見周公旦擔任的太傅一職有多麽神聖。

  不止如此,太傅還掌管著周王室的禮儀與律法製度,有權利修改頒布律法,權力可謂滔天!

  就因著太傅的權利實在太過滔天巨大,所以到了漢武帝時期,才會觸動了外戚黨羽的利益,引起竇太後的極度不滿,漢武帝無奈之下,架空了太傅一職,後世的太傅職位才會變得有名無實,形同虛設。

  祁律不是不敢把手放在姬林的手裏,他是不能,因為怕被那些諸侯和士大夫們酸氣,恐怕要酸中毒。

  祁律趕緊低頭,看似十分恭敬的說:“王上,律出身低微,實在……”

  他的話還未說完,已經被姬林強硬的打斷,別看姬林年紀輕輕,看似是個大男孩小鮮肉,但他身材高大,而且又是武將出身,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強硬的握住祁律的手,輕輕一用力。

  祁律一個踉蹌,就被姬林一把拽了起來,差點直接栽在新天子的懷裏。不等他拒絕,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姬林握著手,步上治朝台磯,來到了天子席位之間。

  祁律稍微抽了一下手,但姬林握的死緊,祁律沒能把手抽回來,便聽姬林已經說:“我大周有祁太傅如此忠心耿耿之師,寡人有祁太傅如此足智多謀之師,實乃寡人之幸,實乃大周之幸!”

  諸侯麵麵相覷,按理來說,周公黑肩罷免了太傅職位,總該輪到其他諸侯頭頂上罷?就算不是諸侯,也應該是祭仲這樣的國相頭頂上罷?哪知道到煮熟的鴨子,飛了!

  有人一步登天,有人胃裏發酸,諸侯麵麵相覷。

  齊侯祿甫一看這場麵,立刻微笑的拱手說:“祁太傅忠心耿耿,足智多謀,我等之幸,大周之幸,祿甫恭賀我王!”

  祁律眼皮直跳,沒成想齊侯祿甫竟是如此會見人下菜碟之人,左右逢源簡直滿分,怪不得齊國在諸侯之間如此強盛,不是沒道理的。

  齊侯打頭,公孫子都眼看著新天子心意已決,而且屬於牛頑的類型,怕是多說隻會惹怒天子不快,當即也拱手說:“子都恭賀我王!”

  祭牙不明所以,不過聽說兄長做了太傅,好像官兒還挺大,立刻也欣喜的說:“祭牙恭賀我王!”

  拍馬屁好像成為了流行趨勢,其餘諸侯就是再酸,也隻能把酸水吞回肚子裏。

  反倒是祁律,著實無奈,說句大實話,自己真的不想當太傅啊,太傅多累,天天爾虞我詐,操不完的心,很可能會少白頭,還不如讓祁律做一個膳夫上士,在膳房裏做老大。

  但是祁律也明白這個道理,如果自己這時候再推諉拒絕,那在諸侯們眼裏,就是好大一朵白蓮花,反而像是炫耀一般,讓諸侯們牙根兒更加癢癢。

  祁律無奈,隻好拱手說:“律……拜謝王恩。”

  姬林見到祁律終於首肯,立刻又笑了起來,笑得祁律頭皮發麻,也幹笑了一聲。

  確定了太傅之後,姬林又說:“今日辛苦各位國君與卿大夫,晚間還有筵席,請諸位賞臉,如今便散了罷。”

  新天子散朝,眾人鬆了口氣,祁律也鬆了口氣,就在這時候,姬林卻說:“太傅與寡人來。”

  祁律:“……”

  姬林這最後一句話,雖聲音不大,但是諸侯和卿大夫們都支棱著耳朵,捕捉著風吹草動,姬林這話一出,大家夥兒又開始酸了,祁律覺著,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狐狸精!

  眾人紛紛從班位上離開治朝大殿,祭牙不愧是個傻白甜,特別歡心的跑過來,說:“兄長!你與天子,何時候這般親厚了?”

  祁律幹笑一聲,心說,你問得好,我也有此一問,我與新天子何時這般親厚?我自己怎麽不知?

  公孫子都淡淡的說:“晚間還有筵席,子都便先回館驛了,晚宴之時,子都再為太傅敬酒。”

  說罷了,轉頭對祭牙說:“怎麽,不舍得走?回去擦擦你的眉黛。”

  祭牙冷哼一聲,說:“眉黛怎麽了?你瞧不起眉黛?若沒有這眉黛,黑肩能信麽?我瞧你這眉毛又黑又細的,怕不是也畫了眉黛,讓我試試!”

  祭牙說著,竟是撲過去抱住公孫子都的臉,用手蹭他的眉毛。

  的確,公孫子都的眉毛很黑,而且修理的很有型,其實他的眉毛並不細,隻是放在這張臉上顯得異常俊美,就有一種遠山眉黛的錯覺。

  公孫子都沒成想他突然撲過來,趕緊張手接住,若不是如此,兩個人非要倒在地上不可。

  祁律眼皮一跳,怎麽突然覺得自己的弟親,動作有點辣眼睛呢?

  “太傅,您這麵請。”寺人很快前來,為祁律導路。

  祁律跟隨著寺人,從治朝大殿外麵繞過去,一路往南前進,穿過路門,很快就到達了最南麵的燕朝。

  燕朝,顧名思義,是天子燕歇的地方,後麵是就寢的路寢宮,前麵也有處理宗族事物的地方,有的時候天子也會在這裏召見卿大夫議事。

  但倘或是朝議一類,人數眾多,或比較莊嚴肅穆的事情,便會拿到治朝去議事。因著這些,能夠進入燕朝議事的卿大夫,必然是那種很得天子信任之人。

  祁律跟著寺人,“低眉順眼”,一點兒也沒有剛剛高升,躍過龍門的囂張氣焰,反而越發的親和起來,走進燕朝的路寢宮,從賓階入殿內。

  隻見路寢殿的大堂之內,新天子姬林一身黑色長袍,雖同是黑色長袍,但已然不同於之前的天子朝袍,去掉了繁瑣的天子冕旒,另換了一身象征著周天子威嚴的黑色衣裳。

  姬林背著身,負著手,長身而立在大堂的東序牆邊,似乎在悠閑的欣賞掛在東序牆壁上的弓與戈。

  “天子。”寺人引導著祁律走進來,便恭敬的說:“太傅謁見。”

  姬林淡淡的“嗯”了一聲,嗓音深沉之中帶著一絲絲的磁性,加之高大的背影,猶如磑磑即即之高山,愣是透露出一種高不可攀的威嚴氣息。

  便聽姬林淡淡的說:“退下罷。”

  “小臣敬諾。”寺人趕緊應聲,聽說新天子上任三把火,竟然平定了太宰黑肩的叛亂,寺人隻不過一個小臣,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兒,趕緊恭敬的應聲,退出了路寢宮的殿外。

  等寺人一退出去,跫音剛剛遠去,便見剛才還巍峨不可侵犯的天子姬林,突然轉過頭來,還向外看了一眼,隨即大跨步來到祁律身邊,一把拉住祁律的手。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錯覺,隻覺姬林笑的活脫脫像隻二哈。

  姬林抓住祁律,把人拉進大堂之中,笑著說:“太傅,方才在治朝,寡人表現可好?”

  祁律:“……”

  無錯,剛才在治朝大殿的種種,都是祁律與姬林提前“排練”好的,恐怕出現甚麽差池,所以祁律與姬林早就彩排了兩三次。

  隻不過始終還是出現了一點點差錯,那便是……

  祁律無奈的說:“天子,律身份實在卑微,普天之下,有那麽多諸侯卿大夫,能人異士比比皆是,還請天子另立太傅。”

  姬林聽他這般說,臉上二哈一般的笑容立刻收斂,一霎那嚴肅起來,仿佛是分水嶺,笑起來炙熱如火,沉下臉的時候則是冷若冰霜。

  祁律還以為自己的口氣令天子不快了,心中反思著自己,卻聽姬林嗓音低沉的說:“旁人不要,寡人隻要太傅一人。”

  “梆梆!”一瞬間祁律隻感覺心口猛跳,怎麽聽天子這口氣,又像是在和自己告白呢?

  隻不過祁律觀姬林之麵容坦蕩蕩,毫無猥褻與齷齪之意,別提猥褻齷齪了,那表情簡直是真情實意,讓人自慚形穢。

  祁律咳嗽了一聲,說:“天子……”

  哪知道姬林突然抬起手來,食指中指並攏,竟壓在祁律的唇上,輕輕一點,說:“太傅萬勿多說,寡人心意已決,況天子旨意已下,這當是寡人即位以來,第一道旨意,豈有出爾反爾,收回成命之理?”

  祁律一聽,頭大!一個頭兩個大,因著姬林說的是對的,這天底下,最不能出爾反爾的是誰?不是各國諸侯,因為諸侯的嘴是鳥嘴,說話從來不算數,他們會盟隻是擺擺樣子,盟約一撕,愛誰誰。唯獨一朝天子不能說話不算數,一言堪比九鼎,否則如何能平天下?

  祁律突然覺得,這個姬林其實挺聰明的,這先斬後奏何其果決,果然……是個天子的料子。

  祁律當真無奈,倘或是讓旁人當太傅,恨不能搶破頭,偏偏給祁律當太傅,他是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

  姬林笑了起來,冰霜瞬間融化,眼神瞥了一眼祁律,幽幽的說:“寡人以為,太傅若是思忖著如何拒絕寡人,還不若多多思忖,一會子天子宴席上,該如何應付敬酒的諸侯罷。”

  祁律:“……”心口好像中了一箭。

  姬林說道無錯,祁律可是一步登天,今日太子林即位,也隻是從儲君,變成了“真君”,隻是往前邁了一個台磯而已。而祁律呢?祁律從小吏到少庶子,已經是“連升三級”了,又從少庶子突然一躍成為了天子太傅,這其中不是三級,三十級都壓不住。說白了,祁律便是新天子跟前的大紅人,紅得發紫,紫得發黑,旁人能不巴結他麽?

  一會子的宴席,祁律已經遙想到了,恐怕喝酒會喝到吐……

  夜色一點點吞食著偌大的王宮,天子宴席在治朝大堂如約舉行,各國諸侯與卿大夫們紛紛赴宴。

  祁律已經換上了一身太傅的官袍,他從未穿過如此“繁文縟節”的官服,腰上係著玉帶,把祁律本就挺拔的腰身襯托的更加挺拔。同時,也把祁律本就纖細的身材襯托的更加纖細,用祭牙的話說,兄長的腰看起來像柳條子一樣!

  祁律懷疑,祭牙調戲了自己……

  祭牙好不容易見到了祁律,天子即位之後,群臣盡數散去,唯獨姬林把祁律給叫到了路寢宮,也不知道商議甚麽,一直沒回館驛,直到筵席上,祭牙才遇到了祁律。

  首先是新天子姬林說一些幸酒的言辭,很快宴席開始,諸侯和卿大夫們便可以自由行動了,雖這個年代是分餐製,一人一份,但是敬酒是少不得的,自然要離開席位,四處走動。

  祭牙找到機會,拉著祁律上下的打量,笑著說:“兄長,你這身真中看!”

  公孫子都也走了過來,對祁律拱手說:“恭賀祁太傅高升,祁太傅今非昔比,往後必然無可限量。”

  祁律也對公孫子都拱手說:“公孫大行人言重了。”

  祭牙見到公孫子都,把他擠開,說:“我還沒說完話呢,你先一邊去候著。”

  公孫子都搖搖頭,似乎有些無奈。祭牙又拉著祁律說:“兄長,如今你做了天子太傅,是否便不能與我回老鄭城去了?”

  祭牙是問到了點子上,當然不能。

  而且打死祁律,祁律也不可能回去。一方麵是鄭姬的事情,祁律有意避嫌,另外一方麵便是天子的問題了。鄭伯寤生扶持王子狐,結果王子狐被祁律狠狠陰了一把,雖這件事情上,公孫子都有功,所以姬林不打算拿鄭伯開刀,但鄭伯心裏頭肯定不歡心,祁律若是回到了鄭國,說不準鄭伯一個不留神,直接將他大卸八塊了。

  眼看著祭牙希冀的眼神,祁律沒辦法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剛要說話,便聽一個笑聲說:“祁太傅,孤有禮了。”

  祁律心說,來了。

  宴席開始,想要和祁律攀關係,打好關係的人終於來了,轉頭一看,這第一個人勉強算是“友軍”。

  乃是東方第一大國,齊國的國君,齊侯祿甫。

  齊侯身後還跟著兩個小豆包,自然是公子小白和公子糾了,公子小白依然伸手揪著公子糾的衣袍,似乎生怕走丟了一樣,小大人似的走了過來。

  齊侯是侯爵,而祁律身上根本沒有爵位,祁律便是再不想應酬,也要應酬起來,表麵功夫還是要做足的,立刻拱手說:“齊公折煞律了,齊公有禮。”

  齊侯看起來是個極其溫和的人,但這個世道上,哪個國君能是個溫和的人?春秋時期赫赫有名的仁義之君,也就是春秋五霸之中的宋襄公茲甫,大家都傳說他是春秋時期最另類的仁義之君。大名鼎鼎泓水之戰,宋襄公親自督戰,見到楚軍正在過河,他的兄長公子目夷勸說,楚軍人多,我們人少,趁著他們還沒過河,應該突襲擊破,結果宋襄公說不行不行,我們是仁義之師,不能趁人不備,可想而知,泓水之戰宋襄公大敗。就是這樣的仁義之君,其實也隻是表麵仁義,實則切開不是隻黑的,而且是“餿”的,宋襄公想要成為齊桓公第二,接替齊桓公的霸業,但是他沒有齊桓公聲望高,說話沒人搭理,怎麽辦呢?他幹脆抓了一個小國的國君,當做祭品,祭了水神。

  由此可見,春秋時期哪有什麽仁義的國君,仁義的國君和心狠手辣的國君,其實就差一張臉皮。他笑的時候,便是仁義的國君,溫柔又善良,他吊著臉子的時候,便是狠辣的國君,為了宏圖霸業,可以“殺百儆一”。

  相對比起來,祁律倒是覺得,姬林算是個溫柔的天子了,好歹目前沒有被養歪。

  齊侯祿甫麵上帶著親和的笑容,他年紀不算大,在一眾國君之中可謂是風度翩翩,親切的握住祁律的手,一見如故的說:“祿甫常聽小兒說起祁太傅,若是這些日子沒有祁太傅的收留,祿甫的兩個犬子怕是便要就此殞身了,祁太傅不隻是忠心耿耿,對我們大周一片赤誠,更是我齊國之恩人,如此大恩大德,祿甫當真是無以回報啊!”

  祁律一聽,差點子沒給齊侯誇得腿軟,倘或祁律是個不禁誇的人,恐怕此時此刻已經被齊侯給吹上天去了。但是祁律心裏明鏡一般,自己有幾把刷子自己難道不清楚?齊侯若是誇讚自己的廚藝,祁律也就當之無愧了,至於其他的麽……

  祁律心裏吐槽著齊侯,沒想到一國之君拍起馬屁來,竟也溜溜兒的,一套接一套,但是臉子上給足了麵子,笑著說:“不敢當,不敢當,齊公言重了,兩位公子聰明伶俐,倘或沒有律,定然亦能安然無恙的到達洛師。”

  齊侯並不理會祁律的“謙虛”,抓住祁律的手跟見了親人一樣,並不放開,又說:“祿甫見祁太傅如此麵善,真是恨不能早些認識祁太傅,聽說太傅已然認了孤兩個不成才的兒子為義子,不若這樣……孤在這裏,與祁太傅約為兄弟,如何?”

  祁律:“……”

  祁律知道,古代人都喜歡拜把子,其實這和他們的宗族觀念有關係,並不像現代人理解的那樣,拜個把子就是拜個把子。他們約為兄弟是很“神聖”的事情,從此以後便是一家人,那是要遵守一家人的規矩的。

  所以祁律至今為止,隻和祭牙拜了把子,什麽公孫子都啊,什麽天子啊,都敬謝不敏了。

  至於這個齊侯,若說起來,他和公孫子都怕是“一丘之貉”,笑的好看,內裏心髒。

  祁律笑了笑,不著痕跡的拒絕著,說:“律乃是小吏出身,實在卑微的緊,齊公高貴,如何能與律這等粗人為伍,律實在惶恐啊。”

  “誒!”齊侯還想拉攏祁律,哪知道旁邊有人經過,“嘭!”的撞了一下祁律的肩膀,並不是沒看清,反而是故意撞的。

  祁律手中端著酒杯,幸而羽觴耳杯裏沒有酒水,否則當真是要潑齊侯一身,那這罪過可就大了。

  祁律一個踉蹌,正巧撞在了一旁虢公忌父身上,忌父反應很快,一把攬住祁律,蹙眉說:“太傅,無事罷?”

  “嘖嘖嘖!”便聽一個笑聲,陰陽怪氣的說:“我大周的治朝,甚麽時候小吏也能跑出來參加筵席了?”

  祁律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肘子抵在後心窩,差點沒把心髒吐出來,簡直是無妄之災,回頭一看,這人素不相識,也不知是誰,但是說話夾槍帶棒的,那一股子酸味兒衝天而起。

  祁律上下打量了那挑事之人,雖不認識,但從裝束上也不難看出一二,這人的衣冠打扮與齊侯差不多等級,再加上他囂張的態度,應該也是一國之君。

  便聽虢公忌父沉聲說:“衛公請注意自己的言辭,祁太傅乃天子親封之太傅。”

  原來是衛國的國君?

  衛國也是侯爵封國,姬姓,衛氏,從姓氏便能看得出來,衛侯是姬姓老人,也就是傳說中大周最正統的貴族之後。

  雖說齊國強大,但身處東麵,並不姓姬,而是薑太公的後人,因此姓薑,在老貴族眼中他們都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一些“土豪”。

  此時在位的衛國國君並無諡號。按理來說國君死後都會有諡號,但是這衛侯他沒有諡號,為什麽?答案很簡單,他是廢君,名不正言不順,說起來也是大名鼎鼎。

  誰讓春秋時期,單單成語就出現了三百個,大名鼎鼎的人就像是灑在壁爐裏的灰豆子,灰姑娘都要撿上一整晚。

  此人便是春秋時期,第一個弑殺國君,且成功奪位的衛國現任國君州籲!

  衛州籲在曆史上根本沒什麽名聲,但之所以說他大名鼎鼎,便是因為他開啟了春秋時期“弑君”的先河,簡直便是狼子野心之人的楷模。從他開始,宋國南宮長萬一拳打死宋公,慶父謀奪魯國國君之位,僭越之事比比皆是!

  其實衛州籲現在還不能被稱呼為衛侯,因為衛州籲殺了自己親哥之後,正巧先王去世,所以還沒有得到天子的正式受封,他現在是名不正言不順。

  衛州籲這一遭來洛師,並不是簡簡單單來為先王奔喪的,而是來請天子冊封自己的。

  衛州籲顯然喝大了,臉色漲紅,酒氣上頭,他這個人素來膽子便大,可謂是膽大包天,要不然也不會殺了自己的兄長僭越上位,在衛國之內,衛州籲就沒什麽好口碑,仿佛是破罐子破摔,如今見到了祁律,將一臉的不屑恨不能甩在祁律臉上。

  祁律眯了眯眼睛,不過並沒有計較的模樣,特別的親和,口中卻說:“衛公子怕是眼神不好使,不知您口中的小吏,所指何人?”

  衛州籲沒事兒找茬,但是也沒有明說祁律就是小吏,這會兒被祁律點名問出來,其實也不好開口。再有令衛州籲拱火的便是,祁律張口便是一句——衛公子。

  誰不知道衛州籲現在是自封的衛侯?衛國都是他的,祁律卻不給麵子,狠狠戳在了衛州籲的痛楚上,簡直不著痕跡的羞辱了衛州籲。

  “你!”衛州籲舉著酒杯,指著祁律,說:“你!你說甚麽!?你再敢說一遍孤聽聽!?”

  祁律微微一笑,說:“衛公子,宮中有醫官上士,每年考核全都無錯,醫術應當是過硬的,要不然……請醫官來為您醫看醫看耳疾?律觀衛公子年紀輕輕,這耳朵不好,恐怕是腎虧無力導致的。”

  “你!?”衛州籲沒成想祁律真的再說了一邊,不隻是再說了一邊,而且還變著法子的挖苦自己。他氣的臉色又紅了兩個度,手指打顫,使勁往前戳過去,已經不是虛指,而是直接點了過去。

  嘭!

  衛州籲狠狠的戳了過去,然而並沒有戳到祁律的肩膀上,而是戳到了一個很結實的物什上,定眼一看,一片黑色。

  一抹黑色的衣擺突然走過來,有人擋在祁律麵前,正好擋住了衛州籲指人的動作,衛州籲本想去推祁律的,正好推在那抹黑衣的胸口上。

  衛州籲定眼一看,漲紅的臉色慢慢褪色,眼眸越縮越小,眼白越闊越大,嗓子哆嗦著說:“天天天……天子?!”

  無錯,衛州籲的手指,正好點在姬林的胸口上,怪不得覺得結實,畢竟那胸肌不是吹的。

  姬林突然走過來,擋在祁律麵前,其實他並非正巧路過,而是一直觀察著這麵兒。

  開席之後,姬林身為天子,自然有很多國君首先過來敬酒天子,姬林的目光卻一直跟隨著祁律轉來轉去。祭牙拉扯祁律手的時候,姬林便皺起眉頭,心中思忖著,從之前開始,祭牙這個惡霸便與寡人搶吃搶喝,還總是欺辱寡人,如今還要和寡人搶太傅?

  後來齊侯又來了,雖齊侯的兩個兒子的確可人,但齊侯這人老謀深算,也一直抓著祁律的手,一看便是想要拉攏祁律去齊國謀事。祁律一出場,“不戰屈人之兵”,這可是兵家最厲害的戰術,長眼睛的諸侯都想要拉攏祁律,祁律必然十分搶手,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姬林才先斬後奏,當朝給祁律了一個太傅的頭銜,便是怕有人將祁律搶走。

  祁律被祭牙和齊侯拉拉扯扯,天子已然很不歡心了,哪知道又跑來了一個衛州籲,突然撞了祁律一下,看樣子便知道疼得很,祁律還撲進了虢公忌父的懷裏,姬林當真是再也忍不住了。

  姬林走過來,正好衛州籲想要對祁律動手,衛州籲一看,嚇得魂兒都飛了,他雖然看不起祁律,但是膽子還沒有大到對天子指指點點,關鍵他想要名正言順的成為衛侯,還需要過了姬林這一關,倘或姬林不鬆口,衛州籲就隻能做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天……天子,州籲……”衛州籲連話也說不出來,和剛才的囂張判若兩人。

  姬林臉上掛著笑容,他的笑容卻很森然,之前祁律覺得姬林是個二哈,其實沒有錯,因為二哈端正的時候,那麵相也是威嚴又英俊的。

  姬林抬起手來,“啪啪”撣了撣自己胸口本沒有塵土的地方,那是剛才被衛州籲推中的地方,幽幽的說:“衛公子這是在聊甚麽?不知寡人可不可以聽一聽?”

  “沒、沒沒……”衛州籲哆哆嗦嗦,也不敢造次。

  衛州籲吃了癟,一上來就指了天子,因此也不敢提起受封的事情,趕緊夾著尾巴逃走。

  祁律拱手說:“多謝天子解圍。”

  姬林收斂了方才的情緒,轉身對祁律微微一笑,聲音低沉的很,說:“太傅放心,寡人定不會讓旁人欺辱了太傅去。”

  祁律:“……”天子您這個樣子,旁人會以為咱們有一腿的。

  果不其然,齊侯何其精明,看到姬林對祁律那個“袒護”的模樣,眯了眯眼睛,一臉老謀深算的模樣。

  筵席才開始沒多久,正在酣時,一個士兵突然跑進來,來到虢公忌父旁邊,耳語了幾句,虢公的臉色瞬間落了下來,黑成一片,陰沉的仿佛要下雨,他擺了擺手,示意士兵退下。

  隨即便來到姬林身邊,因著祁律就在旁邊,兩個人正在說話,就聽到虢公忌父用很小的聲音說:“我王,罪臣黑肩……企圖在獄中自盡。”

  祁律吃了一驚,不過仔細一想,“企圖”,說明並沒有成功,起碼是自盡未遂。

  姬林眯了眯眼目,說:“現在如何?”

  虢公忌父說:“醫官已經施救,尚無性命之虞。因為罪臣企圖自盡,圄犴之臣自作主張,給黑肩……戴上了枷鎖。”

  給一個曾經高高在上,做過太宰的人戴上枷鎖,這恐怕是莫大的恥辱,但是黑肩企圖自盡,若是沒有天子的命令,罪臣直接死了,牢卒們也是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姬林的臉色同樣難看,而且難看到了極點,他稍微沉吟了一下,說:“備車,寡人親去圄犴。”

  虢公忌父立刻拱手,說:“敬諾。”

  雖然宴席才開始沒多久,但是姬林還有要事,很快便同虢公忌父離開了宴席,承夜出了洛師王宮,往圄犴而去,祁律身為新官上任的太傅,則是留在筵席繼續應酬,款待諸侯。

  輜車粼粼,天子的車架很快停在圄犴門口。

  圄犴昏暗潮濕,散發著一股發黴的潮氣,牢卒一看到天子親臨,連忙導路,引著姬林與虢公忌父一路往裏,來到最裏麵的一間牢獄。

  牢獄旁邊有重兵把守,還沒走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虢公忌父不由皺了皺眉。

  黑暗中,圄犴的牢室內,地上陰濕著一片殷紅,雖殷紅已經慢慢凝固變黑,但不難看出來,方才血流量有多少。

  曾經的太宰,如今的罪臣黑肩坐在地上,他的脖頸上戴著厚重的枷鎖,雙手銬在枷鎖之內,目光很平靜,微微抬頭,看著昏暗牢室內,唯一的氣窗。

  雖如今是暮春,正是草長鶯飛之時,然而圄犴外一片荒涼,別說是黃鶯,便是連一片草葉子也看不到,隻能看到一方逼仄的黑夜。

  黑肩的目光很平靜,很平靜,寂靜的猶如一潭死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傷口,裹了厚厚的傷布,殷紅刺目的血水從傷布裏麵透出來,越是凝聚越多,但黑肩根本不在乎。

  他滿不在乎……

  姬林走進去,虢公伸手搭著腰間佩劍,聲音冰冷,並且沙啞的說:“罪臣黑肩,見到天子,為何不拜?”

  黑肩沒有反應,還是那樣平靜的看著氣窗,似乎透過氣窗看到了什麽。他坐在地上,坐姿卻依然挺拔,似乎忘不掉自己是周公之後的身份,即使流血,頭發也梳理的一絲不苟,並沒有拜見天子,反而沒頭沒尾的說:“你是甚麽時候,懷疑我的?”

  這話顯然是對虢公忌父說的。

  虢公忌父的眉頭稍微皺起了一些,呼吸也凝滯了一下,他似乎在忍耐什麽,卻還是開口了,沙啞的說:“在你提起……當年蒙受天子救命之恩之時。”

  黑肩有了反應,不顧頸間的傷口,慢慢的回頭。他記得,當時在路寢宮的太室之中,黑肩為了博取忌父的信任,他說起了當年還是太子的姬林,為了保護黑肩和忌父,把馬匹讓給他們,自己去引開敵軍的事情。

  黑肩乃是周公旦九世孫,尊貴無比,當時的事情在黑肩心裏是一個汙點,倘或他再思慮的周密一些,便不會被敵軍偷襲,因著如此,這些年來,黑肩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件事情。

  但那天不同,他在太室中,提起了當年的汙點,而且還哭了。

  黑肩本以為這能引起虢公的共鳴,萬萬沒成想,卻成了虢公懷疑他的導/火/索。

  黑肩輕笑了一聲,笑聲何其沙啞,說:“是啊,是我……自作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

  姬林被黑肩無視了許久,聽著他與虢公忌父敘舊,心裏本就一撮的火焰,聽到他提起當年的事情,心中的火焰更像是潑了油一般,他自認為對兩位師傅是掏心挖肺,一片赤誠,從未想過是黑肩在背後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不是祁律,這一刀必然致命!

  姬林克製著自己的怒火,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般寒冷過,沙啞的說:“寡人問你,為何要叛變?”

  “為何?”黑肩輕笑起來,語氣十足傲慢,說:“因為你不配!不過一個黃口小兒,我大周百年基業,你憑甚麽擔得起?是憑你的優柔寡斷,還是憑你的婦人之仁!?黑肩錯了,黑肩果然錯了,錯就錯在野心還是太小了,倘或黑肩的野心再大那麽一點點,大那麽一點子,不是扶持王子狐那個畜生,而是自己上位,你這黃口小兒,怕是已經一敗塗地了!”

  黑肩說著,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是歡心,聲音愈發的大,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枷鎖“哐哐”發響。

  虢公忌父嗬斥著:“黑肩!退後!不得放肆!”

  黑肩渾似沒有聽到忌父的話,仍然一步步逼近姬林,肆意的說:“我說的不對麽?!你哪一點子配做天子?你擔得起這個天下麽?”

  “嗤——!!”

  是冷劍的錚鳴聲,虢公忌父感覺腰間一輕,身上掛著的佩劍已經被姬林一把引了出來。

  昏暗的牢室中銀光一閃,仿佛要割裂這混沌的死寂,姬林手背青筋暴怒,死死握住長劍,劍尖點在黑肩的脖頸之上,一雙眼目赤紅,冷冷的說:“黑肩,你聽好了……寡人,配得起這個天下。”

  “是麽?”黑肩淡淡的一笑。

  姬林的手一直在抖,何止是手背上,藏在黑袍中的手臂同樣盤踞著青筋,他並非害怕的顫抖,而是憤怒,被至親背叛的憤怒。

  姬林徹底被他觸怒了,被他不痛不癢的輕視觸怒了,聲音卻愈發平靜下來,說:“好,既然你想死,寡人便成全你,待大父發喪之後,便賜你大辟。”

  說完,“啪!”一聲,姬林瞬間將長劍又插回虢公忌父的劍鞘中,一甩袖袍,步履如風,大步踏出了牢室。

  等姬林大步離開,已然不見了人影,黑肩才突然一笑,用很輕的嗓音說:“謝天子……成全。”

  虢公稍有遲疑,並沒有立刻離開牢室,而是在昏暗中凝望著黑肩,說:“你這又是何苦?”

  ……

  祁律在筵席上應酬一番,已經累得不輕,因著他頭一天成為太傅,還沒有下榻的宅邸,所以還是要出宮回到館驛去休息的。

  祁律登上輜車回到館驛,本以為能休息放鬆一下子,那宴席之上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諸侯關係錯綜複雜,爾虞我詐,一個個能笑出花兒來,卻不知在背地裏搗什麽鬼。

  “少庶子!少庶子!”

  “不對……太傅,太傅!”

  祁律有些頭疼,一回來便被人如此大聲呼喚,不知又出了什麽事。

  一個仆役跑過來,懷裏還抱著什麽,急忙的說:“太傅!不好了,太傅豢養的狗子,這幾日竟是一直未醒。”

  “什麽?”祁律吃了一驚,原那仆役懷裏抱著的,便是祁律的狗兒子——狗蛋兒!

  姬林恢複了原貌,已經從狗蛋兒身上脫離出去,變回了自己的模樣,自從姬林變回去之後,小土狗便沒有醒過來,這些日期祁律太忙了,一直將小土狗交給仆役來照顧,好不容易回來,竟聽聞小土狗從未醒來。

  祁律趕緊把狗兒子抱過來查看,呼吸很平穩,仿佛睡著了一般,但是哪隻狗睡覺,能睡這麽長時間?

  祁律著急的說:“看過醫師了麽?”

  仆役說:“看過了,館驛裏的獸醫都看過了!隻是不好,怎麽也不見醒!”

  館驛裏有醫師,也有專門給動物看病的獸醫,不過一般都是給諸侯們的馬匹看病,這次輪到給小土狗看病。

  獸醫說不出所以然來,小土狗就是不醒,也不知出了什麽問題。

  如今館驛裏的獸醫束手無措,也隻剩下宮中的獸醫,倘或宮中的獸醫還是束手無措,那便是無力回天了。

  祁律心中著急,狗兒子這麽多天沒醒過來,已然不能再耽擱了,他立時就想要抱著狗兒子進宮,去讓值班的獸醫幫忙看看,但是如今已經夜了,宮門緊閉,沒有急招,祁律這個太傅剛剛上任,也不能破壞規矩。

  就在這時候……

  “太傅!祁太傅。”一匹高頭大馬仰頭嘶鳴,猛地停在館驛門口,隻見一高大男子從馬上翻身躍下,動作非常迅捷,大跨步跑過來。

  祁律一看,來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見到祁律,說:“太傅,天子從圄犴回來,便大發雷霆,任是誰也勸不住……天子如今最聽太傅的話兒,還請太傅進宮去,勸一勸罷。”

  祁律知道姬林去了圄犴,因著罪臣黑肩在圄犴中“畏罪自盡”,沒成想姬林去了一趟圄犴之後,竟然發了這麽大的火兒,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被黑肩編排了。

  祁律眼眸一轉,正巧了,自己要進宮去找獸醫,天子正在發火,正好帶著小土狗一並子進宮。

  當下祁律沒有耽擱,立刻抱著小土狗上了輜車,又快馬加鞭的往王宮趕去。

  祁律本想先去找獸醫的,但是寺人太過貼心,祁律剛下車,寺人就火急火燎的逮住祁律,祁律也沒有法子,隻好抱著一隻狗子去了路寢宮。

  剛到路寢宮門口,並未看到天子雷霆之怒的砸東西,而是聽到“唰唰”的聲音,似乎是風聲,又覺不像,定眼一看,原是有一人乘著月色,竟然大半夜的正在舞劍。

  是天子姬林!

  姬林一身黑色的袍子,還是之前筵席的那身,他去了一趟圄犴那種肮髒地兒,回來沒有換衣裳,反而手執一把長劍,在月色下,仿佛一隻獵鷹,黑色的衣袍咧咧生風,劍光猶如狂蛇,撕扯著混沌的黑暗,妄圖將天地劈開。

  祁律走過去,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姬林喝的不是美酒,而是高濃度酒精呢!

  姬林身行雖淩厲又靈動,但仔細一看,仿佛在打醉拳,不過祁律要承認,饒是姬林已然爛醉如泥,他這個俊美的麵龐,再加上逆天的身材,還有飄逸的身姿,舞起劍來,仍然賞心悅目,原地出道罷……

  祁律走過去,還未開口說話,姬林突然“當!!”一聲,將長劍直接一甩,劍鋒閃光,一瞬間劃開一線,竟然直接剁在了路寢宮的大殿門上,劍身震顫,發出“嗡——”的巨響。

  緊跟著姬林一個踉蹌,似乎要倒。

  祁律趕忙上前,伸手托住姬林,以免天子那張美豔絕倫的臉撞在地上破相。

  姬林身材高大,借著祁律托住自己的動作,突然展開雙手,將祁律緊緊的擁入懷中,一片炙熱帶著酒氣,不知姬林是不是因為年輕,總之體溫很高,對於祁律這種體溫天生偏低的人來說,滾燙滾燙的。

  “天子……”祁律說:“您飲醉了。”

  姬林沒有回答,並沒有像普通的醉鬼一樣揚言自己沒醉,而是靜靜的擁著祁律,恨不能將他揉進懷中,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絲委屈,說:“太傅,為何寡人做了天子,反而沒有做太子之時歡心、自在?那時候多歡心,寡人雖自幼沒了父親,但是大父慈祥溫和,周公教導寡人禮義廉恥,虢公教導寡人習武射箭……現在呢?”

  祁律淡淡的說:“因為王上在做太子的時候,有慈祥的大父保護,有嚴厲的師傅督促,如今王上即位,該是時候,督促、保護,為這個天下遮風擋雨了。”

  姬林仿佛一隻巨大的小奶狗,越發的擁緊祁律,鼻音沉重伴隨著沙啞,輕輕的“嗯”了一聲,又緩緩的說:“太傅會不會也離開寡人?不要林兒?會不會一輩子……在寡人身邊。”

  祁律沒有回答他,隻是慢慢抬起手來,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姬林寬闊的後背。

  ……

  頭疼欲裂,胃裏也不舒服,姬林感覺自己宿醉難當,在祁律輕柔的安撫下,很快陷入了沉睡。

  然而這個沉睡並沒有多久,隻聽到耳邊有人在不停的說話,還伴隨著“噌——噌——噌——”的拖拽聲。

  “吃什麽長大的,不是說古人長得都很矮麽?”

  “沉死我了。”

  “還非要把寺人都遣走,媽呀,拽不動了……”

  姬林蹙了蹙眉,這個聲音很耳熟,不正是祁律麽?他慢慢睜開眼目,四周黑暗一片,還是夜裏,還是路寢宮前的空地上,那把寶劍明晃晃的插在路寢宮的大殿門上。

  姬林卻眼睜睜的看著祁律一邊吐槽,一邊拽著一個俊美黑袍男子的胳膊,拖死狗子一樣拖拽著,“噌——噌——噌——”的往路寢宮拽去,倘或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殺人滅口之後,準備埋屍呢!

  而且這個被“滅口”的,還是剛剛即位的新天子!

  “嗷嗚!?”姬林一驚,什麽酒氣瞬間灰飛煙滅,一開口,竟是奶聲奶氣的狗叫聲。

  因著寺人都被遣走了,天子大發雷霆,旁人不敢觸怒,唯恐避之不及,四周根本沒人,祁律喊破喉嚨也沒人搭理,又不能把天子直接丟在這裏過夜,隻好單槍匹馬的把人拽回去。

  祁律累的直接癱坐在地上,甩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姬林整潔的黑袍被拽的亂七八糟,香肩半露,不止如此,黑袍卷起來,還露出一截腹肌來,差點子連人魚線都漏了出來。

  祁律呼呼喘著氣,撇頭一看,這讓人羨慕嫉妒酸的腹肌。他的眼目又一轉,左右無人,摸一把試試看,反正誰也不知道?

  祁律說幹就幹,還是個行動派,立刻伸手在姬林的腹肌上戳了兩下,似乎覺得有意思,一麵戳,一麵喃喃的,發自真心的感歎:“好硬啊!”

  姬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祁律“非禮”,低頭一看,肉肉的小爪子,彈彈的小爪墊。

  這場景……怎麽有點似曾相識呢?

  祁律突聽一聲奶裏奶氣的狗叫,抬頭一看,還沒去看獸醫,小土狗竟然自己醒了?驚喜說:“兒子,你醒了?”

  “嗷嗚……”

  姬林:不,寡人定然還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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