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已經走了很久了，施玥依然在地裏摘著他的菜。

  他摘得是那樣的專注，一會兒就摘了一大盆。

  終於，他停了下來。

  他站在那裏，佝僂著身子一動不動。

  風也越來越大，天上漸漸地集起了烏雲。

  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他終於抬起了頭。

  滿麵的蒼涼，愴痛的眼眸。

  就這麽短短的一刻，他似乎老了許多。

  他慢慢地站直身，卻不朝自己的屋裏走去，也不端起地上的菜放在灶台上，而是直直地朝著山上走去。

  他一直走著，步子歪斜，踉踉蹌蹌，走也走不穩。

  他爬上了一個山坡，又上了一道崖頭，他在山林裏走著，漸漸偏離了山路。

  就這樣胡亂地走著，一直向前走著，漫無目的。

  他的臉色蠟黃，殘疾的腿，一步一拖。

  山路難走，但是他卻沒有感覺。時不時的，腳被地上的荊棘磕絆，趔趄幾次差點跌倒在地。

  天空悄悄地落下雨滴，漸漸絲絲縷縷。

  他茫然地走著，眼睛無神而空洞。

  前方是什麽，要到哪裏去，他也不知道，也沒有意想去理會。

  就是這樣盲目地走著。

  在他呆滯的眼前，已經不是那些山林的景色，灰的天，綠的樹。已是感覺不到了沉默的雨絲，還有撲麵而來，吹斜了雨絲的風。

  他的眼前，全部是往昔的……

  一幕一幕……

  自己被排斥孤立的兒童和少年時期。

  父親對自己的冷漠。

  同父異母的兄弟對自己的厭棄和孤立。

  他看見了在那遙遠的歲月，遙遠愴痛的往事……

  他看見在施府練武的院子裏，那幾個兄弟在那裏相互對練著。就隻有自己一個人被撇開，在場地的另一端獨自地練著武。

  每每有兄弟看向自己的時候，自己趕忙討好地迎上他們的目光。可是迎來的卻總是他們對自己的鄙視和厭棄。

  還有那個大將軍，動不動就對自己厭憎地嗬斥和打罵。

  青年時在軍營服役，不管是對是錯，總是無休止的羞辱，還有刑責……

  任憑自己怎樣拚命，怎樣地努力，也換不來起碼做人的尊嚴。

  鄙視，譏嘲，刑傷，血，淚……

  無休無止。

  以及在操場上，在成千上萬的將士麵前被罰跪，被鞭打，還有那次當著眾人麵自己被強行褪去了衣衫……

  為了保護那兩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母子，自己淪為了囚犯。在監獄裏，自己遭受無休止慘絕人寰的刑責，強迫自己承認叛國。

  他也看見了囚室裏，自己摟抱著那個饑餓寒冷的孩子，聽著他“哇哇”不停地哭泣，自己又無能為力，淚水滿麵無助淒惶的樣子。

  看見了父子倆被放出來，在施府裏當囚奴的那些年月，吃不飽，穿不暖，飽受貴族和傭仆們各種的羞辱和打罵。

  他也看見了，自己被自己的兄長幾百兩銀子賣給仇家，在仇家的莊園裏被那些仇恨自己的人虐待著，吐著口水，在自己身上撒著肮髒的尿。

  做著做不完的活路，不準自己歇息片刻。卻故意不給自己食物吃，看著自己饑餓得全身發抖站也站不穩的樣子，他們“哈哈”嘲笑著。

  他也看見了那個女子，那個女子對自己與眾不同的愛慕的眼神，還有她撫摸自己傷痕的那溫暖柔軟的手……

  這一刻，他也看見了那一年與那個女子準備私奔的時候，卻被他的哥哥發現，對自己暴風雨般暴戾地虐打，自己沒有半點力量保護和還擊。

  隻是神誌模糊裏，耳邊聽見自己嘴裏控製不住發出的聲聲慘叫。

  還有她，還有她慘厲地向她哥哥哭泣聲，求他放過自己。

  可是再痛得厲害，那次，那次自己硬是生生地控製住自己沒有向那暴戾的強人乞求，乞求他饒恕自己。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在這個寺院的花壇前，與她再次重逢時的景象，她看著自己那樣的驚訝，還有她含著淚的喜悅……

  …………

  “我不願意看著她受苦！”

  “我之所以把你們分開，你心裏也是明白的。”

  “你能夠給她幸福嗎？”

  “你如果真的愛她，你就應該讓她幸福。但是，你自己心裏也是明白的，你不能給予她安定和衣食無憂的生活。你難道忍心讓她跟你一起四處躲避逃亡，過著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苦日子嗎？”

  “你呢，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又如何保護入夢呢？”

  …………

  他耳邊回響著貴族的話。

  雖聽似無情，卻又句句是道理。

  這個女人，自己尚且不敢保證能否給她安心的生活，更何況那個人，那個孩子。

  自己為了他們淪落為卑賤的囚奴，拚了命地保護和拉扯大的孩子，連他都看不起自己，也都不願意與自己相認！

  這個男人痛楚的眼睛濕潤著，濕潤著……

  他的心愴痛著，愴痛得如刀絞一般，滴著鮮血。

  還有那個孩子，那個小時候胖乎乎的，可愛的孩子。

  現在他長大了，長得是真是英俊呀！但是不知為什麽，他的臉色那樣的蒼白，那樣的憂鬱。

  他是貴族的孩子，卻對自己這麽卑賤的囚奴沒有半點嫌棄！

  到現在這麽多年了，依然在心裏深深地愛著自己。

  可是自己，又怎能在他生命中添亂呢？

  他的父親，是他，而本就不是自己！

  自己悲苦又下賤，能夠苟延殘喘到現在，也已是命運莫大的恩惠了！

  那些厭棄自己拋棄自己的人，麵對他們對自己的冷漠和殘忍，自己也是無話可說。

  可是，可是對於這兩個愛自己的人，深愛著自己的人，自己又怎能夠拖累他們呢？！

  然而，想到自己以後又將孤獨一人在這冷酷塵世中如浮萍飄零，漫漫的歲月，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茫茫然然的，看不見的那虛渺的未來，孤獨寂寞，還有無依無助無窮無盡……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但是……

  那個男人，那個貴族，他說得對，自己又怎能夠拖累她，拖累他們呢！

  天上的雨漸漸地大了，落在他的身上，逐漸淋濕了他，淋濕了他愴然的麵容，淋濕了他無依孤單的身。

  他站在山坡上，佝僂著身子，呆呆地，看向那蒼然迷茫的山穀，空空曠曠而幽靜。

  “哦……”

  他站在那裏，站在冷風淒雨中。

  尤如一片脫離了母體的枯葉，任風吹蕩，隨時有被吹走，飄向天際，飄向哪裏啊……

  此一刻，在這個男人，在他痛楚的眼眸裏，一滴淚水終是滾落了下來。

  慢慢地，滾落下來……

  順著他清冷冰涼的麵孔滑下來，跌落在泥土裏，和著雨水，浸了進去……

  …………

  蘇入夢捧著給愛人抓的藥，興衝衝地跑上山坡。

  雨越來越大了，她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額前。

  馬上就到他的小木屋了，在小屋裏躲著，與自己的愛人偎倚在一起，再大的風雨也是不怕的。

  愛人他會把自己擁抱著，在愛人溫暖的體溫中，自己就不會感到寒冷了。

  肚子也有些餓了，但是沒關係，過一會兒就可以吃到愛人給自己做的那些飯菜了。雖然飯菜清淡而素食，但是因為是他親手做的，他細心為自己做的飯菜的香味，真的是什麽山珍海味都不能夠替代的呀！

  女人興奮著，越發地走得快了。

  她的臉上漾溢著期待和幸福的紅暈。

  “玥君！”

  她大聲地朝木屋裏呼喚。

  “玥，玥君！”

  木屋靜靜的，沒有回聲。

  她看見菜地盆子裏的瓜菜，覺得有些奇怪，天下雨了，他怎麽不把瓜菜拿到灶上放著呢？

  她走到木屋前，推開門，屋裏空蕩蕩的，他沒在啊。

  她又出來四處張望，也看不見愛人的身影。

  他到哪裏去了呢？

  蘇入夢心裏有些奇怪，昨天說得好好的，他今天哪裏都不要去，就在屋裏打坐調息身體，等著自己給他抓藥上來呀。

  女人把藥放在灶台上，去把地裏的盆子端了過來放在灶台上。學著他的樣子，把米打出來，舀到鍋裏用水清洗了，等他回來一起做飯。

  她洗完了米和菜，抬頭看，還是沒有看見他的影子。

  女人就坐在木棚下，等著他，乖乖地等著愛人的回來。