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巷子出來已是酉時過半，如今正是盛夏尚有天光。

  距離入夜還有些時候，以她的性格斷不可能坐在房內安靜等候，於是不由自主的朝著南郊走去。

  以往來此皆在申時過後，天色更亮。

  不過這對進入林中並未有何差別，參天大樹，巨冠蔽日，彼此交織猶如一張碧綠天幕。

  從前跑榜皆是當日接當日畢，而手上的榜竟是持續多日還未完成。難怪有人不願意揭這種榜，要不說有的是隻有經曆過才有發言權，長線委托勞神費心，她此番深有體悟。

  兩日來都沒有好好休息，夜半時分，別人都熄燈安眠時，她還在房頂上抓賊。清晨孩童開始讀書時，她忙著蹲點跑榜。上午糧店，下午王府，每日都在和對手鬥智鬥勇，好像從未停下一刻。

  來南郊前路過一家吃食店，店名很有趣——“共度魚生”。淩若便是看到這四個字才決定走進來瞧瞧。

  果然，店中的所有菜品皆以各色魚類為原料，花式繁多。她先前從未見過如此別出心裁的店，倒是覺得新奇的很。

  煎魚、烤魚、炸魚、煮魚。

  清蒸、紅燒、糖醋、亂燉。

  肉塊、肉片、肉絲、肉末。

  做法隨意組合，澆上湯汁便是一道菜色。

  淩若瞅著旁邊那桌點的菜色甚是誘人，白色淺盤上躺著幾塊肥厚肉段，肉身澆汁灑滿蔥花，色澤鮮豔飄香四溢。

  判斷一道菜是否好吃的標準在她這簡單得很，肉夠多就成。

  “老板，我和那桌點一樣的。”

  “好咧，丙三桌，一道碎魚萬段。”

  嘶，店小二報完菜單，淩若不禁吸一口涼氣。店名和菜名是一個人寫的嗎，風格也相差太多吧？

  “哎”她對著小二招招手，“你這到底是什麽魚，名字起得未免太血腥。”

  小二利落的將汗巾往肩上一搭，“客官，您就放心吃，包您滿意！”

  什麽叫放心吃，不說還好，一說心裏更是一陣哆嗦。

  待小二走後，她坐在桌前百無聊賴的拿起筷子在桌上擺出各種形狀。

  “哎哎”丙二桌食客低聲喚了幾句，瞅著店小二走遠才道，“這魚不好吃，別點！”

  “那您不早點說，我都點完了。”

  嘁，馬後炮，她有些不悅，可又有些擔心。

  那人略有尷尬之色，用筷子對著魚肉戳了幾下，“你看，肉太厚沒入味，吃著還柴。”

  “哼，吃都吃了還敢嫌棄我們，這人真可惡。”

  就是就是，這是哪家兄台，說的正是她心裏想的。

  淩若跟著搭腔，“就是，兄台你這就不合適了。”

  丙二桌食客被說得一頭霧水，不知她說什麽不合適，繼續道“這種魚啊，魚頭肉嫩最為好吃，魚身一般沒人點的，要不是看著便宜肉多，我才不點呢。”

  “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討論聲又起，淩若也覺得這食客說的太過，便側著耳朵繼續聽。

  “咱活著容易嗎？每天小心翼翼躲避人類追捕，好不容易長這麽大個兒頭，竟然是為了被砍頭做菜。”

  說話的這個怕還是個孩童，邊說邊嗚咽。

  淩若這才反應過來，說話的根本不是人，她起身向四周看去。往後廚走的路兩邊建有小型池塘。

  倒也算不上池塘，人工小池子。

  她幹脆走近去看，其實是用泥石砌出的一圈石牆，比地麵略高出一些，模仿河溪在裏麵注滿水，放了些魚兒。

  方才說話的便是這池中之物。

  但見兩條虎頭虎腦的大魚對著腦袋“竊竊私語”道，“可不嘛，頭都沒了，還嫌咱們身上肉不嫩，嗚嗚嗚。”

  哎，兩條魚身世淒慘，原本應獲得同情，可淩若卻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們竟然在意自己好不好吃？”她一個沒忍住對著池中魚兒聊了起來。

  丙二桌食客看那姑娘沒有搭理他的意思，自顧自的吃了起來，沒注意此時後麵正在上演他一生都不會遇到的事。

  其中一條胖魚甩起尾巴，“小胖，有沒有覺得還有人在說話？”

  另一條胖魚呆立在水中，全然不動道，“大胖你是不是傻，這不是每天都有人在說話。”

  “哦，也是。果然還是小胖聰明。”

  “聰明就不會被抓到了！”另一條胖魚為表氣憤，奮力向上一躍。

  “啪”

  空中旋轉一圈，落在地上。

  “大胖救我！”胖魚在地上拚命撲騰，無論怎麽掙紮，身體太過肥大，看著總有那麽點不和諧的滑稽。

  “小胖！你就算生氣也不要尋死啊！”自己哥們不見了，水中那條魚瘋狂甩尾在原地打轉。

  不知何時起，淩若便可以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起初還以為是幻聽，可自前幾日在溪旁和魚能對話後，她才發覺自己能和動物講話。

  隻不過這種能力似乎時有時無，並非一直都在。

  淩若雙手抓起胖頭魚，“啊有人要殺我！大胖，我要先走了……”手中那條胖魚奮力掙紮。

  “喂，別折騰了，我是要把你放進水裏。”

  “哎？”聞聲，胖魚驚詫的忘記掙紮。

  “噗通”一聲，它果然重新回到水中。

  “大胖！我沒死啊！”

  “小胖小胖，你回來了！你要記住，非到人類宰殺時，不要輕生呐。”

  看著它倆這樣，淩若突然覺得等會上的那道菜還是別吃了。

  “剛才是有人把我放回水裏的，她能聽到我說話！”

  “什麽，還有人能聽懂我們說話？大人不是說就連得道修仙者也不一定能聽到我們嗎？”

  池中兩條小魚還在嘰裏呱啦的討論，而淩若嫌吵早已回到桌前。

  倒不是因為魚能說話讓她不忍下口，而是想著這麽大一條魚燉起來的確很難入味，也難怪旁桌食客嫌棄肉質不好。

  退菜，估計是不能退菜的。

  聽兩條胖魚的意思，她和旁邊食客點的菜色便是以它這類魚種為原材料燉製。既然後廚還沒有人出來抓魚宰殺，那便意味著還沒開始做。

  淩若再次走到後廚方向，正好趕著小二走出來。

  “客官，您有什麽吩咐？”

  “我突然有急事，這魚先不點了。”

  “客官，您稍等片刻，魚馬上就好，不會耽誤事兒的。”

  通用托辭，淩若不耐煩地咂嘴。明明還沒開始做，他肯定是怕客人走賺不到錢。

  “你還沒開始做呢吧。”她一言戳穿。

  店小二滿臉賠笑，“哪能呢，客官剛點，後廚就開始做了。”

  要不是聽到剛才胖魚對話，她就被店小二哄騙過去。這菜她肯定吃不下去了，也懶得與他繼續糾纏。“這樣，給你兩倍錢，那兩條魚我買走，如何？”

  店小二瞅了一眼池中胖魚，那敢情賺啊，店裏從漁夫那收一條魚的價錢還沒到菜品價錢的一半，現在她要花二倍的錢買兩條活魚，怎麽都是大賺。不做還省事呢，何樂不為？

  “行咧，我這就給您找個盆裝起來。”

  淩若從布袋中摸出錢放在櫃台，未幾店小二便用漁網將胖魚撈出放在盆裏。

  “喏，給您，這盆算我們送的。”

  白衣少女抱盆街上暴走，兩條胖魚時而躍出水麵，儼然已經成為海寧當日最受關注的風景。

  剛才還不知道去哪，現在好了，南郊溪旁定是要走上一趟。

  她也不知是不是腦子犯病，飯也沒吃卻花錢買回兩條活魚。

  排除口感不佳的因素，眼睜睜看到它們被宰掉做成菜，有些於心不忍。可是買回來吧，她又不能帶回客棧養著，隻能溪中方生，算是做次好事。

  “人類，你現在要帶我們去哪？”

  其中一條胖魚無所畏懼的發問道。

  “小胖，你剛活下來，別作死。”

  “咱們那麽多兄弟都死在他們嘴下，連完整屍身都沒有，你忘了嗎？”

  胖魚激動擺尾，盆小水淺禁不起這般折騰。“安生點，否則現在就把你們扔地上。”

  “你看，人類果然都這麽壞！”

  淩若停在原地翻了一記白眼，“知恩圖報，曉得吧？”

  “哼，誰知道你要對我們做什麽。”

  “小胖，你別鬧了，沒準她是帶我們逃走呢？”

  “她？人類沒一個好東西。”小胖倔強的扭轉自己那顆胖頭。

  “魚胖不是錯，魚傻就這沒轍了。小胖，你還是跟著大胖學學吧。”

  說完，繼續向溪邊走去。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條魚真的太吵了，她裝作沒聽見繼續向前，趕緊把它們扔回河裏，好能回客棧歇息。

  有必要的話，得再尋一家吃食店墊補肚子。

  “喂，你為什麽不和我說話！”

  ……她忍，馬上就到了。於是對著盆壁用力一拍，盆中蕩起水波，兩條魚登時頭腦發暈，安生下來。

  她頭一次感覺做好事比壞事還難。

  衝著溪水，一股腦傾盆而倒，兩條胖魚重回水中。

  “小胖！我們回來了！”

  名為小胖的魚仍受剛才淩若巨掌餘波影響，不算清醒，“什麽，我們回到青溪口了嗎？”

  “對對！”大胖瘋狂擺尾，激動多次躍出水麵。

  “多謝恩人！”大胖邊跳邊道。

  “別跳了，在水裏說我也能聽到，可別跟另一條蠢魚一樣再落地上。”

  “說誰蠢？！”朦朧中仿佛聽到有人在罵它。

  “雖然放了你們，不代表我不吃魚。”淩若撿起旁邊一根結實的樹枝繼續道，“我可是不少殺死你們的兄弟，希望下次見麵不是在這根樹枝上——當然也希望不是菜盤中。”

  “你看！都說人類沒一個好東西。”小胖對著大胖腦袋，義憤填膺道。

  愛是不是，與我無關。

  淩若是打算做個善良的人，但這和她愛吃肉不矛盾。她吃魚就跟魚吃蝦米一樣，沒有誰對誰錯，孰是孰非。

  “咕”她的肚子發出抗議。

  這幾日忙於跑榜，本就沒吃好睡好。中午匆忙噎了兩個醬肉包，根本不夠。

  原道往回折，每次經過南閘，她都忍不住去城隍爺那拜上一拜，這次也不例外。

  閉目凝神，雙手合十。“我又來看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